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蕓
題記:小阿是我的朋友,確切地說,是我的網友。八年前我們相識于一家BBS論壇,那時她在廣東的一家公司做營銷,負責華北市場。再確切地說,這家公司的董事長是她父親。有一晚她認真地對我說,山姐,我要去西藏行走了。對,她不是跟我商量,她說行囊都準備好了。我問,你父親知道么?她說,我到了西藏再告訴他。
她又說,關于她父親是董事長的事,這個論壇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一
小阿說,拉薩是一個強大的精神病院,病好了就走。回去,又復發了。
小阿越來越孤僻了。
朋友說,下午我們一起去逛街吧。小阿說,好。然后撇下同伴,一個人騎車到拉薩河邊坐著發呆。朋友打電話問她在哪,小阿支支吾吾不肯說。朋友說,一起去吃飯吧!小阿說好。可不等別人吃完,小阿提前溜回了宿舍。朋友問她要鬧哪樣,小阿說,我頭痛。在拉薩,頭痛是大事,誰能拿一個頭痛的人怎么樣呢。
入夏,拉薩的好季節來了。連風都是糍粑的香氣。這可是小阿等了整整一個冬天的夏天啊!在拉薩,似乎只有兩個季節,冬天和夏天。春天不是沒有,可似乎不等你感覺到,倏忽就沒了,就像秋天同樣不容人感覺一樣,風才開始涼,雪就到了。漂在拉薩三年,小阿憧憬的夏天像神的福祉一樣寶貴,所以從大雪封路時,小阿就等啊等,終于等來了夏天,小阿卻似乎變了個人,她的心終日灰撲撲的打不起精神,變得對拉薩的夏天沒有感覺了!
“我們都取一個名字吧。”朋友說,“你叫納木錯,我叫羊卓雍錯,怎么樣?都是神湖的名字。”朋友想了想,興高采烈說:“羊卓雍錯,真心不錯!你說呢?”
小阿坐在攤位前編一種長壽金剛結,有風從耳邊掠過,她把長發撩起來,讓風吹透脖根。沒有顧客的時候,小阿一準在編金剛結,手里干著活,心里就安寧。
“明信片哥要走……是么?”見小阿心事重重,羊卓雍錯小心地問。
小阿笑了笑,那笑卻沒在臉上多停留,倏忽就不見了,比風掠過都快。
“或者我們也去墨脫吧!”羊卓雍錯搶過她快要收尾的金剛結,放到了攤位上。“墨脫是傷心者的天堂,活人從那里走一遭,能死。死人從那里走一遭,能活。去不去?”
手里陡然空了下來,小阿變得莫可如何。她不想談明信片哥,也不想去墨脫,這個夏天讓她變得慵懶和疲倦。她看了朋友一眼,想了想,輕輕說了句:“我就叫納木錯吧。”
“嗷——”羊卓雍錯一聲怪叫,吸引了十幾個人同時回頭。小阿紅了臉,想嗔怪句什么,卻沒有說出口。她一向不愛說話,這個夏天,話更是少得像是金口玉言。為了哄她高興,朋友總是遍使招數,甚至從遙遠的山巔采來山桃花。騎車從拉薩的街頭招搖而過,那粉白的顏色,風情了整座城市。小阿真擔心山桃花撞傷哪位僧侶的眼睛,在拉薩,桃花妖冶得人神側目。
十二點收完攤子,同樣的路,同樣的燈光,耳機里放著同樣的歌,是倉央嘉措的情歌。小阿和羊卓雍錯默然騎著車,車身上掛滿了攤位上擺放的物品。突然,小阿緊蹬了兩下自行車,與羊卓雍錯拉開了距離,放出了一個高音:啊……引得行人側目,也把羊卓雍錯嚇了一跳,羊卓雍錯慌亂中從車上跳了下來。小阿并不在意,腳下蹬著車,用最大氣力,幾乎是吼出一段歌來:
那一天 閉目在經殿香霧中 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 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羊卓雍錯車把上掛著的包裹掉了下來,她一邊撿起,一邊欣喜地看著夜風中長發飄飄的小阿。在她的印象中,小阿已經許久沒有這樣響聲大氣了,她真怕她憋壞了。
小阿一溜煙地遠去了,羊卓雍錯朝夜幕中喊:納木錯,你戀愛了,你是不是戀愛了?
小阿沒有回應。拉薩的夜空盤旋著黑色的鳥,像凌厲的閃電一樣。路上行進著狂野的車輛和人流,有的因為疲倦,有的因為醉酒。白色的布達拉宮就在不遠處,冷峻地面對著朝圣者。朝圣者亦步亦趨,偽朝圣者花天酒地。
她們兩個認識并不長久,是初春的時候。嚴格一點說,是小阿把她撿來的。
三月,小阿從尼泊爾旅行歸來,那時正是拉薩的淡季。小阿早晨十一點多起床,然后跑到樓頂曬太陽。拉薩全城大街小巷挖開安裝暖氣管道,大街上雜亂無章。
下午兩點開始午飯,小阿啃一個饅頭,或者在宿舍偷偷煮一口東西吃。客棧的多人間不允許自己做飯,小阿偷偷煮飯的時候,老板娘其實是知道的,但她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藏漂們都太苦了,他們節儉得時常讓人覺得不合常理。小阿不是藏漂,而是“藏熬”了。三年的藏漂成“藏熬”,還不止是時間和空間的“熬”,還有熬身體,熬品格,熬意志,熬心性。你不用問那些藏漂或藏熬活在這里是為了什么,他們也許什么也不為。人選擇在哪里活著都是一個過程。選擇西藏肯定不是為了生活安逸和舒適。那么好吧,他們就是為了生活不安逸和不舒適,總可以了吧!
小阿端了一碗面復又去了樓頂,拉薩的太陽就像打了赤膊,裸露得像是人光著的脊梁,而且是,最親密的人光著的脊梁,讓你總想親近和撫摸。小阿的家鄉是一個梅雨肆虐的城市,整個夏天都難得見到陽光。她整個中學和高中生活就是窩在那種霉爛里,身上都似長了木耳。后來,她又把這身木耳帶進了工作室。她選擇來西藏,純粹是為了晾曬一顆已經發霉的心。
大街上,挖出來的土就那么隨意地堆放和鋪排,給行人和車輛造成了很多麻煩。打老遠,小阿就看見一個紫衣女孩朝這邊走來,她微微駝著背,背上是一個碩大的包裹。手上提了不知道多少只袋子。她走得很吃力。手上的東西似乎是提不牢,總是掉了撿,撿了掉。小阿閉目養了一會兒神,見她還在原地彎腰撿東西,顯而易見是她的物品散落了,索性一屁股坐下了。隔著兩層樓和幾十米遠的距離,小阿甚至能聽到她氣咻咻的呼吸聲。小阿把湯碗放到一塊磚頭上,下了樓。自從來西藏,她就見不得有人為難或需要幫助。事實上,在她最困難的時候,都是陌生人伸出的援助之手。她現在用的攤位還是一個叫“大叔”的人提供的。當時她擺地攤,被城管追得滿街跑。大叔看她跑得驚慌,把她攔下了,把自己攤上的物品歸攏了下,給她騰出了一塊地方。小阿順眼一打量,就發現自己賣的工藝品有許多跟大叔的相同,大叔一點也不忌諱,倒是小阿自己不好意思,以后再進貨物,努力進的跟大叔的商品不一樣。
小阿來到紫衣女孩五六步遠的地方,女孩已經站了起來。就像知道小阿是神派來的,她齜牙一笑,首先說:“找住處呢。原來的客棧漲價了,要五十塊,實在付不起。”小阿說:“我們宿舍八個人,男女混住。正好有一個女的去了阿里,你來嗎?”女孩說:“包月?”小阿說:“包月。”女孩說:“來。”小阿便幫她提東西,一堆手串散落在地,小阿全部套了在自己的胳膊上。小阿“領”著女孩走進了客棧,一屋子的男女都從床上爬了起來。小阿說:“我撿了個人來,你們歡迎嗎?”
明信片哥第一個說:“只要不嫌這里臭,我們都歡迎。”
紫衣女孩看了看房間:“我們過去的宿舍住過二十多人,這里已經好太多。我沒有名字,你們就叫我‘哎吧。”
這個叫“哎”的女孩,自己沒有名字(大家都知道她不愿意暴露而已),也很少叫別人的名字。比如,她就很少叫小阿。至于其他的人,小阿叫大叔,她就跟著叫大叔。小阿叫明信片哥,她就跟著叫明信片哥。
拉薩是一個見怪不怪的城市,多奇怪的人,多奇怪的事,在這里都不算什么。
這個“哎”,今天終于有了名字,叫羊卓雍錯。
拐入一條僻靜的小巷,小阿閉了嘴。前邊就是客棧門上吊著的燈籠。小阿下了車,才發現羊卓雍錯沒有跟上來。她靠在墻上等了會兒,喉嚨還有些癢。高原的天空星海燦爛,分不清天上人間。小阿怔怔地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來路,沒有誰,誰都沒有。狹小的街巷成了屏障,把喧囂和熱鬧屏蔽了。小阿又吼起了那幾句曲目,歌聲未落,就見一個背包客匆匆走了過來。安靜的天空底下她的吼聲突兀而蒼涼,灌滿了整條街道。小阿趕緊閉緊了嘴。背包客穿一身帆布衣,帽檐朝向腦后。臉上是一副沒有鏡片的黑框眼鏡。走過幾步,忽然又回轉身來,咧嘴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齒像幼發拉底河的貝殼一樣。“請問,青年客棧怎么走?”
小阿忽然泄了氣,用手匆匆一指,連句話也懶得說。
背包客似乎已經非常滿意了,不停地在黑暗中鞠躬致謝,牙齒像眼仁一樣爍爍。
小阿好笑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笑著笑著,眼窩突然濕了。
二
拉薩河藏語稱吉曲,發源于念青唐古拉山南麓,西南流經拉薩,至曲水匯入雅魯藏布江。
明信片哥就是沿著河流走來的。他手里的一臺相機拍攝沿路的風景,做成明信片賣給游人,賺到下一站的旅費。他已經走了很多年了,川陜,云貴,河西走廊,都留下了他的腳印。他就是這樣走一路拍一路,攢夠了路費就又繼續往前走。誰也不知道他的終點在哪里,明信片哥自己也不知道。有一次小阿問過他,明信片哥說,終點也許就在路上,走不動的那一天,就不走了。他特別希望有朝一日去印度的奧里薩邦卡納拉克小鎮,朝拜那里的太陽神廟。小阿景仰地看著他,就像看著自己心目中的神。
明信片哥十六歲的時候是奶白色的皮膚,如今已被風霜吹成了古銅色。他習慣穿帆布的衣服,帽檐朝向腦后。臉上架一副寬邊近視鏡,看人的時候,總是習慣高高地抬起下巴。
他和小阿是過年的時候在平措擺地攤時認識的。別人都叫他明信片,小阿叫他明信片哥。明信片的嘴很賤,因為見多識廣,他是攤販中有名的賤嘴哥,見誰損誰,但到哪里都受歡迎。他損別人,別人也損他。可他從來不損小阿。同樣個子矮,央金就不知道挨了明信片哥多少損。明信片管她叫米粒兒,她叫明信片四眼狗。央金還汪汪地學狗叫,把大家逗得哈哈笑。小阿經常抿嘴笑著看他和別人斗嘴。也有人問他怎么不損小阿,明信片總是奇怪地說,小阿有什么好損的。
有一次,小阿對央金說:“雪頓節要到了,好想去哲蚌寺看曬佛啊!”
央金說:“我也好想去看……可惜買不起去哲蚌寺的門票。你買得起嗎?”
小阿搖搖頭:“我也買不起。”
這段生意不好,攤位上的貨物總也形不成流水。
轉天,明信片把兩張門票送到了央金的手上,還不忘損兩句:“哲蚌寺是有名的白米堆,你進去了千萬別找不回來!”
央金說:“你是擔心小阿吧?”
明信片故作吃驚:“小阿也去嗎?那我應該多買一張。”
位于拉薩西郊根培烏孜山下的哲蚌寺,是藏傳佛教格魯派的三大寺廟之一,海拔三千八百米,始建于公元一四一六年,外觀與它的名字極為相符——哲蚌寺外墻呈白色,整個建筑群依山而建,自然地形成一座山城,從遠處看狀如一個巨大的米堆,而米堆在藏語里就稱哲蚌,這也就是哲蚌寺名稱的由來。
兩個人玩得盡興,自然討論起了這兩張門票。央金說:“小阿,你有沒有覺得明信片對你和對別人不一樣?”
小阿說:“有么?”
