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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裂土

2017-08-09 02:21:46安德烈·普拉東諾夫
湖南文學 2017年8期

[俄羅斯]+安德烈·普拉東諾夫

夜色早已濃稠,一支四十來騎的隊伍,沿著河流方向,悄然行進在菲留扎谷地。這條涼幽幽的山谷——蜿蜒于波斯與土庫曼人肆意馳騁的廣闊平原間,四面為科佩特山脈環繞,山巒起伏,依稀連綿,森嚴地守衛在峽谷兩側。這條千年滄桑的伊朗古道,無盡的歲月中,見證了多少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在這里,人們的心靈,有過歡騰和喜悅,有過悲傷和流淚,也有過死亡和別離。長夜漫漫,已深入越發漆黑的后半夜,一線綿長的馬隊旁,有十四個身影,拖著步子蹣跚而行,一根繩索將他們前后相連。內中,有九名年輕女子和一個年紀尚小的女孩。那女孩倒沒用繩子拴著,疲憊不堪地落在隊伍后面。這一遛兒步行者已是精疲力竭,身心幾近麻木,已無從感知自己是否還活著,就這般茍延殘喘地拖著步子。那四十名騎者倒是一臉的幸福,小心翼翼地珍藏著心中的快慰,以便回到故土再盡情釋放。他們的家鄉,翻過這重重山巒,依舊距離遙遠,藏在那黝黑的荒原深處。眾騎者中,竟還有一名死者:在伊朗的時候,為庫爾德人所殺,如今縛在馬鞍上,尸身耷拉著,趴在那匹幸免于難的馬兒臉側,跟著隊伍前行,好讓他的親人能再見一面和哀悼痛哭。

深夜里,點點銀輝照進山谷——那是月亮,越過重重高聳的山巔,灑下的光芒。月色下,河水靜靜流淌,幾不可聞。這隊人馬在一棵懸鈴古樹下,找了片陰影地安歇。那古樹直立向天,幾百年下來,仍舊頑強地活著。騎者下了鞍,讓馬兒學那駱駝,趴伏在地,又讓一眾俘虜挨個兒臥在一側,然后才紛紛躺下。峽谷的幾個出口處,仍可能遇上追趕而來的庫爾德人——那些波斯的邊防守衛部隊。此外,近處山頭上,還立著座座負責警戒的烽火塔——用河岸上的石子和泥巴粘合而成。從前,這些烽火塔,通常由從波斯的村鎮征召來的兵士輪值駐扎,監守這條古道,以防土庫曼阿拉曼人前來侵犯,一旦有情況,則在塔內燃起爐灶,放出狼煙,向波斯境內傳遞預警訊號——通過烽火相連的座座崗哨,一路綿延至自己祖國的腹地。當然,最危險的,還數俄羅斯的邊防騎兵偵察小隊,昨天深夜,這支隊伍的一個前哨,就曾在山里盤旋,與他們這隊人馬擦肩而過。這伙土庫曼人也心中了然,都把槍端在胸前,只要敵人一露面,就將其擊斃。這是最后的阿拉曼人,行將末路的晚景。

不久,波斯俘虜們就睡著了,那內心的痛楚,也隨著意識的消散而沉寂了。只有那個年齡最小的,叫做扎林-塔季的女子,還沒入夢,在清醒地聽著自己的心跳。她年僅十四歲,感到很愁苦,幾乎喘不過氣來,眼巴巴地望著黑影綽綽的呼羅珊省方向,她就是從那里被帶出來的。偶爾,她聽見幾絲聲響,越過潺潺的河水,遙遙地傳來,——琢磨著,那也許是從伊朗開往圖蘭的火車在鳴叫。扎林-塔季小時候,曾見過那火車一次,也就記下了,那奔跑的炊煙嗡嗡作響的樣子。這伙土庫曼人,為那遠途奔襲和災難重重的荒漠生活所折磨,著實有些累了,眼睛半睜半閉,一邊打盹兒,一邊警戒;臥下的馬兒們,伸直了頭,臉貼著地面,呼哧聲直響,無心搭理嘴邊的青草。扎林坐起身來。夜風順著山谷,從波斯方向徐徐吹來,夾雜著縷縷花香。一只孤鳥,從漆黑的群山深處,遠遠傳來幾聲低鳴,然后就沉寂了。只有那河水奔馳如故,拍打著石子——無時無刻、不休不止地日夜操勞,如同土庫曼平原上辛苦勞作的奴隸,或者,像那茶館里從不曾冷卻的茶炊。那波斯女打量著懸鈴古樹——長有七根壯實茂盛的粗大樹干和一條嫩小的枝丫;七個兄弟和一個妹妹。樹身巨大,須得整整一個部落的人方能合抱;樹皮上面,傷痕累累,有野獸撕咬的傷痕,也有垂死掙扎的人抓臟的印跡,不過,里面倒還保存有豐潤的汁液,從而顯出些溫暖和慈祥的樣貌來,如同那肥美的土壤。扎林-塔季坐在一條粗大的樹根上,樹根像一只貪婪的手臂,深深地扎進了土里。她還發現,樹干高處,長著些石頭。應是,河水泛濫時,一些山石撞在了懸鈴木的根部,這樹也就順勢吞下那些個頭較大的石子,并用頑強的樹皮將之緊緊裹住,安頓妥當,牢牢把穩,隨自己一起成長,將這些原本奪命的家伙,溫柔地向上抬升。“跟我一樣,她也是個女奴!”看著這棵老樹,那波斯女暗自感慨。“她懷著石頭,如同我懷著自己的那顆心和肚子里的孩子。就讓那痛苦,深深地融進我的身體吧,好讓我不再難受。”扎林-塔季不禁淚流滿面。她懷孕個把月了,是一個庫爾德牧民的孩子,看來,這世上至少還有那么一個人,值得她去愛。旁邊的一個土庫曼人,兩眼瞅著她,神情愜意,一個女孩,要是會哭了,就能很快習慣當老婆,將來在土庫曼斯坦,也就能戴著面紗安詳地離世了。

