文 《法人》特約撰稿 唐穎
一口2.13億的鍋:從兮甲盤和鮮于樞說起
文 《法人》特約撰稿 唐穎
2017年7月15日,杭州西泠春季拍賣會“南宋宮廷舊藏西周重器國寶兮甲盤專拍暨中國青銅器專場”上,一只出土于南宋的西周重器兮甲盤以含傭金價格2.1275億元人民幣成交,創造了古董藝術品在中國拍賣的紀錄
兮甲盤到底是什么器物,它很重要嗎?為什么可以創造如此高的成交紀錄?了解兮甲盤的前世今生,就要從它身上的銘文開始說起......
西冷此次拍出的兮甲盤上面有銘文133個字,記載了中央王朝西周倒數第二王周宣王的歷史,此器曾經為南宋宮廷及元代文人鮮于樞舊藏,是已知國內拍賣市場中字數最多、級別最高的青銅器。
兮甲盤的流轉原本就諸多波折,最早的記錄出現在南宋紹興年間,屬于南宋宮廷之收藏,是迄今為止宋代出土器中的僅存者。張掄的《紹興內府古器評》里,它被記載為“周伯吉父匎盤”。張掄評論說“伯吉父雖不見于傳記,然考其銘識,頗有周書誓誥之風,豈周家有功之人,賜作此器以昭其功耶?”肯定了兮甲盤的文獻和歷史價值,也證明了兮甲盤曾為皇室藏器的身份。但其后戰亂頻仍之間,兮甲盤竟就此遺失,直到元代鮮于樞將它從李順甫那里拯救出來,恢復了它西周重器的身份,并記錄于《困學齋雜錄》中,之后,兮甲盤又開始不見蹤跡,目前有明一代的文獻均不見記載,直到清代,大藏家陳介祺(硚齋)又得到了它,并將它著錄在了《硚齋藏古冊目并題記》和《硚齋藏器目》當中。 吳式芬的《擝古錄》將兮甲盤在陳介祺之前的藏處定在了保定官府,容庚的《商周彝器通考》中只記錄了短短一句話:“濰縣陳氏硚齋得于清河道庫。”大約當時兮甲盤的重現也同如今這般,在藏界尤其是金石藏界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吳式芬、吳大漹、方浚益、孫詒讓、王國維的著錄中均對兮甲盤做了相關的記載或評述,也留下了不少制作精美的拓片。然而之后,兮甲盤卻又一次消失在世人眼中,直到今日的再次現身。
兮甲盤,“兮甲”二字,源于它最早的主人:周宣王時期尹國的國君尹吉甫,兮氏,名甲,即兮甲。對,這是一座西周時期鑄造的青銅盤。但這次我們想說的,既不是它的第一代主人,也不是它當下那個驚人的拍賣價格2.1275億元,而是將它從幾乎泯滅、破壞的命運中拯救出來的收藏家——鮮于樞。
鮮于樞,元代書法家、收藏家,《研北雜志》記載他對金石鐘鼎很有研究,也頗好青銅器的收藏:“及日晏歸,焚香弄翰,取鼎彝陳諸幾席,搜抉斷文廢款,若明日急有所須而為之者。”點上一爐沉香,將自己所收藏的鐘鼎彝器全數取出,陳列在案幾席間,將其間殘存的款識、銘文一一識別整理出來……這是古代金石藏家們樂此不疲的趣味,歷代無數畫家都曾經描摹過這樣的品古、鑒古的場景。
鮮于樞作為一個書法家,對于鐘鼎彝器的收藏,或許不僅僅是醉心于它們古老而威嚴的美感,他對于那些銘刻在器物之上的文字同樣有著深厚的研究,而這些金石文字是否對他的書風有所啟發,我們不得而知,但他的確收藏了不少重要的青銅器,并津津樂道地將它們記錄在了自己的《困學齋雜錄》之中——
敝家:
商父乙鼎,銘曰:“子父已。”
商州師卣,銘曰:“州師錫朋貝,具用作父丁尊舉冊。”
商父辛彝,銘曰:“父辛。”