央金說:“我人小心眼兒不短。他來送門票,你們倆都裝吃驚,你說是有還是沒有?”
被人說穿了心事,小阿的臉紅得透亮,心卻甜滋滋的。
央金說:“你們將來會在一起過日子么?”
剛才還是晴空萬里的天氣,烏云立刻遮住了日光。小阿的愁緒像雨天的蘑菇一樣瘋長,甚至從發根長至發梢。心上有了陰影,眼里立時有了水汽。她碰不得這個問題,那是她心底很大的一個傷口。
明信片哥這幾天正在準備下一個旅程,從拉薩去尼泊爾,然后翻越喜馬拉雅。他坐在院落的石墩上,用石頭打磨另一塊石頭,他預備在石頭上刻幾個字,自己做枚印章。
石墩在門口的側前方,從這里能看見門口外面的一截胡同。紙燈籠的光暈灑在了對面的墻上,小阿悄沒聲地進來,車子故意沒弄出聲響。大叔在教央金劈柴。央金用斧頭橫著剁木板,大叔讓她把木頭立起來,順著茬口劈下去,然后再橫著剁開。央金使勁一剁,木頭飛了起來,像兵器一樣在空中亂舞,央金趕緊丟了斧頭捂住了腦袋。央金口無遮攔,說:“壞心肝的大叔!你下輩子死了會做無頭鬼!”
大叔說:“你像旱獺一樣笨!長的手難道是豬手?”
竹竿老K晃著走了過來,說:“若是咸豬手,晚上就不出去吃飯了。”
小阿像土撥鼠一樣拐到了兩個屋檐的胡同里,羊卓雍錯在后面跟著。明信片哥在小阿出現的一瞬間就發現了她。他坐在石墩上打磨石頭,就為了第一眼能看到小阿。他跑過去接小阿的自行車,問小阿怎么回來得這樣晚,小阿不想說話,嘴巴累得似乎張不開。明信片哥幫她們把貨物往屋里搬。羊卓雍錯宣布:“我要告訴大家一件重要的事,從今天開始,小阿叫納木錯,我叫羊卓雍錯。”
大叔說:“納木錯,羊卓雍錯,都是好名字啊。”
明信片哥困惑地看著小阿,“納木錯……為什么?”
小阿用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身高:“我叫那么矬……這回懂了吧?”
原本是句玩笑話,可從小阿嘴里出來,卻有了潮乎乎的味道。
小阿匆匆進屋,她忽然沒來由地悲傷。她的悲傷肯定與名字無關。可羊卓雍錯誤會了。同樣誤會的還有明信片哥。明信片哥責怪地看了羊卓雍錯一眼,怪她不該起這個名字。羊卓雍錯自然是懂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小阿曾經說過,我要是再長十公分就好了。小阿在意自己的身高,她相戀多年的男友,就是因為身高選擇了別人,他說這是他們家族的意愿。他只能跟她做朋友,卻不能繁衍后代。這些,羊卓雍錯哪會知道。羊卓雍錯是個臉上有雀斑的姑娘,以為別人生氣時,自己臉上的雀斑就像芝麻一樣往下跳。她悶悶地去水房洗臉,出來晾曬毛巾時,央金看到了她臉上的淚痕。
央金說:“你哭了?”
羊卓雍錯說:“沙子硌了眼睛。”
央金小聲說:“你干啥給小阿起那樣的名字,她本來就夠不開心的了。”
羊卓雍錯突然叫了起來:“一個名字有什么了不起!不叫納木錯個子就會高起來么?!”
大家緊張地一起看小阿,小阿已經爬上了床。小阿的心情無關羊卓雍錯的聲音,她對羊卓雍錯的挑釁無動于衷。
明信片哥把自己的石料收拾起來,放到了屋里。回轉過身來,站到門檻上,一腳門里一腳門外。他又看了羊卓雍錯一眼,明顯開始不耐煩:“都準備好了么,走了走了。人到齊了,我們出去喝酒了。”
小阿悶聲說:“我可以不去么?”
羊卓雍錯整理自己床上的貨物,硬硬地說:“我有事,我不去。”
大叔走了進來:“可我們一直在等你們啊。”
央金走到了床腳下,拍了拍小阿的腿:“起來吧,以后再也沒有這種機會了。”
小阿說:“我累了。”
竹竿老K說:“丫頭,明信片明天一早就走了。這頓酒是大家最后的緣分。”
小阿突然警醒了,腦子里過濾了一下竹竿老K的話,“嗖”地坐了起來,眼睛睜圓了:“明天?為啥是明天?”
羊卓雍錯抻了件衣服往外走。大家都看著她,她走得風風火火,就像外面有人等著她一樣。明信片哥想攔住她,羊卓雍錯一閃身子,躲開了。
小阿瞇著眼睛,上下睫毛虛架著,能看到明信片哥中間的一段身子,在躊躇。他倒換了一下腳,但還是一腳門里一腳門外。他心中的猶疑都在兩只腳上。
小阿不解:“不是還有十多天么?”
明信片哥站到了屋外的臺階上,影子映上了窗玻璃。“車子丟了,必須得提前上路了。”
小阿“哦”了一聲,心底像是有什么東西沉落了。
明信片哥似乎聽到了小阿心底的那一聲沉落,解釋說:“我也是臨時決定的,今天在攤位上跟人討價還價,一轉眼,車子就被人偷走了。”
小阿跳下床,用兩只手梳理長長的頭發。小阿說:“拉薩的小偷越來越多了。沒有車子,你是得提前走。”
小阿朝外走去。其他人也都相跟著。老板娘問他們到哪里去喝酒,大叔說,到路口的格桑家。
春天的時候,明信片哥要小阿幫忙拍一些客棧的照片,放到網站上。是他自己的旅游網,專門介紹旅游知識的。小阿不單是模特,還是寫手。那些小塊文章妙筆生花,為他的照片添了許多顏色。過去這個網站的點擊率很少,有一次,小阿無意貼了她的“藏熬”見聞,一下就讓網站熱鬧起來了。
明信片哥是去年秋天到的拉薩,起初住在大昭寺附近的牦牛酒店,后來為了拍片方便,搬到布達拉宮對面來了。小阿記得明信片哥第一次進客棧的情景,穿了一件花格子羽絨服,各種包包背在身上,人鼓得像浣熊一樣。那次模特任務完成以后,明信片哥犒勞她,請她騎游普蘭,安頓好住處,明信片哥就繼續騎車去科伽寺。小阿因為想去看舊城,兩人暫時分開了。小阿從舊城回來,又餓又累,把車扔到路邊,一個人跑到超市門口的臺階上曬太陽。快睡著的時候,路邊正好有三個人經過。他們看著小阿,小阿也剛好看見了他們。就是那樣傻傻地對看了一陣,小阿方才困惑地問:“你們……有什么事么?”
一個年長者問:“你從哪里來?”
小阿說出了自己的梅雨城市。
三個人對視了一眼,都笑了。他們說,我們也是從梅雨……附近的城市來的,一看小阿就像鄉親。說完,三個人也坐了下來,和小阿一起曬普蘭的太陽。到了晚飯時間,他們邀請小阿一起吃飯,小阿說,我要等明信片哥回來一起吃。他們說,那就拉明信片哥一起吃好了。違拗不過,小阿只得和他們一起走,到了飯店想聯系明信片哥,才發現手機沒電了。
晚上十點小阿回到宿舍,才發現明信片哥正在瘋狂撥電話。小阿的手機總是無法接通狀態,他便打給拉薩所有認識小阿的人,尋找小阿的行蹤。第十五個電話還沒打完,小阿醉醺醺地推門進來了。明信片哥一頓狂轟濫炸,炸出了小阿的眼淚。明信片哥說:“你到底跑哪去了,不知道我擔心么?我還以為你被人綁架了!剛才打出去幾個電話,我都宣布你失蹤了!”
小阿只得又把電話一個一個打過去,宣布自己沒失蹤。明信片哥氣咻咻的樣子讓小阿很難過。小阿不知道明信片哥騎車找遍了普蘭,連晚飯都還沒吃。
小阿的憂郁好像就是從普蘭回來開始的。他們走的時候,說了一路。回來的路上,卻一句話也沒說。是小阿不肯跟明信片哥說,小阿拒絕跟他說話。長這么大,小阿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拒絕跟一個人說話,那么堅決,卻又把他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明信片哥每天賣了多少貨物,小阿都支起耳朵諦聽。因為她知道,明信片哥要趕在夏天湊夠盤纏,然后上路。然后去尼泊爾。他得趕在大雪封山之前翻過喜馬拉雅。
明信片哥也越來越謹慎地對待小阿,所有的語言都在眼睛里。他們甚至極少單獨處在一起。但所有小阿的事,明信片哥都會搶著干。有一次,小阿夜里拉肚子拉得昏迷,明信片哥背著她到醫院打吊針。
大叔曾經問過明信片:“小阿這么好的姑娘,你能給她一份安定的日子么?”
明信片望著高遠的天空搖頭。他已經習慣了走在路上。
大叔說:“那你就早一天上路吧,越早越好。”
如果不是丟了單車,明信片大概還有十幾天待在拉薩。突然發生的變故,一下子打亂了他計劃。
拉薩啤酒喝了一瓶又一瓶,他們就那樣說,喝,唱歌。開始是他們一撥人,后來鄰桌的人也并了過來。他們有的認識明信片,有的不認識。不認識的人聽說明信片明天一早要遠行,也紛紛過來敬酒。小阿靜靜地看著別人喝酒,半天連筷子也沒動。大叔喝了酒,臉就成了紅臉關公。他跟小阿耳語:“明信片是太陽,你是月亮。若有心思,跟著太陽吧!”
小阿一下把大叔冒著酒氣的嘴巴推開:“你胡說什么呀!”
大叔“嘿嘿”地笑:“你的心事,連雪山都知道。”
喝了酒,大家又一起唱歌。大家唱歌的時候,小阿突然想喝酒。她舉起了酒瓶子,咕嘟咕嘟往嘴里倒。明信片跑過來搶酒瓶子,小阿掙扎了一下,給了他。兩人對望著,都沒有說話。望著望著,眼里都有了淚花。
小阿不勝酒力,多半瓶啤酒就把自己放倒了。
凌晨四點,大家回了客棧,幾個人摸到床邊就打起了呼嚕。小阿卻睡不著,她想吐。她摸黑來到了外面,喉嚨里嘔得厲害。她騎車來到了拉薩河邊,裹了裹衣服,坐下了。小阿覺得自己此刻就是條魚,滑溜溜的無從倚依,身子的熱和空氣中的冷膠著在一起,她禁不住要打擺子。她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兩肩,清露和著眼淚一起淌了下來,小阿覺得心好痛。她知道,她的某一根神經因為明信片哥抻扯著,可她不知道拿那根神經怎么辦,她的痛說不出。她慢慢躺倒在河灘上,忽然一只手被人攥住了。小阿想,這是神來安慰我了。雪山之神,快來拯救可憐的小阿吧。拉薩河又叫歡樂河、幸福河,遠處蕩漾著牛皮船的暗影。安靜的空氣里都是青草濕潤的氣息。
明信片哥說:“小阿,跟我走吧。”
小阿慢慢坐了起來,攥住她手的原來是明信片哥。明信片哥的手心溫暖、濕潤、光滑,像鋪著一層云彩。可這手心不屬于小阿。小阿慢慢退出了自己的那只手,清澈的眼神里映著遠處雪山的影子。小阿知道,自己不可能跟著明信片哥走,明信片哥的旅程,也不可能帶一個小阿。他們的命運注定是在平措相遇,在拉薩分手。就像天空漂泊的兩朵云,彼此撞一下肩膀而已。不過有明信片哥這句話,小阿那顆愁腸百轉的心就很滿足。小阿輕輕地說:“我三月才從尼泊爾回來。”
這話是意料之中的。明信片哥還是有些感傷,他頹然坐在了地上:“是啊,我要走的路是你已經走過的。”
小阿說:“請原諒我不會重復走。”
明信片哥說:“換了我我也不會。”
大朵的云團在空中翻滾,一條魚突然跳出了水面,把河水里的云團攪亂了。
小阿說:“這段路不難走,翻越喜馬拉雅就不同了。”
明信片哥說:“我知道。”
小阿低下了頭:“你是真正走路的人,你的腳下沒有難走的路。”
小阿站了起來,把自己親手編的長壽金剛結戴在了明信片哥的脖子上。明信片哥用手摸了下,突然哽咽了。明信片哥站起身來,把小阿擁住了。頭抵在小阿的頸窩,小阿附在明信片的耳邊,輕聲喊了句“哥”。
小阿閉上了眼睛。拉薩河水在他們的身邊悄然流過,再不回頭。
小阿睡著的時候,明信片悄悄踏上了旅程。他在小阿的床頭放了一本影集,都是小阿當模特時的寫真。它們一直存在他的電腦里,離開拉薩,他覺得應該送給小阿了。
三
不愉快的事接二連三,讓小阿覺得這個夏天那么難熬和漫長。
網友小蟲是第三次來拉薩了,可仍像第一次來一樣,全程都讓小阿陪。晚上小阿請她吃藏面,她只吃了一口,嚷了句“真難吃”就丟掉了。小阿很難過,藏面在小阿的眼里已經足夠金貴,與干饅頭相比,吃一碗藏面簡直是奢侈。
那么不愛說話的小阿也發了脾氣。在西藏,好吃的高檔館子都經營川菜,你一個四川妹子,想吃川菜就在家吃好了,跑來西藏干啥!