月亮躲進黑色的群山后面,四周更是一片荒寂,微風像幽靈的影子,拂上扎林-塔季的臉龐,她走到人群中間,躺了下去……

“格莉-恩達姆早就讓埃爾薩里人給搶走了,”那波斯女子心里輕聲絮叨,暗自稱量,自己的痛苦與那更大的苦難之間的輕重,心中也就好過些。“法季瑪淹死在達里亞大河里了。而那可愛的,我最要好的漢諾姆-阿加,聽人說,生活在賈法爾巴伊人那里,住在海邊,又生了一群孩子。我嘛,今后也就跟她們一起了。”

波斯女想了一陣子自己的伙伴,她們也曾穿過這條野草叢生的清涼峽谷,還都沒死去,一顆心也就慢慢平復了,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清晨,這伙土庫曼人騎著馬,把一眾俘虜牽出了科佩特山;那會兒,好幾個庫爾德和波斯女人,一看見這異域的荒原和陌生的天空,與自己的故鄉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光景,陣陣悲傷頓時涌上心頭,不由得痛哭流涕。不過,扎林-塔季卻沒哭。打小在呼羅珊的山林中長大的她,這時,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眼前這片土庫曼斯坦的平原,一方空蕩蕩的天地,單調又乏味,就像死了的孩子,絕了生氣和希望,也就不明白,人們為何要在這里生活。

這伙土庫曼人待在一處山洼,等著日頭過去。有時,庫爾德人會越過俄羅斯平原,追蹤來到這片極其開闊的沙地。他們很重視這些對手,可不想到了家門口,還白花力氣去克敵制勝。

于是,又花了足足一個晚上和大半個白天,這伙土庫曼人才趕著俘虜,進了自家那荒涼的沙漠深處。然后,他們找了間山村的土房子歇息,又摟上擄來的姑娘過了夜,才又重新上路。沒多久,扎林-塔季就搞清楚了誰是自己的主人兼丈夫——阿塔赫-巴巴,一個來自特卡部族的土庫曼男人,四十來歲,長著蓬大胡子,一雙眼睛總是那般漆黑幽深,不悲不喜,也不顯疲憊。間或,阿塔赫-巴巴會把扎林-塔季叫到跟前,避開眾人,到沙地上去過生活。那會兒,這波斯女就躺在下面,仔細傾聽那沙粒如何微微地自行動來動去:看來,它也有自己小巧而多彩的生活。不遠處,阿塔赫-巴巴的馬就等在那里,神情專注地看著這兩個人類。在阿塔赫愛她的時候,扎林-塔季攤開雙臂,任由上面沾滿沙粒,眼睜睜地看著頭頂的高天,心不在焉地想著些什么。阿塔赫愛她時,臉色陰沉,神情嚴肅,如同在盡例行的義務,只顧想著,不能白折騰和枉費了享受。“我就跟了他住一起過活”,扎林心里暗自打算,看來,這事兒既沒那么可怕,也無多少樂趣;在她來說,除了阿塔赫-巴巴的重量和那把大胡子,就沒什么別的感覺了。