周伯吉父楿,銘一百三十字(行臺李順甫鬻于市,家人折其足,用為餅爐,余見之,乃以歸予)。
周鄧鼎羘,蓋銘十八字。
其中的第四件器物,“周伯吉父楿”,即是如今聲名赫赫的兮甲盤了,其中的“吉父”指的也同樣是尹國國君尹吉甫。而根據《困學齋雜錄》的記載,“行臺李順甫鬻于市,家人折其足,用為餅爐,余見之,乃以歸予”,兮甲盤宋代已經出土,著錄在張掄的《紹興內府古器評》當中。而到了元代,這件如此重要的器物出現在市中,被名為李順甫的人買回之后,其家人折斷了盤下部的足當成餅爐來用。按照容庚的《商周彝器通考》中的說法是“它被當成了餅盤來用”。不管是餅爐還是餅盤吧,我們如今所看到的兮甲盤是沒有足的,對比一下差不多同時期的“國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西周晚期散氏盤和故宮博物院藏西周晚期青銅盤,往往有圈足(見圖)。
曾經見證了尹吉甫奉周宣王之命討伐狁、得勝歸來的西周重器,卻在2000多年后折斷了足,充當餅盤或是餅爐使用。當我們讀到這段故事的時候,總難免有明珠蒙塵、名劍生銹的痛惜之感。仿佛一個戰功累累的英雄,在落魄之時,最終淪為了被煙火氣包圍的庖廚一般。當然,也有人會說“本來嘛,盤就是用來裝東西的,《禮記》不是說過‘進盥,少者奉楿,長者奉水,請沃盥’嗎?盤原本就是承水之器啊”,但或許再這么任意使用下去,來自西周的兮甲盤并非僅僅是折足如此簡單的結局了。幸好鮮于樞發現了這“蒙塵的明珠”,“余見之,乃以歸予”,這再簡單不過的七個字,最終挽救了兮甲盤的命運。
我們無從猜測鮮于樞以多少價錢、是否費了大力氣,將兮甲盤買下,但我們能想象到,在得到這件兮甲盤之后,鮮于樞也曾將它置于幾案之間,在裊裊香氣和釅釅墨色之中,釋讀著盤中的那133字。

對比一下差不多同時期的青銅盤,往往有圈足:西周晚期散氏盤和西周晚期青銅盤
這樣有賴于慧眼的藏家而使寶物重生的故事,還有很多。
譬如清代的大藏家吳其貞,他曾經力排眾議,盛贊傳說中的西晉陸機《平復貼》,說此帖“書法雅正,無求媚于人,蓋得平淡天然之趣,為曠代神品書也”。而在當時,人人都看不上這件《平復帖》,就連清代古董商人葛君常也將《平復帖》上的元人題跋單獨取下拆賣他人。“此帖人皆為棄物,予獨愛賞,聞者哂焉。”想必,當時吳其貞的“慧眼識珠”受到了世人的好一番嘲弄,然而面對“無求媚于人”的《平復帖》,吳其貞且愛且憐,斷不因為他人的哂笑而轉變態度——這是對《平復帖》的自信,也是對自己眼光的自信,這位“收藏國度”的君王,怎么可能忽視如《平復帖》這般的名臣良將?而《平復帖》仿佛也銘感吳其貞的“知遇之恩”,最終在王際之手中被收藏家馮銓以300兩銀買下。吳其貞在《書畫記》里說:“……(《平復帖》)后歸王際之,售于馮涿州,得錢三百緡,方為余吐氣也。”“為余吐氣”四個字多少道出了吳其貞的心情:看到自己所賞識的藏品終于得到了世人的認可,這樣的心情,也許只有收藏家才能夠理解和體會。