小蟲是成都人,在一家建筑企業做繪圖員。每完成一項工程,就有一個長長的假期。小蟲來拉薩就像走姥姥家一樣方便。她和小阿在網上相識,曾經是很有情分的網友,大小節日都會給小阿寄一份禮物。小阿稱她為親情姐妹,第一次來西藏時,小蟲是來為愛療傷,小阿曾經陪她在拉薩河邊坐過兩天兩夜。
小蟲并不在乎小阿發脾氣。拽著小阿來到了拉薩繁華的八角街。小蟲頻繁地擺姿勢照相已經讓小阿忍無可忍。這些地方小蟲過去都走過,甚至都拍過照,小阿不明白她這樣熱愛照相是因為什么!
因為是旅游旺季,八角街上的人流摩肩接踵。小蟲擠進人群去看雜耍,被一個漢子扯散了頭發。看那一張蒼黑樸拙的臉,漢子也不像故意的。可小蟲尖刻的叫囂聲瞬間就響徹了八角街,漢子窘得恨不得給小蟲跪下,小蟲仍是不依不饒。小阿先是勸解,小蟲不聽。小阿就賭氣走開了,小阿越走越生氣,索性越走越遠。心里恨恨地說,辮子散了再編就是了,你這樣對人是要鬧哪樣!
小蟲給小阿打電話,小阿不愿意接。小阿不接電話又有一種負罪感。后來是,小阿打電話小蟲又不接,小蟲回去就在QQ上把小阿拉黑了。
不久,朋友姐姐的朋友的朋友又來西藏了。他們是兩個大男人。他們需要小阿定房間,陪出游。小阿說好啊好啊。凡是朋友托付的事,不管拐了多少道彎兒,小阿都極力去辦。提前一天定了朋友的客棧,朋友的客棧是新開的,就在布達拉宮對面,比許多星級賓館的條件都好。兩個大男人對客棧很滿意,可背轉過身去,就給朋友姐姐的朋友打電話:“這樣好的房間,我們怕是要被宰吧?”小阿聽見了,卻裝沒聽見。這樣的內地人她見得多了,他們總是需要幫助,可又總是對提供幫助的人缺乏信任。他們不懂得漂在西藏的人有一顆怎樣的赤子之心,他們在這里也是“窮游”的,人在旅途,容易常懷善念。那個年長者問小阿是做什么的,小阿說擺地攤。年長者不信,說小阿是搞旅游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說小阿是賺游客的錢,也就是說,賺他們的錢。“我們要到你的攤位上去看看,順便買點什么。你的攤位在什么位置?”小阿告訴他們在宇拓路,就在東端靠近大昭寺的路口。約好了時間,小阿一直等到很晚,他們并沒有來。小阿就知道他們是在試探她,小阿很好笑,他們總在提防著受騙,他們來拉薩,仿佛就是來提防受騙的!
小阿早出晚歸在外跑,貨物有時被大叔帶到攤位上,有時就在床上堆放著。經常一天只有十塊、二十塊的營業額。有一天,大叔興高采烈告訴小阿:“我幫你賣出一只包包,三十元啊!”小阿哭笑不得,那只包包進價都要三十五元,不算大叔的辛苦,小阿凈賠了五塊。可小阿還是很高興,因為這個晚上是七夕節,大叔從外面帶回來幾串烤腸和烤蘑菇給她和央金做禮物。小阿這才意識到,好幾天沒見到羊卓雍錯了,她的床鋪干干凈凈的,那些堆放在床上床下的貨物不知什么時候被她搬走了。
大叔告訴小阿,羊卓雍錯搬到北郊花園客棧去了。小阿的腦袋轟地響了一下,這一段她總在外面跑,把羊卓雍錯忽略了。她們碰過幾次面,卻似乎沒有好好說句話。顧不得吃冒著熱氣的烤腸和烤蘑菇,小阿騎車就去了北郊花園客棧。羊卓雍錯站在樓梯上跟她說了幾句話。羊卓雍錯說:“我給你起納木錯的名字不是故意的,我也知道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可我過不了自己那道坎兒,想起明信片看我的眼神,我就永遠不想再面對你。”
話說得如此明白,小阿這一趟路就算白跑了。她知道,自己那天沒幫羊卓雍錯說話,羊卓雍錯誤會了。小阿從北郊回來一路走一路哭,她覺得,她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夏天一過大半,淡季說來就來了。攤販比游客還多,央金連續十二天沒有開張,破了小阿保持的八天不開張的記錄。沒有游客光顧的時候,這些小攤販們就互相講故事,聊天,到各攤前亂串,或拿自己的東西與別人的東西交換。小阿沒有參與到這種活動中來,她把貨物托付給大叔,自己就跑到拉薩河邊編長壽金剛結。她享受這種安靜祥和的天地空間,憂傷像河里漂浮的水草一樣沒有分量。明信片哥一走就再沒消息,這是小阿預料到的。可每一次手機短信的提示鈴音,小阿都會心驚肉跳。都會呆呆地冥想很久。到日喀則了,到樟木了,還是到科達里了?天邊的浮云急急地朝南走,小阿便對那些浮云說幾句話:看見明信片哥代我問聲好,祝他一路平安……
大叔其實不老,只有三十七歲。小阿初見他時他蓄了部大胡須,小阿看不出他的年齡,就叫他大叔。后來大叔就成了官稱,老板娘比他年齡大,也叫他大叔。
大叔在這里就像家長。他代賣小阿的貨物,都是免費的。可如果哪天小阿和央金代賣他的貨物,不管賣得出賣不出,他一定各給小阿和央金十塊錢作為工錢。因為大叔知道,她們倆過得不好。羊卓雍錯走了,央金占了她的位置,央金比小阿還要窮。有一天是小阿的生日,小阿自己沒開張,代賣的大叔的貨物也一宗沒有賣出去。可大叔還是給她開了工錢,并且多給了五塊錢,把小阿感動得淚眼婆娑。
這天大叔回來得早,見宿舍站了個陌生人,他說他來找小阿。大叔連忙用電話把小阿叫了回來。小阿匆匆把貨物塞進床底下,請陌生人坐在床上。陌生人問:“你是小阿?”小阿點點頭。陌生人說:“你把手機拿出來。”小阿聽話地把手機拿在手里。陌生人撥出了一個號碼,小阿的手機響了起來。陌生人又撥一次。小阿的手機又響了。如是三次。陌生人說:“沒錯,你就是小阿。”說完,走到了院子里,從一個口袋褡褳里拿出一把吉他。陌生人說,是一個叫明信片的人送給你的。在日喀則,他碰見了從尼泊爾來的馬隊,頭馬的褡褳里有一把吉他。明信片問這把吉他多少錢,人家說是尼泊爾的朋友送的,不賣。明信片說,我若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你,能不能換你一把吉他?人家說,你到了尼泊爾,想買什么樣的吉他都有。明信片說,我想買一把吉他,送給拉薩的朋友,她太憂郁了,我想送她一點快樂。你們知道的,送快樂越早越好。否則,我怕她憂郁壞了。明信片說完,眼里含了淚水。那人沉默了片刻,把吉他取出來,遞給了他。后來明信片遇到了我,給了我他身上的幾張明信片,讓我把吉他送給一個叫小阿的人,而且一再囑咐我,要撥三次電話,確認。千萬不能送錯了人。
小阿眼里的淚珠就像鉆石一樣噼里啪啦滾了下來。她記得,她對明信片哥說過,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應該從尼泊爾帶把吉他過來,她太想學習吉他了。心中的憂傷,都可以通過吉他傳遞出來。
可陌生人嘴里“所有的錢”這幾個字刺痛了她。她知道明信片哥不是有錢人,若是把“所有的錢”換了吉他,以后長長的路怎么辦呢?小阿焦急地問這把吉他到底用了多少錢,陌生人憨憨地笑了,說不知道。明信片買了吉他三天后才與他碰面,他們在一起喝了壺奶茶,其余的事都還沒來得及說,就彼此分手上路了。
陌生人把明信片拿出來,請小阿簽字。小阿說,我的字很丑。陌生人說,你收到了吉他,就該留下憑證。有朝一日我再見到他,也好拿給他看。
小阿心里說:“我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呢?”
四
小阿和央金擺弄了一晚上,也沒能把吉他搗鼓出想聽的音色。轉天一早,小阿寫了張紙條,貼在了支撐攤位的木棖上。
“我們想學吉他,可我們沒有錢。如果你會吉他又肯教我們,我們可以進行技能交換。我可以教你學粵語、日語、軟件……”
一個上午沒有顧客,也沒有人來應聘吉他教師。央金都泄氣了,小阿總是說,再等等,再等等。
中午吃了一根五毛錢的冰棍,小阿的肚子里咕嚕咕嚕的叫聲,連央金都聽見了。央金說:“我們打賭,我賭全拉薩都不會有吉他教師。有吉他教師也不會看見這個小廣告。看見這個小廣告也不會免費教你吉他。否則明天中午我也不吃飯。”
小阿嘴里唆著冰棍棒,胃里似乎有蟲子在爬。早晨她跟央金說今天就能遇到吉他老師,遇不到她不吃飯。一天遇不到一天不吃。她也不知怎么的了,就想賭這口氣。
小阿餓得都要眩暈了,支撐她的是明信片哥的雙腳,從時間算,明信片哥該走到樟木了。小阿只是餓,明信片哥又累又餓。他把身上所有的錢買了吉他,路上說不定就靠乞討了。
每每想到這些,小阿的心里都像有枚針在扎。
太陽落下去,街上更少了行人。小攤販們都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小阿也把貨物打進了包裹,正要去揭橫棖上的小廣告,身后突然有人停留了。
“你想學吉他是么?”
小阿一回頭,驚喜的一聲叫沒有出唇,讓她生生咽了下去。眼前的這個人一身帆布衣,帽檐朝向腦后,臉上架一副黑框眼鏡。身量,神態,這不就是明信片哥么!可又分明不是!這是一張小白臉,嘴唇像點了胭脂,似乎還沒喝過拉薩的水。小阿抬起臉來時,那人吃驚地指點她:“你是,你是……”
央金在旁邊說:“她叫小阿。”
那人擊了一下掌:“對,你叫小阿。”
小阿疑惑:“可我不認識你啊?”
那人熱情地說:“你認識,你認識。我一說你就會想起來的。我第一天到拉薩曾經跟你打聽過路。在一個胡同口,我問你青年客棧怎么走, 你不說街巷,也不說方向,就那么胡亂一指……”
小阿還是想不起來。
那人又說:“當時我在用手機導航,知道路怎么走。我看你當時的神色怪怪的,我跟你打聽路其實是想看你有沒有什么事需要幫助。”
那人的白牙齒一晃,小阿想起了幼發拉底河的貝殼。
那人又說:“我聽到了你吼倉央嘉措的情歌,轉山轉水轉佛塔……”
小阿臉紅了,終于想起來了。這是那晚的背包客,曾在黑暗中不停地向小阿鞠躬致謝。因為他的形象像明信片哥,小阿還為他濕了眼睛。
想起明信片哥,小阿的眼睛又要濕,還好,她忍住了。
“你能免費教我們吉他嗎?”小阿問。
那人看了央金一眼:“請叫我達瓦老師吧。”
小阿說:“你也起了藏族名字?”