到了離開故土的第十二個晚上,這些俘虜,就被阿拉曼人攆進了幾座帳篷,附近還有一口名為塔坎的水井。這個地方,聚居著幾處人家,屬于特卡部落的坎金部族。見阿塔赫-巴巴歸來,他的四個妻子紛紛上前迎接,快活而興奮,只是,那臉上的表情卻過于整齊劃一了,而對扎林-塔季,她們正眼也沒瞧一下。阿塔赫將那波斯女領進帳篷,放出話來,這女人今后就隨他養活,也跟大家睡在一起。隨后,阿塔赫親自出馬,去將那個被打死的,歸還給他的阿拉曼親人。那具尸體,早在路上就腐爛了,他的那匹馬可遭了罪,聞夠了那股臭味兒,連槽里的清水,這會兒也咽不下幾口。

帳篷內,扎林-塔季坐在地上,這異國他鄉,令她有些困惑和迷茫。在故鄉時,打六歲起,她就開始給自家老爺干活,去呼羅珊的山林撿枯枝和落葉,每天也能落著兩頓飯吃。那時,生活已成為一種習慣,年輕的歲月悄然流逝,沒留下絲毫的記憶和痕跡,因為,日復一日的勞作,不變的是那憂愁與苦悶,內心早已習慣和麻木。最美好的時光,應是這樣,歲月去勢如電,內中的日子,來不及留下它的不幸和哀傷。

阿塔赫-巴巴的一個上了年紀的妻子,用庫爾德語問那波斯女,哪個族的,又是哪個帳篷生的。

“我不曉得,是什么時候生的我,”扎林-塔季說,“我老早就有了。”

的確,她不記得自己的父母,也沒留心是何時開始過活的:她覺得,一直以來都是這個樣子。

突然,傳來一陣悲憤的號哭和吵鬧聲。三個打著赤腳的、悲悲切切的女人闖進帳篷,圍住那波斯女,盤起腿坐了下來。她們先是傷心地嘰里咕嚕個不停,然后,就爬上前來,逮著扎林-塔季,用那指甲,往她的臉和瘦弱的身子上,狠狠抓扯。扎林把身體縮成一團,收緊了來防護,卻漸漸發現,那幾個女人的仇怨很深,勁兒卻不大,于是就忍著疼痛,卻并不害怕。阿塔赫-巴巴回來后,默不作聲地站了會兒,然后開口說,“夠了哈,她還很年輕,而你們卻是一幫老貨了!”說完這話,徑直就把那幾個別家的女人轟了出去。

那三個女人到了外面,又哭喊起自己被打死的丈夫來。

夜里,阿塔赫-巴巴睡在俘虜扎林身旁,當帳篷里的人都入睡后,床頭是一片寂然,如同一個廢棄的世界,主人摟著那波斯女,她那瘦小的身板,被饑餓和一路的奔波折磨得貧瘠不堪。四下里萬籟俱寂,只有睡夢中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偶然間,會傳來那么一聲響動,不知是何物,用柔軟腳掌,在荒涼的黏土上踏行,——沒準兒,是一支蝎子,在自顧自地走動。扎林-塔季躺在下面,心想,這丈夫——不過一份額外的勞動,也就耐著性子由著他。然而,正當阿塔赫-巴巴興致高漲、動作生猛之際,另兩個妻子卻有了動彈,還跪起身來。起先,她倆有些惱怒,竊竊地發著嘮叨,隨后,則朝丈夫喊起來:

“阿塔赫!阿塔赫!你可別心疼她,得讓她大聲地尖叫。”

“記得不,跟我們那會兒是咋弄的?干嗎要寵著她呢?”

“狠狠地撕她呀,你,得讓她熟悉和習慣!”

“嗬嗬,你呀,真是個滑頭滑腦的壞東西!”

話還沒聽完,扎林-塔季就睡著了,這場愛的生活,讓她實在疲憊和乏味。

扎林-塔季開始過上了游牧女人的生活。每天,她給駱駝和山羊擠奶,清點綿羊的數目,還到龜裂土上的水井取水——一天下來,得弄上一百到兩百皮囊。從此,她再也沒有聽見過鳥的鳴叫,也忘了那風吹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可青蔥的歲月,卻走得總是這般緩慢。這個波斯女人的身體,還得忍受生活的長期煎熬,仿佛那遙遙的幸福,得需要這小小的身子,不斷地儲備和等待。

