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所謂戰勝,多是自大的謊言和假象,人類無法從根本上戰勝悲傷、孤獨、焦慮、疾病與死亡,唯有與世和解,與己共存。
“你曾在E鎮的中餐館打過工嗎?”面對來自中國的心理咨詢師春媚,暴戾不合作的毒癮少年金馬突然冒出這樣的一問。
對話發生在美國中西部某精神病院內,咨詢師春媚一時語塞,因為她難以判斷此話是這位少年愚昧無知的失禮,還是其直白惡意的挑釁。就在上一個回合里,少年剛剛用猛踢桌角的方式表達了他對這位中國咨詢師的不滿。咖啡杯顫動的剎那,春媚在心里迅速估量了一下自己與門的距離以及撥打電話所需要的時間。
而作為一名專業的心理咨詢師,春媚深知,無論對方是哪種情緒,都不能影響自己接下來對他的態度。“咨詢師的情緒如果受到了病人的影響,治療當中可能會出現投射效應,這會妨礙到最真實的治療”。
此時是2015年夏,博士畢業的春媚已于美國西肯達基州立大學歷史系執教多年,任教期間,她修完了心理咨詢的近20門課程,只要再完成700小時的臨床實習,便可獲得心理咨詢的碩士學位。與金馬的那次短兵相接,就發生在她實習的那家精神病院里。
春媚在那里工作達一年之久,結識了形形色色的精神病患者,她把他們的故事寫進了書里,取名為《瘋癲筆記》。近日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
來到精神病院
在本月初《瘋癲筆記》的新書分享會上,《方圓》記者見到了回國后的春媚,這位歷史系學者著一身黑色連衣短裙,留著干練有型的短發,渾身散發出精英的氣質。這讓人聯想她做心理咨詢時的狀態,據她書中所講,為了讓人看起來專業,每當與病人們面對面時,黑色夾克和筆直長褲是她慣常的裝扮。
春媚實習的精神病院位于美國的中西部,那里大城市少,地廣人稀,是相對落后的地方。那家醫院在當地的規模不算小,屬封閉式私立住院醫院,主要接收來自本地及鄰近兩三個州的病人。醫院共有一百多個床位,按年齡和病癥種類分成六個病室,讓春媚覺得有意思的是,這里的每個病室都以積極心理學的角度歸納出了名字:兒童科室叫“選擇”,青少年精神病科室叫“新方向”,青少年酒精和毒品戒癮叫“信任”,青少年性侵叫“勇氣”,成年人酒精和毒品戒癮叫“十字路口”,老年病室叫“遺產”。
春媚的工作就是從“十字路口”的戒癮科室開始的。幾位接受毒品和酒精治療的成年病人是她最先遇到的人,為了保護隱私,在書里,春媚為每個人起了中國風格的名字,并將他們的病癥進行了組合調整。
工作時間,春媚會帶著筆記本和講義準時出現在只有一臺電視機、三張長沙發及十幾張靠背椅的多功能室里。同這些病人見面前,當班護士就提醒過她將要面對的麻煩:這是個“各種牛鬼蛇神聚集”的團體。有人想盡辦法留下來,有人拼了命要出去;有人每天自導自演著鬧劇,哪怕鮮有觀眾;有人熱衷于陰謀算計,樂此不疲;有人像刀架上任人宰割的牲畜,整日表達著驚弓之鳥般的絕望;有人自比革命后的貴族,以撒潑打滾兒和制造麻煩來對抗命運的不公。不過春媚不在意,她的工作則是把這些“陰陽怪氣”譜成直指人心的交響曲。
值得一提的是,在美國,醫學主導的疾病模式決定了精神病醫院內部金字塔式的關系:精神科醫生,心理治療師,護士,最后是受過一些基礎訓練的工作人員。對患者的治療是團體的工作,精神科醫生扮演最終“法官”的角色,對患者的去留與治療有決定權。而心理治療師則更注重病人的心理治愈,他們大多本著人本主義的原則,運用更為靈活的方式,將來訪者當作遭受痛苦的個體而非等待解剖和治療的對象。
一開始,“十字路口”里的病人對新來的這位中國的心理咨詢師表現得十分不以為然,春媚以“自我介紹”和“表達夢想”的方式暖場,得到的是一些既天馬行空又肆無忌憚的答案。比如毒癮者小杰的夢想是“希望有座足夠多毒品的房子,每天不工作只吸毒,最好還有個老婆”,而失去孩子的吸毒者小蘭則希望“奪回女兒,讓反對者去死”等。
起初的適應階段里,春媚有時會被病人們不在乎的態度所激怒,這讓她的情緒起伏不定,“時而為他們的經歷感到震驚,時而又因為如此高強度的接觸而迅速脫敏”。一段時間,春媚感到自己做的事情是一種“有序的徒勞”,這是她之前研究思想史從未有過的感受,“它超越了理性的計劃”。