達瓦老師說:“沒有藏族名字,你就白漂在拉薩了。”
達瓦是個好老師。好老師的概念就是不用學生找,而是主動找學生。有好幾次都是小阿還在夢里,達瓦老師已經找上門來了。他們有時候去樓頂,有時候干脆去拉薩河邊。達瓦老師教得專注,小阿學得用心。達瓦老師抱著明信片哥送的琴,總讓小阿產生幻覺。達瓦老師那么像明信片,看著他靈動的手指,小阿經常忘了他是誰。
達瓦老師也是四川人,他從綿陽來,在一所中等專業學校教音樂。達瓦業余時間寫歌,幾首耳熟能詳的西藏歌曲都出自他的手。他此次來西藏,就是想寫一首有關西藏愛情的歌曲。他對小阿說,西藏的愛情都讓倉央嘉措寫絕了,可那是天國的愛情,不染塵埃。他想寫世俗的愛情,有煙火氣。達瓦說,有一種愛情在天上,有一種愛情在心里。有一種愛情是春天的花,有一種愛情是秋天的果。還有一種愛情,是古老的種子,埋在土壤里,永遠都不會發芽。
小阿癡癡地問:“是么?”心里卻在想自己的愛情是什么。
他試著調適琴弦,把這些歌詞放到了琴弦上,不知為什么,小阿想到了熱鍋里的豆子,在鍋里蹦呀蹦。那些歌詞在琴弦上也蹦呀蹦,然后蹦到了達瓦老師的嘴里。達瓦老師啟開貝殼一樣的牙齒跟著琴弦唱,他的聲音綿軟、含蓄、深厚,像是從雪山頂上傳過來的那么純凈。
小阿的心情豁然開朗,她想,生命其實就在琴弦上,有好的樂師撥動,它就會響。
五
八人的寢室住了六個人,明信片哥走了,羊卓雍錯搬走了,空出兩張床來。其實不斷有人過來看,但沒有一個人能留下。因為都是商販,即便少了兩個人,貨物還是把角角落落都擠滿了。再加上小阿她們在房間偷偷燒東西吃,陌生人進來吸鼻子,總是嚷:“臭,太臭了!”結果人就被臭跑了,讓老板娘的愿望落空。又一次把人熏跑,老板娘追出去很遠喊:“這里沒打掃呢,很快就不臭了!”這間客棧是老板娘家的客房,多放了幾架床而已。因為工、料貴,據說現在還有賬沒還清呢。少一個人不算什么,一下少了兩個人,老板娘就有點著急。小阿說,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們得打掃衛生,否則,這里會是全拉薩最臭的地方。小阿說干就干,先把自己的貨物搬了出去,然后又搬央金的,又搬大叔的。竹竿老K起初還不同意,他總說我們住的是客棧,花錢的,衛生還要自己打掃么?小阿說,老板娘要操持一大家子人,沒有工夫,就是有工夫,面對這么多貨物,她又如何打掃呢?小阿細聲細氣,說話卻毋庸置疑。這一打掃不要緊,才發現臭味不完全是他們散發出來的,那些陳年的酥油、糍粑、面包、鞋襪、吃剩的面條都不知道幾朝幾代了,統統腐爛霉變就在他們的床腳下。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清理干凈,又打開窗子通風,房間里的氣味果然就變清爽了。小阿又把自己的檀香珠子打開了盒子,讓那種清香慢慢彌散。
事情就是這么巧,這天晚上,央金就領來個新房客,是從廣場撿來的。那人名叫多寶,是做毛皮生意的。他的皮貨放到了外邊,可自從他一來,宿舍的臭味又冒了出來,這次還不是腐臭,而是一種酸臭的味道,比那種腐臭更刺鼻。小阿搜索臭源,才發現是多寶的兩只腳氤氳著朝外散發。因為是第一天來,大家都不好說什么。只是像約好了一樣誰都不跟他說話,他一個人待著無趣,只得早早爬到了被筒里,這下屋子里的氣味輕薄了很多。多寶睡著了,大家對了一下眼,跑到院子里來了,所有的人一起指責央金,怪她不該把多寶領回來。央金開始還覺得有愧大家,說多寶像狗一樣圍著廣場的留言板亂轉,找不到住的地方,她好心領他回來,當然不會聞他的腳。可指責的聲音一多,央金立馬神氣了。她說:“老娘就是這么腦殘好不好,老娘愿意把臭腳的多寶領回來。有錢難買老娘愿意,有本事你們把他鏟出去!”央金也就十九歲吧,這樣老娘老娘的自稱了一晚上,讓誰都沒了脾氣。竹竿老K說:“明信片不走就好了,他能整治央金這張嘴。”還特意問小阿:“你說是吧?”小阿抿著嘴笑,她愿意看央金和他們斗嘴。央金臉上有兩塊明顯的高原紅,底氣就來自這里,她年齡小,卻是老拉薩了。
多寶是個規矩人,似乎知道自己有雙惹事的腳,每天都是回來最晚的一個,然后立馬鉆進被窩。可那種酸臭的味道越少似乎越明顯,竹竿老K出來進去用毛巾堵著鼻子。還是大叔厚道,每晚都把多寶的鞋子拿出去吹風,早上再給他拿進來,多寶一點也不知道。有一天,達瓦老師來找小阿,進來倒吸一口涼氣,立馬就出去了。達瓦老師吃驚地說:“你怎么住在這種地方?”小阿也很吃驚:“你來過多少次了啊!”達瓦老師頓了頓了,說他是來過很多次了,但一次也沒進來過,都是從院子里直接去樓頂,或去拉薩河邊。他知道這里混居,住的都是攤販,房間應該雜亂,但他怎么也沒想到居然這么臭!達瓦老師有點悶,他恍惚知道小阿有輕微的潔癖。小阿說,所以她不睡客棧的被子,哪怕天氣再熱,她也睡自己的睡袋。這天他們去拉薩河邊坐了很久,卻沒怎么上課。小阿發現達瓦老師有些心不在焉,小阿沒有問什么,也沒有急于請教,她已經學會了基本的指法,甚至能彈出一首達瓦老師編的曲子。她想,達瓦老師心情不好,就讓他靜靜地在河邊坐坐吧。
達瓦提出讓小阿搬到自己住的地方。他說他租了一套單元房,正好還有一間空屋子。小阿搖頭說,暫時還不用。達瓦說:“有好的房子不住,客棧有什么吸引你?”小阿知道達瓦不會常駐拉薩,他還要回去工作。小阿說:“你在拉薩我住在那里。你不在呢?我連房租都付不起。”達瓦說:“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先付一年的好了。”小阿說:“這怎么可以。”達瓦說:“這怎么就不可以呢?我有這個能力呀。”想了想,小阿說:“我還是舍不得客棧那些人,這些年我們都是互相損著過來的。”達瓦笑了笑,說:“我猜你就是因為這個。今天先不談,走,我請你吃個飯。”
達瓦用租來的摩托車載著小阿轉了半天農貿市場,買了各種蔬菜和牛肉。小阿背著吉他跟在他后面上樓,達瓦邊走邊介紹,當初他來拉薩也是住的客棧,青旅的條件比小阿這里好,可亂糟糟的還是不利于創作,他就從客棧搬了出來。眼下這幢房子衛生、廚具一應俱全,地板甚至鋪著厚實的地毯,墻壁是淡藍色,幾件老家具都是典型的西藏風格,西藏的家具很少,一般的藏民很少用,所以小阿一眼就認出了柜子的主料是喜馬拉雅軟木,表面有大面積的彩繪圖案和浮雕裝飾。進到里間,小阿發現這里住著兩個人,另一個是來西藏行走的吉娃,短頭發,運動衫,很有朝氣的樣子。達瓦介紹說,吉娃是他從街上撿來的。有一天,吉娃因為找不到住處坐在布達拉宮門口發呆,剛好達瓦從那里路過,順便就給撿了一下。吉娃是個閑不住的人,小阿的吉他剛放在那里,吉娃就揀起來彈撥了兩下。小阿沒什么表示,達瓦老師突然發出了一聲吼:“放下!”把兩個女人都嚇了一跳。達瓦并不善罷甘休,從廚房跳了出來,鐵青著臉說:“不要亂動小阿的東西,我已經告訴了你,小阿有潔癖!”吉娃像松鼠一樣受了驚,就迅速溜走了。小阿有點迷茫地看著達瓦老師,達瓦老師還怒氣未消,他說若是我的學生亂動我的樂器,我會把他鏟出師門,永不見他!
“你真厲害。”小阿這話說得聽不出褒貶。
達瓦老師說:“我說你有潔癖,這已經算給她情面了。否則我劈手會把吉他奪過來。一把好吉他,不應該讓陌生的手碰觸。吉他有靈性,它會因為陌生的氣息損了音質。”
小阿的感動油然而生。她本想問一句,這把吉他好在哪里。可她問不出來。明信片哥用全部資財換的吉他,當然是最好的。但這一節,她一直沒有對達瓦老師說。
她把對吉娃的歉疚埋在了心里。達瓦老師因為對吉他的情誼發脾氣,這讓小阿的心一下子變得柔軟無比,有人肯稱贊這把琴,小阿就覺得能給行走在旅途上的明信片哥些許安慰。
一頓飯卻吃得祥和而美好,他們喝了一點白酒,達瓦老師興之所至,自彈自唱了很多曲目,其中一首歌就是倉央嘉措的情歌,他自己寫的曲子。這個時候小阿才發現,倉央嘉措的情歌柔美、溫婉,里面充滿了女性的氣息。與剛才的雷霆之怒比,達瓦老師也判若兩人。
達瓦老師問:“當初你唱倉央嘉措的情歌是誰的曲子?”
小阿想起了那一晚的“吼”,誰的曲子也不是,那就是小阿的心聲。小阿就是想把心底的東西“吼”出來,否則她就是點燃的花炮突然斷了引信,那種想炸而未炸的感覺,真是要憋死人啊。
達瓦老師的皮膚被酒燒灼得鮮紅。他說:“你知道么,當初我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你‘吼歌的聲音有一種異質的感覺,很動人。那時我就想,我有朝一日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生,也只為與你相逢。”頓了頓,達瓦老師又說:“沒想到我們真相遇了,這是神的旨意。”
達瓦老師再一次問小阿要不要搬過來,小阿嘆了口氣:“等我無處可去的時候再說吧。”
六
小阿興沖沖地告訴達瓦:“下周不要上課了,大叔要請我們幾個藏熬騎新藏線!”
“騎……新藏線?”達瓦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阿大聲說:“是啊,騎新藏線!我做夢都想!”
待搞清了小阿所謂的“騎”新藏線是倚靠那輛又老又破的自行車,達瓦老師的頭搖得像撥浪鼓。“小阿,咱不受那個罪。咱坐火車,或者租越野車,或者租直升機都行。只要你愿意,哥都幫你。”
小阿注意到了那個“哥”字,幽幽地說了句:“那是老師的游法,我們在西藏,都是窮游的。”
達瓦說:“舒服無罪!窮游富游都是游,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小阿忍了忍,還是把話說了出來:“老師,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你沒聽說過一句話么?來拉薩的人,忘記昨天做過什么,不知道今天要做什么,沒想過明天準備做什么。拉薩就是一個強大的精神病院,病好了就走。回去,就有復發的危險。”
達瓦困惑地望著小阿。
小阿有點不忍,解釋說:“你不要以為我們騎新藏線就是一直騎車到阿里,我們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有那個力,我們也沒那個時間。我們頂多走到日喀則,這一路,還要到處去搭順風車。”
達瓦不解:“順風車?”
小阿說:“是啊,我們出行都是搭順風車。手里舉個牌子,或者招手攔車。卡車,小車,拖拉機,摩托車,警車,甚至救護車,郵政車,我們統統攔住過。我最喜歡的就是攔到拖拉機,有時候一輛拖拉機或一輛大貨車上,都是徒步或騎行攔車的人,我們和貨物各種擠壓,超好玩。還能分享各種故事。人分七色,故事能有九種。一男一女最容易搭到便車,有時候人品爆發會遇到有錢人或官員什么的,被‘包養。包養就是他會讓你搭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幫你找住宿的地方,還為你的餐飲買單。路上這樣的好人真是超多,他們都是無條件幫助人的人!每當別人幫助的時候,我們就會送上一些小禮物,或自己攤子上的一些小東西。而我堅持送的就是親手編的金剛結,也有人想買,我堅持不賣,一個都不賣。金剛結是護身符,我一定要送給那些曾經幫助我的人。”
小阿說這番話時,臉上洋溢著一種少見的神采。
達瓦看著小阿,癡癡地說:“小阿,我從來沒見你這么美麗過。”
小阿不好意思了:“是我從沒說過這么多話吧?我今天成話嘮了。”
提前知道小阿一行要從嘉信超市門口過,達瓦早早到了那里,買了幾大袋子好吃的。他沒有提前告訴小阿,這個小個子女孩,越來越讓她牽掛。小阿一行騎行到這里,被幾個大袋子驚呆了。小阿說:“你把超市搬出來了?”達瓦把東西往她的車上掛,說:“走不動了就回來,千萬別撐著。”大叔忍住笑,對達瓦說:“背上琴,你跟我們一起走吧。”央金搶著說:“他吃不了那個苦。”小阿趕忙說:“老師是背包客,什么苦沒吃過?”竹竿老K從袋子里摸出根火腿,用牙撕開了腸衣。竹竿老K說:“達瓦,我們以后再不說你的壞話了。”
達瓦疑惑:“你們說我什么了?”