再譬如趙孟孌的名跡——《松江寶云寺記》(《亭林碑》),真跡曾經被村民用作補屋的材料,直接糊在屋子的墻壁上。這次慧眼識珠的卻不是資深藏家,而是鑒賞家以及裝裱師的王復元(號野賓/雅賓)了。他與文征明友好,后來又與項元汴有所往來,因而“于鑒古頗具眼”(《味水軒日記》),“每獨行閱市,遇奇物佳玩與縑素之跡,即潛購之,值空乏。褫衣典質不惜也”(《紫桃軒又綴》)。加之本身書法不俗,“筆法蒼勁,詩句閑淡,亦隱人之杰”(《味水軒日記》),故王復元認出了這被用于糊墻的書法當是名跡,便將其買下,又轉售給了真正的收藏大家項元汴。這當然既是王復元眼力極精之功,若沒有他這一眼,或許趙孟孌的《松江寶云寺記》,早就隨著村民的舊墻破瓦一同消磨在歷史與時間里,不復存在;同時也是項元汴之功,正是由于有這么一位大藏家的存在,王野賓才會費心于四處搜索書畫佳玩,也才有了這件名跡的入藏,甚至于清末的影拓和翻印之流傳。
楊仁愷先生曾經在《國寶浮沉錄》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曾任朱德總司令秘書、八路軍總司令部秘書長的朱光,是20世紀30年代上海美專的學生,因此對中國書畫有著深厚的感情。1949年前后,朱光先生供職于長春市總工會,便留心于搶救“小白樓浩劫”之后流出來的故宮書畫,為我國的公共書畫收藏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但最為傳奇的,則是朱光“在長春市破爛攤上用極微小的東北通用紙幣(當時尚未行使統一的人民幣,每次出入山海關,必須下車兌換地方貨幣可行使),買到元代大詩人楊維禎《行草詩》一軸,乃羅振玉舊藏,確是少見的佳作”(《國寶浮沉錄》)楊維禎的書法因狂怪清勁而著名,尤其是他的草書,更是如“大將班師,三軍奏凱;破斧缺敮,倒載而歸”,然而就是這樣一軸珍貴的《行草詩》,卻流落到了破爛攤上,幾乎淪為棄物,或許差點就要無聲無息消逝,但好在朱光將它從一堆破爛中救出。除此之外,朱光還有以“派克”自來水筆換回被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的(傳)郭熙《山水圖》的傳奇故事……當然,記錄下這則故事的楊仁愷,本身也是一位慧眼識珠的藏家,他曾經以四袋面粉換回了李瑞的《沐雨圖》。

西冷2017春拍的兮甲盤

元 白文“伯畿印章”“鮮于樞伯畿父”銅印 杭州博物館藏

兮甲盤
回到兮甲盤上來,容庚在《商周彝器通考》中詳細地闡述了包括兮甲盤在內的眾多商周彝器,也記載了包括鮮于樞在內的眾多青銅器藏家,而他在“收藏”一章開頭寫道:“羅福頤撰三代秦漢金文著錄表,卷首載藏器家姓氏錄,公家藏器者凡十七家,私家藏器者凡一百八十七人,可謂盛矣。然無百年不敗之藏家,近者及身,遠者及其子孫,三世希不失者。國外藏家,挾其多資,來相購取,花紋之美麗者,相率而歸之海外。不有博物館以為保存之所,數十年后,古器寧有孑遺乎?”
“數十年后,古器寧有孑遺。”這是一句非常沉重的問題。這便是藏家的一生,這便是藏品的一生,皆是起起伏伏。大約藏家與藏品之間的關系,就是朋友吧。若能投契,傾蓋之交亦如故友,或許每個藏家與藏品的晤面,在這些器物書畫漫長的“一生”中,也只能算是蜻蜓點水般的一掠而已,但正是無數的鮮于樞,從這一雙手到那一雙手,將它們從面臨毀滅的命運中拯救出來,使得藏品的生命得以延續。
也許,不僅僅是藏品生命之延續,更是中國歷史和藝術之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