為了找到接近他們的方式,春媚嘗試著帶他們讀詩,沒想到卻意外地順利,這讓她漸漸意識到作為心理咨詢師該有的立場,“和病人站在一起,不是說無條件說他做的都對,而是在情感上、處境上以病人為中心。無論他犯有多大的罪過,他在討論自己遇到的問題時的痛苦情感都是真實的”。
這段經歷將春媚從原先思想史的廟堂引向對底層生態的關切,她從中發現了情感的力量,用春媚自己的話來說,“這個經歷讓我對人有了深深的共情和慈悲感”。
他們的世界
“又是一個藥物沉溺的老年婦女,加上個人創傷史”。關上會議室的門,正常世界的一隅總有人會說一兩個關于病人的笑話或評論。
54歲的四月有長期過度服用止痛藥的歷史,她還有抑郁癥和毒品依賴,與這里大多數病人不同,四月是自愿來醫院求助的,是春媚實習以來第一個直接面談的病人。比起與其他病人的相處,春梅與四月的交流要容易得多,因為作為來訪者的四月有著強烈要改變現狀的意愿,對心理咨詢師來說,這種意愿是心理治療成敗的關鍵。
可現實是,不是所有人都有這份自愿就醫的自覺。老毛是等躺在重癥病床上的時候才承認自己酗酒的事實。“不該走的人走了”,這是老毛與春媚交談過程中出現頻率最多的一句話。春媚從中解開其酗酒的密碼:因為哥哥、母親、妻子的相繼離去,老毛背負著幸存者的內疚,并在現實中通過酗酒和自暴自棄加以證實,以此對自己的存在進行懲罰。
不幸的經歷往往是加速他們患病的催化劑。身患抑郁癥的英兒,有著小說情節般的過去:自小被繼父性侵,但是母親拒絕相信反而將她趕出家門,之后和長期酗酒的生父生活,又經常遭受其毒打和身體侵犯。16歲那年,英兒高中輟學,和一個男人以假結婚的方式逃離父親魔掌,之后開始獨立生存。至今結婚三次,離婚三次,與四個親生兒女再無聯絡。
與此同時,病人的苦痛也考驗著心理咨詢師的承受能力?!八^共情,就是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彼?,春媚介紹,“心理咨詢是高倦怠率和高風險的職業之一,精神健康的專業人員大多超負荷地工作,承受著身體和精神雙重的壓力。盡管很多人抱著服務助人的意愿,在工作幾年之后,也不得不選擇離開熱愛的工作”。
在醫院待久了,春媚漸漸發現,這家一百多人的醫院里也要分出個三六九等。“吸毒是酷的,自殘是流行,精神分裂是瘋子,性侵的是變態。吸毒和自殘的年輕人占據了上風,性侵和精神分裂則是被嘲笑和被孤立的對象?!?/p>
那位在“信任”科室里橫行霸道的少年金馬,就經常嘲笑精神癥的病人們是瘋子,羞辱性犯罪的病人是變態。而他自己則是“無辜的倒霉蛋”,“只不過碰巧被警察撞上,來這里短暫受罪罷了”。
與金馬的交流是春媚咨詢經歷中的一個失敗案例,那是讓她感到有挑釁性的一次咨詢經歷。心理治療過程中,金馬滿口臟話且行為粗暴,要么毫不理睬春媚的問題,要么當眾威脅并朝她破口大罵。春媚深知,金馬的情況很棘手,因為他完全沒有要改變的丁點意愿,對金馬而言,“示弱是通往死亡之路,力量才是唯一可靠”的邏輯早已根深蒂固。
與金馬的交鋒提醒了春媚,這讓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所處之地的超現實:這里到處是自殺幸存者、自殘者、精神分裂者、強奸犯、吸毒者以及即將被判刑的重罪犯,這里是與常青藤、華爾街和硅谷截然不同的美國,是鮮為人知但再真實不過的美國。
金馬最終因不配合治療被移出了精神病院,交送司法機關。而四月、老毛、英兒等人仍在苦苦掙扎之中,“他們或是繼續承受著反復發作的毒癮和酒癮,或是被壓在重度抑郁里無法翻身”——對病人們來說,心理咨詢師的治療僅僅是陪他們走一段疏解積郁的路,而最終要從困境中走出來只能靠自己的意志。
從美國到中國
《瘋癲筆記》雖然講述的是美國病人的故事,但其中不乏春媚對國內這個群體的思考。比如她講到自己在“勇氣”科室代班,與青少年性侵患者打交道的經歷。
“性侵患者蕭白,是被政府撫養的未成年人,因為從小被親生父母虐待而由社會服務部門接管,之后被當地的另一個家庭收養。他對四歲的妹妹多次性侵,懵懂的妹妹一年多后才告訴養母,然后被帶到醫院檢查身體,最后不知是護士的要求還是媽媽主動報的案,總之蕭白被送到了這里?!?/p>