大叔說:“你別聽他的。”
竹竿老K說:“在拉薩不說誑語,我們一直認為你是偽背包客,雖然你跟明信片那么像,但明信片的背包客是真的。”
達瓦眨巴一下眼睛:“明信片是誰?”
央金說:“你連明信片都不知道?送小阿吉他的人啊!”
一行人上路,達瓦在后面跟了幾十米,直到看不到了這支騎行隊伍。他拿出手機給小阿撥了個電話,小阿一看是達瓦,一只手扶著車把,一只手接通了手機:“什么事?”達瓦說:“你怎么沒跟我說起過明信片?”那種感覺小阿說不出。小阿說:“哦,我忘了。”說完,把手機掛了,里面掩住了達瓦說話的半截尾巴。大叔問她是誰的電話,話說得那么簡約,小阿笑了笑,沒答。
他們一行的運氣非常之好,在318國道上,正好停著一輛大貨車。師傅是一個長著胡子的大肚漢,拿著一個小暖壺大的玻璃瓶,到附近的餐館去灌開水。車上已經有了三個搭乘車的人,兩女一男,都是年輕人。看見小阿一行他們一起招手,問:“去尼木么?”尼木是拉薩轄下的一個縣,大方向與他們一致。大叔和竹竿老K把東西往車上搬,小阿和央金迎出幾步等師傅。師傅一晃一晃地朝這邊走,還沒等小阿說什么,就一晃大水瓶:“上車吧。”大叔和竹竿老K把兩個人拽了上來。司機把車發動著,從駕駛艙探出頭來問:“坐好了嗎?”大家一起說:“坐好了!”大貨車咕噥咕噥往前走,拉薩的路都是砂土路,不一會就塵土飛揚。但一點也沒影響車廂的熱鬧。三個年輕人搶著問這問那,你們是干什么的,要去哪里,來拉薩多久了,是藏漂還是藏熬。他們三人都是第一次進藏,對所有身邊的一切充滿了熱情與好奇。
達瓦老師過了幾天無所事事的日子。他來西藏肯定不是專門來教吉他的,可生活中突然少了這個學生,達瓦一下子覺得整個一天都是留白。從早上起來,到夜晚睡去,就這么從早到晚惦記小阿。她到哪了,遇見了什么人,碰見了哪些事,有沒有送出金剛結,都在他的腦子里當一回事。他每天都撥無數個電話,小阿的電話不是關機就是無法接通。關機和無法接通都好,這讓達瓦老師的心里好受些。如果突然把電話接通了,達瓦會覺得非常難為情。他總是問自己,你愛上這個女孩了么?你愛上了她什么?達瓦逐條逐縷地分析,他確實搞不清自己愛上了小阿什么。小阿個子不高,模樣不漂亮。可這些似乎都不是愛的理由。愛的理由是什么,達瓦又想不出。他幾乎每天都到客棧來,進不去屋,就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坐一坐。坐到院子里,就覺得心神安定。有一天老板娘看他奇怪,問他到這里來干啥,達瓦一時有些窘,指著屋里說,我來感受吉他。
老板娘提著簸箕出去倒垃圾,奇怪地說:“真是搞不懂,啥叫感受吉他?”
達瓦終于找到了事情做,到市場聽人講故事,市場專門有出售故事的人。聽一個故事,你要從他的攤位上拿走一件東西,達瓦已經“拿”了十幾件小物件,當然不能白拿,得付錢。這天達瓦正聽得專注,老板娘急火火地跑了來,她找達瓦老師已經很久了。達瓦把她拉到僻靜處,問她有什么事。老板娘嗔怪說,不找你的時候你天天來客棧晃,自從想找你,你一次也不來。原來她的客棧有一批散客要上門,不能包月了,她想小阿她們一行馬上回來,搬出貨物,給新來的客人騰出屋子。
包月的費用每月三百,而散客一天就要付八十元。所以老板娘急如星火。
達瓦問:“你有他們的電話號碼嗎?”
老板娘說:“有電話號碼就不找你了。”
達瓦試著撥了下小阿的手機,還是無法接通。老板娘焦急地問有沒有別的辦法聯絡,還真有。達瓦先是給小阿QQ留言,想了想,達瓦發了一條微博:
尋人:十萬火急!騎行新藏線的小阿看到請聯系!要趕快回家!
達瓦發完合上手機,繼續去聽故事。老板娘跟在他身后走幾步,追問:“小阿有回話了么?”
達瓦說:“會有的。有了我會告訴你。”
七
大貨車在離尼木十幾公里的地方拋錨了。搭車的人只能從車上下來了。小阿送給大肚師傅一個金剛結,師傅很喜歡。他說他的老婆總也編不好,拿回去正好給老婆做樣品。
余下的路程他們起初一起走,慢慢隊伍就分化了。路上多的是背包客,也有騎行的,但都是專業的自行車,像他們這樣一支奇怪的破車隊伍還真是少見。他們在尼木住了兩天,又繼續往前挺進。小阿的手機總是自動關機自動開機,自從走出拉薩,鈴音就沒響起過。竹竿老K讓她換個新的,小阿說,要讓專業修機子的師傅看看,否則怎么知道徹底不能用了呢。
竹竿老K是他給自己起的網名。他經常向小阿他們炫耀,別看他在生活中名不見經傳,在網上可是名人。竹竿老K總吹噓自己在網上多么有名,小阿和央金都如同刮耳旁風。不管多么有名,他都是比竹竿還細的小腰身,飯量驚人,愛放屁。放屁的時候用盡全力,就像開山放炮一樣,一點也不避諱。竹竿老K曾經是貴陽的中學語文教師,后來辭了飯碗來拉薩行走,是最早開設網上微博的人,曾經直播自己從貴陽到拉薩的旅程,贏粉兒無數。如今他的粉絲逾百萬,有太多的人想從他的微博中了解西藏。他說自己是名人,一點也不夸張。
大叔、小阿和央金都不知道,這次騎行新藏線竹竿老K也在直播。大叔不上網,央金只聊QQ。小阿除了QQ偶爾泡泡論壇,自從明信片哥不再打理論壇,那里就荒涼了。經常只有小阿一個人掛在那里,論壇空空蕩蕩,連只鳥也沒有。
休息時,就看竹竿老K手機不離手,或者自己對著手機屏傻笑。他們三個人不知道,他們不單名字隨著竹竿老K的微博傳遍了四面八方,同時還上傳了許多張照片,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他們是博主的同行者。這天騎行拉普公路時,竹竿老K的手機總是唧唧響個不停。他抽空看了一眼,發現滿屏都是尋找小阿的。大多數是轉發,寫著“十萬火急”的字樣。但也有原創,寫的是“小阿,你媽喊你回家!”私信多得看不過來,隨便打開幾條,就有網友焦急地詢問:“你的同行者是不是別人正在找的小阿?” “小阿也在騎新藏線,不會這么巧!”竹竿老K有點奇怪,喊大叔停下了。四個人坐在沙土地上研究微博。小阿首先否定網上尋找的那個人是自己,理由很簡單,自己沒有被人尋找的理由。可一查到原始出處,竹竿老K嚇了一跳,他把手機拿給小阿看,這個叫黃某某的,不就是你的吉他老師么?
小阿湊近了看,果然是達瓦老師。頭像是他正在彈吉他的照片,但似乎是幾年前的。比現在要年輕許多。
小阿連忙把電話打了過去。反復撥了三次,手機終于接通了。達瓦老師的聲音隔著時空有一點陌生,像悶在壇子里一樣有種意外的回響。達瓦老師說:“小阿,你終于有消息了。你們趕緊回來吧,老板娘都快急瘋了!”
騎行新藏線的行動就這樣夭折了,達瓦老師買的食品甚至還沒吃完。找包月客棧越來越難了,大叔首先聯系了自己的湖北老鄉,讓他提供一張床。竹竿老K有粉絲活躍在拉薩,這個時候他表現得很有優越感。央金問小阿去哪里,小阿說:“手機也不給力,回家再說吧。”央金說:“我的貨物你們能不能分擔下,我得回徐水老家相親了。”小阿問:“你不回來了?”央金說:“要是相成了,就回不來了。”小阿在顛簸的拖拉機上抱了抱央金。央金說:“小阿,我會想你的。”看了看大叔和竹竿老K:“我也會想你們的。”竹竿老K說:“別煽情了,我們就當你死了,把你的遺產瓜分就是了。”大叔說:“央金比小阿還小吧?”小阿無言,央金搶著說:“我哪能跟小阿比,我不過是好歹找個人嫁了就是了。”
達瓦老師早早租了三輪車來給小阿拉東西。見到小阿,達瓦老師第一句話就是:“你現在終于無處可去了。”
又說:“知道你有潔癖,為了你,我特意又安裝了一個熱水器。”
八
小阿暫時寄居在達瓦老師那里,除了擺攤和編金剛結,有空就到處跑房屋租賃信息。她還是想找能包月的客棧,不管住多少人,不管多臭的空氣,她都能忍受。兩個人住在一幢房子里,小阿卻沒有時間學吉他,這讓達瓦老師很失落。吉他掛在墻上落灰了,小阿不學,達瓦老師也沒了彈的興致。
達瓦老師曾經問過小阿,這把吉他是怎么回事。小阿不想說。有關明信片哥的一切,都被小阿封存了。那是小阿心底隱秘的一個區域,小阿對誰也不愿意開放。達瓦沒有得到回答,也不再追問。一個女孩子漂在西藏,會有多少傷心以及溫情的過往,達瓦能夠想象得到。有一天,小阿的身份證放在了桌子上,達瓦隨意看了一眼,發現這天正好是小阿的生日。達瓦跑了出去,買了串菩提子給小阿做生日禮物。小阿看了一眼,驚訝地說:“蓮花菩提!你買了蓮花菩提!”
達瓦溫情地笑,特別欣賞小阿的好眼力。
菩提意思是得道,念經用的。菩提子有上百種,但常見的有三十六種。如金剛菩提、金線菩提、小鳳眼菩提、龍眼菩提、麒麟菩提、星月菩提等等。其中蓮花菩提是最珍貴的。蓮花在佛教中是純潔清凈的象征,依之可以證大道。蓮花菩提原產印度,是一種大葉蕨類植物的種子。質地堅硬,從種植到采摘都非常困難,所以稀有難得。因為狀如蓮花,故而得名。小阿細細看了下品相、成色、密度、都無可挑剔。小阿怯怯地問:“達瓦老師,你能退回去么?”
達瓦說:“你不喜歡?”
小阿無言。她知道達瓦老師的心意,可這么貴重的禮物,她實在是承受不起。
達瓦說:“小阿,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對你好,不是心血來潮,是實心實意,百心百意,全心全意。我喜歡像你這么個別的女孩子,我愿意跟著你走,或者,帶著你一起走。”
小阿諾諾地:“我哪里個別了?”
達瓦說:“從聽你吼歌的那個晚上我就喜歡你!”
小阿說:“可是,你是我的達瓦老師啊。”
達瓦的臉漲紅了:“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歡我?”
小阿連忙擺手:“不是,不是……”小阿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唯一能表達的,就是此時的達瓦老師一點也不像明信片哥——小阿又說不出口。
達瓦長出了一口氣:“不是就好。拉薩的夏天走了我也該走了,小阿,你好好想想,我等著你。”
小阿在八角街上瘋狂疾行,她一遍一遍對自己說,不,不!她喜歡達瓦老師,但不是像明信片哥的那種喜歡法。那種愁悶的帶著血肉的喜歡,是屬于明信片哥的,只屬于明信片哥一個人!也許,就是因為那個人是明信片哥,小阿才帶血帶肉地喜歡!那串蓮花菩提被小阿放在了達瓦的衣箱里,小阿還是不能接受!一點也不想接受!當務之急就是必須從那里搬出來,越快越好!找到包月的客棧!必須找到包月的客棧!
小阿找個鋪子先把手機修好了,出門時,差點撞了想進門的人。兩個人同時叫了聲:哎——她們都沒喊彼此的名字。
小阿不喊,是因為沒等小阿熟悉這個名字,羊卓雍錯就走了。羊卓雍錯不喊,是因為她對當初起名的事耿耿于懷。她總也忘不了明信片責怪的眼神。
羊卓雍錯上下打量著小阿:“你的手機也壞了?”