春媚講到美國制度對青少年性侵患者的處理情況。在精神病院內,“勇氣”科室里的患者被稱為“常住居民”,因為他們要接受比同齡吸毒青少年時間更久的監禁。而性侵患者在精神病醫院里經常也是被嘲笑和孤立的對象。這與美國人對性侵者的普遍態度有關。
“在當代美國,性侵被認為是難以寬恕的大惡之一,懲罰比吸毒攜毒有過之而無不及,比如脅迫未成年人觀看性行為,最高可判十年監禁,強奸最高可判終身監禁。不僅如此,性侵犯罪者刑滿釋放還要到當地的警局和社區登記,甚至犯罪記錄有時也被公開到網上,不僅上學、求職、找房子困難,還常常被當地居民抗議驅趕出社區?!?/p>
想到年輕的蕭白要一輩子頂著性侵犯的罪名生活,春媚不寒而栗。她由此想到中國的法律,“強奸被認為只存在于男女之間和必須有陰道插入,要有確鑿的證據才可以判定身體傷害,未成年人猥褻兒童罪的規定也十分含糊,大量的男童性侵案至今仍無法可依。也許對我們來說,這些隱秘的存在好像窨井蓋下的地下水,并沒有危害到所謂的公共安全吧?!贝好母袊@道。
同精神病人待的時間長了,春媚能夠做到客觀地看待他們。在她看來,像蕭白這樣的病患常常也是曾經被虐的受害者。有數據顯示,美國20%的性犯罪是發生在十八歲以內,接近40%針對兒童受害者的性犯罪者,自己也是兒童。
春媚由此聯想起自己童年性無知時期的過往,“記憶中的新華書店、大學圖書館和自習樓,都是裸露癖們愛光顧的場所,還有在公車顛簸中看似不經意的觸碰”,這些人身上都有蕭白們的影子?!八麄兪沁B犯罪都沒有能力、不夠條件的人,只能費盡心思在更為弱小的人群中獲得一絲控制的快感。至于他們現在隱身于哪個角落,又有怎樣不為人知的悲傷和秘密,無人關心。”
既是傷害者也是受害者
精神分裂的病人危險嗎?
春媚告訴《方圓》記者,起碼自己在做咨詢期間,并沒有使用上集訓時學到的防身術。春媚認為,應該打破人們一直以來對精神分裂患者的誤解,將他們與危險聯系起來,“其實在現實中,他們常常是暴力和犯罪的受害者,而非施暴者。但是后者比較容易成為新聞,所以才形成‘瘋子危險的概念”。
15歲的秋葉是春媚在醫院遇到的第一個被確診為精神分裂的病人。“大部分的時間她都趴在教室的桌子上,對著墻壁的影子發呆,眼里閃爍著恐懼和不安。有時突然大笑,自言自語起來,旁邊的一個病人便‘噓的一聲,繼續看電視里大選的直播,嘲笑川普才是應該到這里待著的瘋子?!?/p>
“秋葉的科室充斥著各種奇談怪論。一個妄想癥的男同性戀自稱懷孕,要求做懷孕測試,因為所有的女孩在入院時都要做這項檢查。一個躁郁癥女孩硬說自己懷了賈斯汀·比伯的孩子,要寫信告訴他。另一個女孩告訴護士,‘那次我不想活了,就吃了野生的黑莓。”
春媚深知精神分裂病人病情兇險,而咨詢師對他們的治療,通常也只是盡量將他們拉回現實,培養其在現實中的生活能力。但其實她對此是心有不甘的,“難道瘋子的囈語是永遠無法解密的亂碼”,面對他們,春媚選擇去相信他們所說,了解他們所想,以平等心共情,還原精神病背后的尋常邏輯。
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精神病范疇里不為人知的類別在春媚的書里出現:相信“圣誕老人是真的”的自殘少女夏天患“躁郁雙向障礙癥”,長年游走于亢奮和低落兩個極端,且她聲稱一直受“一個聲音”所控;無法哭泣的烏克蘭女孩冬梅前一秒大聲說著“我愛你”,后一秒便成了窮兇極惡的樣子,以殘暴的行為阻止任何人的靠近;還有那些在喪失了預警系統世界里的無痛癥患者……
千奇百怪的病癥襲擊了這些病患,讓他們難以自拔、無法超越,失卻正常的生活能力。而與他們的交往也引發春媚對過往的諸多感想。結束了實習之后,春媚感慨道:“所謂戰勝,多是自大的謊言和假象,人類無法從根本上戰勝悲傷、孤獨、焦慮、疾病與死亡,唯有與世和解,與己共存?!?/p>
而借鑒美國經驗,如何改變國內對精神病人群體的看法,春媚表示,首先是態度的改變,“非妖魔化、正視精神疾病和精神病人,是讓國家和社會減少成本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