就好像昨天她們還在通話一樣。
小阿點點頭。“我的修好了,你的手機怎么了?你還好吧?”
羊卓雍錯有點興奮:“我到店里去給老板賣貨了,再不用拖著貨物跑來跑去了!”
小阿由衷地說:“你找到工作了?真羨慕你!”
可那興奮只是曇花一現,就像沒了根的曼陀羅,瞬間就枯萎了。羊卓雍錯拉小阿來到了屋角,這里相對清凈些。羊卓雍錯神秘地說:“你不會比我更挫(運氣差的意思)吧?去溝通花一百買個手機,別人都好好的,就我這個老壞,修了好幾次都修不好。早上起床燒開水,我一摁開關鍵,電熱壺馬上壞掉了!借店長的平板玩游戲,平板立刻黑屏了!我們騎車去雄巴拉曲看寺廟,就我的車子爆胎了!在店里打掃衛生,居然把銅像的手弄斷了!難道我是神人么?過去我不是這個樣子,小阿你說是么?”
羊卓雍錯困惑地看著小阿,似乎有滿腹的心事等著小阿解答。
小阿趕忙安慰:“這些挫事誰都能遇到,都是偶然的,過去你當然不是這樣。”
羊卓雍錯連連搖頭:“過去我不是這樣的,現在我是這樣了。這證明其中有什么變故了。這么多的挫事都讓我一個人遇到肯定不是因為偶然。小阿,我整夜做噩夢。我完了,我也許真的要完了,我懷疑這是上天在懲罰我。”
說完這話,眼淚突然涌出眼眶,鼻子一抽,羊卓雍錯要哭出聲來了。小阿趕緊過去抱住了她,用力拍了拍她的后背:“別瞎說!運氣不好都是暫時的!誰沒有走背運的時候呢!你沒有做過壞事,上天憑啥懲罰你呢!”
羊卓雍錯咬了咬嘴唇,把余下的眼淚咽了回去。羊卓雍錯要走,小阿趕緊說:“我現在沒有住處,你知道哪里有包月的客棧么?”
羊卓雍錯想了想,說:“你介意跟我住在一起么?”
原來,羊卓雍錯住在店面后面的一間客舍里。過去有個女孩跟她同住,自從她總出現莫名其妙的挫事以后,女孩害怕得夜里睡不著覺,搬走了。她說羊卓雍錯得罪了神,她要遭報應了。
羊卓雍錯從那時開始失眠,她已經要服四片唑吡坦了。
小阿想也沒想,說:“我去。”
羊卓雍錯眼里冒出了亮光:“我失眠的時候就聽月光在外面行走,我不會打擾你的。”
旁邊一個攤位的老板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們倆說話,小阿發現了,走了過去。那是個賣各種水杯的攤位,其中一款玻璃杯上掛著銀飾吊墜,很精巧。老板用蹩腳的漢話說:“買一個吧,安慰一下朋友。”這是一位突尼斯商人,他的商品都是從國外帶回來的。小阿問多少錢,老板說八十。小阿摸了摸口袋,還有一張整鈔。小阿拿出錢來買了那只水杯送給了羊卓雍錯。小阿說:“謝謝你收留我。”
羊卓雍錯愣了一下,說:“這么好的杯子,你干啥不自己用?”
小阿說:“買了就是為了送你的。”
羊卓雍錯說:“你買杯子送我,是想說一輩子還是想說我是悲劇?”
小阿說:“一輩子,我們都是好姐妹。去吧,把手機修好,等著我打電話。”
兩人約定明天,最多后天小阿把貨物搬過來。小阿說按照包月的價格繳費,羊卓雍錯說,員工都是免費住在這里的,老板是一個大度的人。羊卓雍錯提出晚上去跟小阿看攤,小阿說好啊,過去大叔怎么給我發工錢,我就怎么給你發工錢。羊卓雍錯說,我倒不是為了工錢,我的錢現在夠用。小阿說:“我的錢現在也夠用,連包月的錢都不用花,我很快就會成富翁了。”
九
達瓦老師心神不寧。他越來越心神不寧。小阿像神獸一樣在房間出沒,達瓦老師經常只看到她的身影,卻越來越看不到她的心。達瓦的創作很不順利,他的愛情歌曲還在天上飄著,像風一樣令他無法把握。他總對自己說,能俘獲小阿我就能專心創作了。事實證明,兩個人人近了,心卻遠了。小阿似乎在回避他。每每稍微有一些親昵的舉動,小阿就像泥鰍一樣逃脫了。
達瓦整理衣箱的時候發現了那只蓮花菩提。那只象征純潔愛情的尊貴手串如今孤零零地躺在衣箱的角落里,看上去就像個嘲諷。這讓達瓦老師火冒三丈,這個讓他花了大價錢的勞什子沒能讓他如愿以償追來姑娘,達瓦瞬間就變成了一頭暴怒的獅子。此時小阿剛與羊卓雍錯分手。天黑了,八角街上的燈陸續亮了。肚子有些餓,小阿翻出衣兜看了看,還有五十幾塊錢。她很想吃碗藏面,或者四川的擔擔面,可終究還是有點舍不得。“晚上你不能吃太多。”小阿對自己說:“你原本就是納木錯,再吃很多面,早晚有一天,就成那木球了。”
大白饅頭是現出鍋的,店面寫的是“朱桂芳饅頭”。這明顯是位陜西老客,拉薩的饅頭市場幾乎都被陜西人包圓了。大饅頭一塊錢一個,小饅頭一塊錢三個。小阿在外面喊了聲“朱桂芳”,就有一個拖著長辮子的女人轉過頭來,女人臉白,微胖,笑容像饅頭一樣溫暖。小阿用并不地道的陜西話說了句:“買個‘慢頭。”朱桂芳說:“買‘義個?”小阿說:“就買‘義個。”不想朱桂芳走過來了,朝小阿晃了手:“拿去吃唄。”小阿:“不要錢了?”女人偏轉頭來笑了下:“不要了。”小阿拿起了一個大饅頭,還是把錢放在籠屜邊上。剛咬第一口,電話響了。
小阿把咬下的一口熱饅頭吐到了手心里,把嘴里的饅頭屑咽了咽,小阿喊了聲:“老師。”
手機里沒有聲音。小阿以為手機又出問題了,使勁晃了晃,小阿又喊了聲:“老師。”
達瓦突然說:“你退回了我的情誼是么?”
小阿有些心虛,又小聲叫了句:“老師。”
達瓦說:“你想好了是嗎?”
小阿閉緊了嘴。
達瓦的怒火快要把自己燒著了。他哇啦哇啦吼了幾句什么,“啪”地把電話掛了。過了不到一分鐘,達瓦又把電話打了過來。達瓦說:“你快把東西搬走,給你一個小時時間!我一眼也不想看見你那些爛東西!搬走!趕快!都搬走!!”
達瓦在那里吼,小阿的臉上早已淚流成河。小阿默不作聲,她聽著,手心里還端著撕下來的那口饅頭。周圍的人都奇怪地看著她,有人想過來跟她說話,小阿閃過那人,來到了路邊。
達瓦聽不見電話里有動靜,“喂”了一聲,喊:“小阿。”
小阿答應了。“老師,我這就去搬東西。”
達瓦嘆了一口氣。小阿小心地把饅頭放到嘴里嚼了嚼,饅頭已經冷了,那個香噴噴的味道都飛了。
小阿掛了電話,順便租了一輛三輪車。怎么那么巧,車夫就是那天跟著達瓦幫她搬家的人。小阿想,這才幾天的時間,就又是一個輪回了。
小阿在一個客棧住了兩天,這讓她動用了自己不多的儲蓄。她搬家的時候,達瓦老師沒在現場,小阿把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在桌子上,留下了自己的長壽金剛結。兩天以后,小阿搬到了羊卓雍錯那里。那里是寬敞的房間,有前后院落,像家一樣。她們可以自己煮飯吃,或去不遠處的四川人家去喝面湯。羊卓雍錯經常半宿半宿地跟小阿說話,她睡不著,也不希望小阿睡著。有時小阿太困了,在羊卓雍錯的敘說中睡著了。羊卓雍錯并不停止話題,直到把小阿再次說醒。
在羊卓雍錯的敘述中,小阿斷斷續續理清了一些事。羊卓雍錯是個不幸的姑娘,從小沒了父親,是在四川的大巴山里,跟著繼父長大的。繼父對她很好,比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好,吃的穿的用的,家里都盡著她。母親也感恩戴德,教育她長大一定要對繼父好。十三歲那年,繼父和母親做主,給她和哥哥定了親。這件事當時是征得她的同意的。她上學要過一條河,哥哥每天都陪她到河邊,背她過河,放學再來河邊接她,背了整整三年。哥哥對她是真心好,秋水涼得渾身打顫,哥哥也舍不得讓她的腳丫沾水。那時她就想讓哥哥背她一輩子。三年以后,她要轉到鎮子上讀書,母親不同意,怕費錢,也怕她放開了眼界,野了心。她以死相拼才換來了讀中學的權利。中學畢業后,母親和繼父開始謀劃她和哥哥的親事。地里種了棉花和芝麻,圈里養了肥豬,園子里種了打打熟,用打打熟的種子裝枕頭,據說可以讓鐵石心腸的女人回心轉意。她從沒對誰說過她不想嫁給哥哥,但臉上的意思很明顯,她確實不想嫁了,她稍稍懂了些男女之事,對與哥哥的關系有了說不出的憎惡。她偷了家里僅有的七百塊錢,跑了出來。她從青海到內蒙跑了兩年,開始只是搭車,她貪戀長途旅行帶來的視覺變化和身心愉悅,后來在車上給人做伴。那都是些長途販運的孤獨的客旅,有的人善良,有的人邪惡。有的人給些小錢,有的人只給她幾頓飯。后來有人把她帶到了拉薩,這里的天地,寺廟,空氣,雪山,河流,人,都對她的胃口,她發誓不走了,在這里隱姓埋名,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
她說她在拉薩最幸福的日子,就是跟小阿一塊貧窮、一塊守地攤的日子。但什么都不能長久,明信片跟小阿不能長久,她跟小阿也一樣。她賭氣從客棧搬出來,也是看到了一切都是暫時,搬離和分別都是不久以后的事,她不過是先走了一步。
小阿默默地聽著羊卓雍錯的聲音,她的聲音有一種奇妙的磁場,把小阿的睡意吸附得干干凈凈。小阿失眠了,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跟著鄉下的爺爺和奶奶,守著幾畝水田過日子。十五歲跟父母進城,小阿就發現自己跟父母以及整個城市都格格不入,那種對抗甚至不是暫時的、和緩的。讀大學時她選擇了最冷僻的專業和最偏遠的城市,假期跟同學來拉薩旅行,同學走了,她留了下來。
那是她第一次到拉薩來。她覺得,拉薩就是一個能安放靈魂的地方。
睡眠對羊卓雍錯來說比金子都寶貴。小阿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一動不敢動,連翻身都要用胳膊把身體支起來,唯恐把床弄出聲響。朦朧之中,羊卓雍錯又開始說話,小阿以為她在說夢話,聽了聽,不像。
“前不久我突然想家了。”羊卓雍錯的語氣有些含混,但傳到小阿的耳朵里卻很清晰。“就是從你們那里搬出來以后,我很迷茫,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么走下去。有個老板問我愿不愿意到他的店里去賣貨,我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小阿你發現沒有,來拉薩的人很少談想家這樣的話題,好像大家都是沒有家的人,沒有家人。或者,都是把拉薩當成了家,把周圍的人當成了家人。那天有個人到店里拿貨,開了輛我家鄉牌照的車,我突然覺得想家想得不行,于是搭車跟他們回去了。小阿你能想到么,我出來六年了,家里一點變化都沒有,只是房子更老了,人更老了,廁屋更臭了。家里的一切一切都更破更舊了。他們看見我就會抹眼淚,一家人都在那里抹眼淚。我說你們哭什么,我死了么?我媽罵我沒良心,偷家里的錢,家里連買鹽的錢都沒有。然后就把我推到了哥哥的房里,說這些年一直等你回來跟你哥成親,你再不回來,你哥都老了。”
“我在家里一口飯也沒吃,就背著行李出來了。我媽哭成了淚人,當著全村人的面給我跪下了,求我別走。或者在家住一晚,哪怕就住一晚。我媽的要求看上去合情合理,可我知道,打打熟的枕頭就在炕上,那是他們的全部希望。我如果住下,就再也走不了了!”
“哥哥變成了一個樸拙木訥的漢子,看我時眼神都不敢直接打過來。可我從他面前走過時,他突然把我死死地抱住了,往家里拖。我頓時血往頭上涌,只有一個念頭,撞死他!或者撞死我自己!我拼盡全力用頭抵住他朝墻撞去,就聽‘咣當一聲……”
“小阿你在聽么?”
小阿在喉嚨里應了聲。
空氣有些涼。
羊卓雍錯忽然覺得意興闌珊,用力裹了裹被子。
“怎么了?”小阿警醒了一下。
“沒怎么。”羊卓雍錯的嘴捂到了被子里。
小阿含混地:“我說的是你哥……他怎么樣了?”
羊卓雍錯翻身把臉朝向墻:“……不關你的事,你睡吧。”
十
小阿是先認識雁七,隨后又認識竹舞的。
瘋人院的叫法是拉薩獨有的,意味著喧鬧,發泄,人多,混居,雜亂等等。瘋人院的老板是小阿的朋友,當年明信片哥的旅游網站曾掛過他們的宣傳資料,照片是明信片哥提供的,文字都是小阿的手筆,當時小阿在這里免費“宅”了很長時間。后來實在不好意思了,才搬走。老板是新疆人,見了小阿就豎大拇指,說她的文字頂呱呱,說小阿是個女秀才。
老板在電話里說:“小阿,這里有個叫雁七的想認識你一下。你方便過來嗎?”
小阿把貨物托付給大叔照料,騎車去了瘋人院。在拉薩,遇見的人點頭就能成為朋友,何況這樣隆重的介紹。小阿特意帶上了自己編的金剛結。
小阿到了那里才知道,老板是想給她介紹生意。雁七是位戴眼鏡的南方姑娘,她想買四十四個金剛結,回家帶給奶奶。奶奶是虔誠的佛教徒,對金剛結有兩個條件,必須是主人自己親手編的,而編金剛結的必須是一個未婚女子。
雁七把事情說給老板聽,老板第一個想起了小阿。
這樣古怪的要求雁七當然知道為什么。奶奶覺得轉了幾手的金剛結不潔凈。婦人編的金剛結煙火氣太重,而女孩子的手是香的。所以她一再叮囑孫女要看好賣金剛結的人。跟信佛的人不說誑語。老板帶小阿進來,雁七就盯牢了小阿和小阿的手。見小阿纖瘦的模樣,一張白凈的瓜子臉,一雙沉靜的眼睛里似乎含滿了天空的云彩。一雙手潔凈修長,十指尖尖。雁七心里一動,突兀地說:“我想給我奶奶買四十四個金剛結,她九十一歲了。隨便你要多少錢,我都不會講價的。”說著就從口袋里掏錢包。
老板做了個手勢:“你們談,你們談。”就出去了。
小阿為難了。她說她的金剛結從來沒有賣過。過去沒有,現在也不會。“如果你喜歡,我多熬幾個夜,給你編出來就是了。這樣的,可以嗎?”
小阿拿出來自己帶來的那一個,是用五彩絲線編的。
雁七接過來仔細看了看,說:“我不是要四個,是四十四個。你聽好了,是四十四個!”
雁七怕自己的南方口齒不清楚,一個勁兒強調。
小阿說:“我知道,是四十四個,對吧?我也是南方人啊,不會聽不懂你的話。”
雁七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其實聽出了小阿的南方口音,她們的居住地差別不大,應該是一個語系。只不過小阿的口音雜了,經常有一些西北腔調。雁七強調四十四純粹是出于習慣。
小阿說:“來拉薩幾年,我記不清編了多少金剛結,又送出去多少。但從沒送過九十一歲的老人,我喜歡有這個殊榮。謝謝你給我這樣一個機會,九十一歲的老人都該成佛了,我能編金剛結送她,是我的造化。”
雁七還是難以相信:“你是說一分錢不要?”
小阿點了點頭。
雁七受了感染,把自己的旅行袋搬到了床上,打開拉鏈。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往外掏。衣物,化妝品,旅游紀念品,以及雜七雜八從內地帶來的東西。雁七說:“小阿,你可以不收費,這些東西隨你挑,無論挑中了什么,我決不皺眉頭。”
小阿把東西依次裝了回去,笑笑:“你的東西你在旅途上有用處,我有什么用?”
雁七說:“可你多賣錢總是好事情!”
小阿說:“當然是好事情。但我不賣金剛結,請你成全我。”
一連幾天,小阿忙著趕編金剛結。有游客過來買貨,都是大叔幫忙打理。大叔覺得很奇怪,他說小阿中魔了,怎么能一次送人家那么多金剛結。
小阿神秘地說:“就是因為有人肯要那么多,才特別值得一送。”
大叔說:“送完你也可以成佛了。”
小阿說:“你說對了,我就是要成我自己的佛。”
小阿給雁七打電話,說金剛結編完了。是你來取,還是我去送?兩人約好在陽光酒家見面,小阿拗不過雁七,來吃請。兩人剛坐定,就有一個男人走了過來:“請問,你們想去新藏線到阿里轉山么?我有車,可以拼的。”
雁七瞅也不瞅來人:“來將通名,你從哪里來?”
小阿崇敬地看著雁七,這種豪俠作風讓小阿喜歡。
那人說:“我叫竹舞,從艷遇墻來。”
艷遇墻在大昭寺廣場對面,本是信徒們供養數千酥油燈盞的燈房之墻。過去常有磕長頭的信徒們靠墻休息,幾年前被網絡炒成了艷遇墻,就被一群群尋求艷遇的漢地游客占據了。據說真有人在那里尋得艷遇。
雁七對小阿說:“他從艷遇墻來。”問竹舞:“有艷遇么?”
竹舞說:“在那里曬了三天太陽,遇到的多一半是征老板娘的。”
大家都笑了。
竹舞說:“我是認真的,今天遇見兩位美女就算艷遇了。我本來想只身去阿里,可考慮到車子空著太浪費,拉薩是一個不應該浪費的地方。”
小阿搬來凳子邀他一起坐,竹舞也不客氣,坐下就喊服務員要瓶啤酒。
竹舞是一個陽光的大男孩,臉上總是有著粉紅色的微笑。他的臉就帶一點粉紅的顏色,被高原的風一吹,那粉紅的顏色就深了。他們互通姓名,竹舞看了小阿一眼,說:“你也是南方女孩么,哎呀,怎么跟雁七長得這么像?”兩個女孩對視了一眼,發現彼此是有一點點相像。雁七指著小阿說:“她是我姐姐。”竹舞說:“小阿更像妹妹啊。”小阿問他為啥要去艷遇墻曬太陽,那里是單身男女的天堂。竹舞說:“我就是單身男人啊,做夢都想在拉薩有份艷遇——我這樣說不會嚇著你們吧?”
一頓飯竹舞點菜,雁七買單,三個人吃得很是熱鬧。泡蘿卜炒牦牛肉,涼拌牛舌頭,炒辣土豆,是很久以來小阿吃得最奢侈的一頓飯。雁七對竹舞的邀請一直猶豫,她問小阿:“你有想法么?你如果想去我也可以考慮。”小阿說了上次騎行新藏線,只走了很短一段路程,就無功而返。竹舞給自己倒了杯啤酒,大大咧咧說:“你當然要無功而返,命里注定要搭我的車去阿里。”
雁七問:“我們的費用AA制?”
竹舞說:“車不要你們負擔,你們只負責一路自己的吃住。如果飯量小還可以,飯量大會把我吃破產的。”
雁七對小阿說:“我看行,你看呢?”
小阿興奮地說:“我看也行!”
雁七說:“好,就這么定了。”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大家商定三天以后出發。竹舞叮囑小阿和雁七除了日用品什么也不要帶,他的越野車的后備箱里儲存滿了食物,已經沒有多余的空間。
小阿跟大叔說起這個事,還滿臉的興奮,她沒想到運氣這樣好,終于有機會去阿里轉山了。大叔故意滿臉妒意,說你的貨還要我來賣,早晚有一天我會都給你賣丟。小阿說,好大叔,賣丟了一點都不怨你,等我從阿里回來,我請你吃最好吃的藏包子。牛肉羊肉,牛油羊油,咬一小口,油就像洪水一樣往外流。說得大叔用舌頭直舔嘴唇。小阿還是到超市買了些風干肉等屬于拉薩的食物,她想這些東西竹舞和雁七未必知道,他們畢竟在拉薩待的時間短。買回的東西放到屋子里,羊卓雍錯視而不見,她心情不好,一連幾天沒有跟小阿說話了。
小阿告訴她要搭車到阿里去轉山,大概要走二十天左右,羊卓雍錯冷冷地說:“你回來就不會見到我了。”
小阿問為什么。
羊卓雍錯反問:“你說為什么?”
話不投機,小阿只當羊卓雍錯說氣話。一個整天面對挫事的人,在拉薩這種宗教氛圍濃郁的地方,心情不好是難免的。小阿收拾一下先睡了。她渴望坐著竹舞的車去阿里轉山,來拉薩幾年,除了尼泊爾,她只到過普蘭和林芝。
十一
車子箭一樣射出拉薩,小阿的心也開始海闊天空。臨行前雁七小心地跟她商量,雁七想坐副駕駛,可以幫著竹舞盯著前方的路。這有什么不可以呢,小阿一個人坐后排,可以把腿收到座位上。腰累了,還可以在座位上斜倚著。座位上有靠墊,還有毯子。雁七果然是個稱職的副駕駛,盯著前方,也不忘看后視鏡,不斷給竹舞以提醒。竹舞吸煙,她負責點火。梨子她切了一口大,用指頭捏著喂竹舞。喂完竹舞,她又轉過身來喂小阿,小阿還有些不習慣,雁七說,你摸一次就多一次污染, 反正我已經污染了,不如讓我一次污染個夠,對不對?
雁七快人快語。
旅程輕松而愉悅,午飯是在路邊吃野餐。一條折疊餐桌只有小腿高,酒精燈燒水做泡面,罐頭、榨菜、餅干、面包擺了一桌子。竹舞對小阿的風干肉贊不絕口,有咬勁,還補充營養。遠不是過去吃過的牛肉干可比。問了價錢才知道,要四百元!竹舞吃驚地說:“小阿你發財了啊!”小阿靦腆地笑,說自己蹭白車,吃白飯,出點血也是應該的。竹舞說雁七:“你看看人家小阿!”雁七說:“我蹭白車了么?這一路要不是我監控,你早把車開溝里去了!是不是小阿?”小阿笑得透不過氣,不知道幫誰說話好。看他們熟稔的樣子,小阿簡直要起疑:“你們哪里像臨時拼車的人,簡直像……哈哈,我不說!”
竹舞說:“小阿你說你說,我們是不是像歡喜冤家?”
雁七拿湯勺的另一端一下敲到了竹舞的腦袋上:“什么冤家不冤家,看你再胡說,小心把你的腦袋敲成漏勺!”
竹舞縮了一下脖子,抵擋雁七可能的又一次侵襲,雁七卻用湯勺刮罐頭,竹舞的躲閃落了空。竹舞正色說:“雁七,我們不應該再騙小阿,即使是善意的,騙小阿這樣的人也會遭天譴的。”
雁七一下子不說話了。
小阿愣住了,不知道他們騙了自己什么。
竹舞從腰間的包里拿出兩張身份證遞給小阿,小阿看一眼就明白了,地址是一棟樓,一個門牌號,竹舞和雁七是夫妻,他們有個女兒,已經六歲了。雁七摟了摟小阿,說:“原諒我,我和竹舞做了個局。如果事先讓你知道我們是夫妻,我怕你不來。小阿,我特別喜歡在拉薩認識你,也特別喜歡能邀你一路同行。”
小阿半天才笑了笑:“我就像個傻瓜一樣。”
竹舞緊張地說:“小阿不要生氣,我們都是好意。”
小阿看了看竹舞,說:“我沒有生氣,真的,我怎么可能生氣呢?你們用這種辦法來圓我來阿里的夢,我謝謝你們夫妻。”
小阿舉起水碗敬他們,竹舞對雁七說:“你接受,你是事情的總導演,我就是你安排的一個演員。還讓我去蹲艷遇墻,切。”
雁七說:“人家小阿說敬夫妻,你是夫么?”
竹舞連忙說:“我是,我是。”把水碗端了起來,一飲而盡。
路長得沒有盡頭,說累了,笑累了,就剩了疲乏和困倦。雁七睡著了,竹舞把車停到路邊,拿起毯子給她蓋了過去。竹舞說:“小阿怎么不睡會兒?”小阿說:“我不困。”竹舞說:“小阿別下車,我出去辦點事。”小阿說:“好。”竹舞下車繞到車后,小阿就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在車上無聊,小阿拿出手機搜網絡,不知為什么,小阿總有些心神不寧。起初,小阿還以為這種心神不寧與竹舞和雁七有關,小阿曾經問自己,如果在拉薩就知道他們是夫妻,還會跟他們一起上路么?不會的。因為四十四個金剛結,小阿肯定認為人家的邀請是客套。即使不是客套,小阿也不愿意這樣被人家投桃報李,給人家夫妻添這樣大的麻煩。所以無論如何,小阿是不會跟他們一起出來的。雁七是個聰明人,她把這些都想到了前邊,導演了一出戲,把小阿繞進了這個行程。
登陸了QQ,小阿發現羊卓雍錯更新了QQ空間,里面只有一句話。
“我要去墨脫了,我要死在那里,這是神的旨意,別管我。”
小阿嚇了一跳。急忙往前翻,才發現羊卓雍錯的日志一直都在記錄噩夢。里面都是死亡的陰影,其中一個噩夢寫到哥哥變成了鬼魂來抓她,只一把,指頭就摳進了脖子里,鮮血像水一樣從洞里往外流。小阿呆住了,她恍惚記得羊卓雍錯說起過哥哥的事,可具體說了些什么,她實在沒記住。她那幾天太困了,被羊卓雍錯折磨得有些恍惚。她趕忙撥通了羊卓雍錯的電話。羊卓雍錯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夢游。“怎么了,小阿?”
“你還問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要去墨脫?”
“哦,你知道么,最近一個女孩在墨脫行走時失蹤了。”羊卓雍錯的聲音聽起來又遙遠又亢奮。
“這與你有什么關系?”小阿疑惑。
羊卓雍錯說:“我也想在墨脫……失蹤啊!”
“可是……你這是為什么啊?”小阿著急了。
羊卓雍錯很冷靜:“不為什么,這是神的旨意。”
小阿說:“你想死就死好了,別假說神的旨意,神不會讓你這么年輕就喂禿鷲。”
“我本來征了兩個驢友,可他們都背叛了我。”
“這也是你想死的理由?”
“不是,是我活著沒有理由了。”
羊卓雍錯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小阿,我不是你,我沒有活著的理由,我不想活下去了。死是最好的解脫,墨脫是最好的歸宿。”
小阿想了想,問:“你預備什么時候走?”
“二十五號。”
“哦。”小阿心底迅速盤算了一下,眼下已經是二十號的傍晚,灰白的天空刮著凌亂的風,砂石在地面上滾動。小阿突然下了下決心:“你等著我,我爭取趕回去見你最后一面。”
羊卓雍錯有點意外:“你為啥見我?”
小阿說:“你說為啥?”
羊卓雍錯說:“你見不到的,我知道你沒在拉薩。”
小阿說:“就因為沒在拉薩,我才要見你一面。你放心,我以神的名義起誓,最遲后天晚上我就可以回去了。”
手機里忽然沒了聲音,就聽到咔噠一聲,羊卓雍錯在那端消失了。
雁七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醒了,正看著小阿講電話,眼鏡后面是一雙不安的眼睛。
“小阿,有麻煩了?”
小阿應了一聲。“我得往回走了。”
雁七說:“我們就幾天在路上的緣分?”
小阿說:“還有四十四個金剛結。”
雁七隔著座位拍了下小阿的膝。“小阿,我會永遠記得你。”
小阿說:“有空再到拉薩來。”
雁七說:“你預備什么時候回南方?總不能在拉薩漂一輩子吧?”
小阿說:“鳥兒飛倦了是會停下來的,這個不用擔心。”
兩人沉默了一會,竹舞回來了。雁七說:“小阿想往回走,她的朋友遇到麻煩了,怎么辦?”
竹舞二話不說:“我們下去攔車。”
墨脫意為隱秘的蓮花,是中國境內唯一不通公路的地方。在喜馬拉雅山南麓,與印度毗鄰。那里山高林密,水深瀑急,是冒險家的樂園。各種各樣的兇險事件也層出不窮。羊卓雍錯在網上看見一個女孩在墨脫行走失蹤,一下子讓她興奮了神經。許多日子的幻視幻聽把她折磨得精疲力竭,她一下有了靈感和方向,她覺得墨脫就是天堂,死亡者的天堂。
她從心里渴望。
十二
小阿這一路又冷又餓。搭乘的拖拉機里只有她一個人,她像個粽子一樣在里面搖啊搖,人要搖散了,也就走出了幾十公里。走曲水過白地至羊湖,這些剛剛走過的路,眨眼又要回頭走。三個人和一個人。越野車和這輛快要散了架的拖拉機。小阿倚在角落里,想借助睡眠讓自己忘掉饑餓和寒冷。可哪一樣也忘不掉。黑黝黝的天空底下鑲嵌著細小的星辰,晶亮晶亮。小阿覷著眼望天,猜測哪一個星辰是自己,哪一個又屬于羊卓雍錯。這顆年輕的星辰,真的要隕落了么?小阿想起初次見到羊卓雍錯的情景,穿著紫衣服,手上提了不知多少袋子。小阿把自己的攤位歸攏出一塊地方讓給她,她高興得就像開心果一樣。那正是小阿帶血帶肉愁悶的一段時日,羊卓雍錯那時還沒名字,可總想著法地讓小阿高興,甚至去遙遠的山巔上去摘山桃花……那些個日子,一天一天都在眼前打晃。小阿傷感得自己都要哭出聲來了,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了出來。走到一個岔路口,拖拉機要往另一個方向走,小阿終于下了車。當初攔車時。竹舞給了拖拉機手兩盒煙,拖拉機手千恩萬謝。小阿走了幾公里,到后半夜如愿攔到了一輛大貨車。坐到暖和的駕駛室里,有人好奇地打聽小阿孤身一人為何走夜路,小阿實話實說,車上的人都很驚訝,說你傻不傻,放著那樣好的越野車不去阿里轉山,怎么能相信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隨便發在網絡上的幾句牢騷呢,要知道,網上的神經病可多了。
小阿懶得辯解。知道他們都不是漂在拉薩或熬在拉薩的。藏漂和藏熬都不會說這種話。
小阿兩天以后的中午在居住的客舍見到了羊卓雍錯。羊卓雍錯看到小阿很吃驚,一下就把她抱住了,說:“你還真回來了啊!“
小阿拍了拍她的背:“為什么不呢。”
小阿沒有勸羊卓雍錯不要去墨脫,小阿知道,有些事情,不是阻止了就能解決問題的。就像當年自己執意要來拉薩。后來她與父親鬧僵,父親說,你或是回來,或是斷絕父女關系,你選一樣。父親說,沒有她這樣丟人的女兒。小阿知道,自己是丟了父親的人。可不丟又怎么辦呢,小阿戰勝不了自己啊!她只是幫羊卓雍錯備東西,問攻略。她知道羊卓雍錯沒有錢,她把錢全放在了老家。就給她備齊了所有的食品、藥品,送給她金剛結手鏈,以及熬了一夜才第一次編好的九眼長壽不滅金剛結。幾天不見,羊卓雍錯顯得消瘦寥落,小阿發現她明顯厭食,即便喝一口水,羊卓雍錯也表情痛苦得難以下咽。小阿暗暗吃驚,意識到自己回來得對了。羊卓雍錯開始像個孩子一樣依賴她,走路甚至想牽她的手。陪她去拿邊防證時,挫的事情又出現了。在拉薩辦邊防證,要兩個人同去才能辦理。羊卓雍錯和一個男游客同時辦理,邊防證拿到手才發現,性別一欄寫了個“男”字……小阿當時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怕由此給羊卓雍增加新的心里負擔,產生新的聯想。羊卓雍錯皺了皺眉頭:“小阿,我怎么變了個男的?”
小阿說:“因為那個男的變成了女的。”
羊卓雍錯哈哈大笑,說:“還有和我一樣挫的人啊!”
小阿說:“你可以變成男的,男的肯定不愿意變成女的,他比你挫多了。”
羊卓雍錯點頭,她認為小阿說得合情合理。
最后一餐飯,大叔給羊卓雍錯踐行,竹竿老K也來了,他們都是小阿喊來的。小阿沒有提前告訴羊卓雍錯,等于給了她一個意外的驚喜。羊卓雍錯一直在流淚,她沒想到大家都來給她送行,她一直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可有可無的人。她一邊流淚一邊吃,吃了很多,厭食的癥狀一下消失了。
小阿說:“我不陪你去墨脫,但請你每天給我個電話或信息,報個平安。可好?如果你不想被打擾,就每天在QQ空間寫一下心情,讓我分享。我還沒有去過墨脫呢。”
大叔說:“你別讓小阿失望,她跑那么遠的路回來送你,你別沒良心。”
竹竿老K說:“如果你死在墨脫,我們就把你的遺產瓜分掉,還要把你天葬,讓禿鷲排著隊來吃你,你看著辦吧。”
臨散場,大叔和竹竿老K都給了羊卓雍錯一些錢,因為小阿告訴了他們,羊卓雍錯的錢留在了老家。大叔說:“用這些錢一路祈福,為自己祈福,也為小阿、我和竹竿老K祈福。我們都是沒有機會走墨脫的人。”
羊卓雍錯走的時候,小阿沒有去送行。她輕手輕腳起來,唯恐驚醒了小阿。小阿一直在裝睡,一動不動,但眼角冰涼冰涼,眼淚一個勁往外涌。她不知此一去羊卓雍錯的命運如何,那么長的旅程荒無人煙,什么樣的事都有可能發生。羊卓雍錯在318國道上攔車走了,連續幾天沒消息。竹竿老K 幾乎每天都打個電話問行蹤:“羊卓雍錯死了沒有?我們是不是該分她的遺產了?”小阿在網上查行程,知道很多地方沒有手機信號。小阿總是說:“再等等,再等等。”就像真的有遺產要分一樣。
兩周以后,羊卓雍錯終于出現在QQ空間里。“小阿,我一定活著走出墨脫!”
小阿心神一松,“哇”地一聲哭了。
十三
夏天連個影子都沒了。草黃了,樹葉落了。一個蕭疏的拉薩裸露出了胸膛。小阿早晨吃完東西,經常一個人跑到公交車站新安的椅子上,閉著眼睛曬太陽。肩上背著琴,若有若無的音樂從指間流出來,誰也聽不懂她彈了些什么,小阿的臉上寫滿了清凈。游客少了,但朝拜的信徒并不少。他們一路走一路磕頭,只為心中對佛不變的信仰。信徒朝圣是拉薩的最大景觀,你看得久了,心便看得越來越熱。有些信徒來拉薩要走好幾年,那些因病倒在路途上的人們,就用石頭敲下自己的一顆牙齒,讓能來拉薩的人捎到大昭寺。先有大昭寺后有拉薩城,關于這片土地,還能說什么呢。
真正的冬天來了,大叔走了,竹竿老K也回家了。羊卓雍錯從墨脫回來后,就像變了個人,她把自己所有的東西托付給了快遞公司,也早早回去了。至于會不會與哥哥成親,羊卓雍錯沒說,小阿也沒問。冬天拉薩的街道上突然多了許多藏族人。小阿這才意識到,這才是真正屬于藏族人的季節啊!盛裝的藏族婦女,腳登高靴的藏族漢子,轉著經筒的老人,偶爾還能看到肥肥的放生羊。主人摸著羊角走,放生羊乖得像只貓。這是農牧民忙完了秋收,趕在冬季來拉薩朝圣。街上藏族人一多,西藏的味道也越來越濃郁。小阿喜歡這味道。從春天起,這些人似乎一直在蟄伏,街上涌動的人流像條河,那都是些從四面八方來的旅行者。西藏人沒有嫌那些人擾了自己的清凈,似乎在一直選擇避讓。
拉薩真是一座包容的城市。
小阿也常到拉薩河邊彈琴。夕陽讓河水變得靜謐而溫暖。水里有云,小阿就抬臉望天。大朵的云團朝南走,小阿就會跟它們說幾句話,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想說,她就是想知道明信片哥到哪了,然后,讓云朵捎去一句祝福。
二〇一六年秋天的某個夜晚,我睡不著,突然發現有個陌生的人要求加微信。審視了半天,加了。一句“山姐”發過來,我就知道她是小阿。自從那家BBS論壇倒掉,我已經有兩年多沒有她的消息了。我問她在哪,她說在廣東。隨后發過來一張照片,是剛滿月的嬰兒,有一張星月般的面孔。我說,你兒子?她說是女兒。我沒有問起孩子的父親,那一瞬,我想起了小阿說起過的明信片哥,也不知有沒有到達驛站。
小阿終于結束了行走。
我說,我寫了個有關你的小說。
小阿發回來兩個字: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