一旦草食有缺,羊兒們就日漸消瘦,開始有了死亡,這時候,阿塔赫-巴巴就吩咐家里人,收了帳篷,卷了包袱細軟和財物,朝著更遠的荒無人煙之地遷徙,那里土地更新鮮,還剩下點未曾動過的少量牧草。從住慣了的地方離開,這個沒多大的部族全體都行動起來,他們要穿過一片酷熱的龜裂土,去那同樣空曠的區域。族長和腦袋好使的男人們,騎著騾馬走在前面。個頭矮小的驢子,則托著層層疊疊的帳篷和行動不便的老太婆,再后面,就跟了那瘋頭瘋腦、亂亂糟糟的羊群。而扎林-塔季和別的奴隸們,則徒步前行,隨身帶著沉甸甸的銀器,和丈夫的好友送的禮物,以及壇壇罐罐的食物。

要是途中正好碰上幾處沙丘,那波斯女人就很興奮,把一雙腳死死地踩進溫暖的沙子里。一路上,她留心上了那風,看它如何慌亂地飄飛,把那片片早已干枯的野草吹向遠方,也許,這些植物,曾經就生長在科佩特山那些青色而幽暗的山谷中,或者,長在那濕潤的阿姆河沿岸。只是,時常還得穿過大片大片的龜裂土,這貧瘠之極的黏土地。龜裂土上,日頭火辣辣的,老是涼不下來,如同奴隸心中揮散不去的憂傷。這地方,那天上的神靈,老早就掌控了這些苦難的信徒,然而直到他們死去,干枯成了輕飄飄的樹枝,才有那風兒,來將他們卷走帶離。

新的住地,總要比原來的更艱難些。得清掃和打整出幾口水井,也得收拾好牧場,還得去遠處走走,看看沙海中,哪里才有幸免于難的梭梭樹。

隨著時間流逝,那原先的興趣愛好,連那原本的自己,扎林-塔季都開始有些不習慣了。每當阿塔赫-巴巴吃羊肉抓飯時,殘留的碎肉末子,從來都只落到另外幾個妻子手里,那波斯女人倒也不難過,既不饞得慌,也不羨慕妒忌。她總是那么少言寡語,只知道操心牲口,從不去感受自己的那顆心靈,免得愁苦和哀傷。

有時,她累了倦了,就在龜裂土上躺下,四周是一片空曠和無盡的陽光。她打量著這片天地——看那天空和太陽——帶著絲絲的驚訝:“原來就這些呀!”扎林-塔季喃喃自語,好似腦海里的全部生活,也就這個樣兒,眼前不過一片尋常的世界,除此外,就再也沒什么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身體——骨瘦如柴,清晰可見;皮膚因辛苦勞累,也干枯粗糙了;雙手青筋鼓脹,磨損得快廢了——看來,她的生命,正在一點點地流逝:月亮,升起時,著實緩慢,可落下去,卻在瞬間。

幾個月后,扎林-塔季生下個小女娃。這條小生命,雖不是阿塔赫-巴巴親身的種,卻也不妨他感到歡喜,畢竟往后,她也將是自己的女奴了,于是就給這孩子賜了個名字,叫做珠瑪妮。

那波斯女把嬰兒緊緊摟在懷里,心里明白,自己的日子還沒到頭。已是冬天了,雨水順著龜裂土流到井里,一頭驢子在那兒憂傷地嘶鳴,仿佛自己就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孤零零地留在這世上,那無盡的憂愁悲傷,也就成了一種病痛。

沒過多久,扎林-塔季的身子就虛弱得垮掉了,似乎耗盡了生機,只能躺著,無力再起身了;小嬰兒就睡在她身旁,依偎著母親燙乎乎的身體,討點暖和。帳篷底部,不時漏進些風來;雨水若溪,在干裂的龜裂土上潺潺流動。阿塔赫-巴巴站在那波斯女跟前,忍不住落下淚來,滴在了她的羊毛氈上;他在傷心,這個瘦精精的,又不太懂他的女人,今后恐怕不能再跟他一起過活了。他每天的吃食,沒斷過羊肉,油水豐足,心里囤積著沉甸甸的欲望,不知要如何在這個迷人的女子身上釋放,如今她病得迷迷糊糊的,渾身滾燙。間或,夜深人靜時,阿塔赫-巴巴又會來找扎林-塔季,把那嬰兒從她身邊推開,然后,用自己那死重死重的力氣,滿是憂傷地把她抱在懷里。只是,時光荏苒,這風兒吹著沙子,嗚嗚直響,也把那春鳥,帶向濕潤嫩綠的地方。那波斯女燒得頭昏腦漲的,眼前依稀飄飛起些景象來:不知何處,長著棵孤零零的樹,枝上又有只毫不起眼的小鳥,在驕傲而悠揚地唱著自己的小曲兒。幾家駱駝商隊正打小鳥身旁經過,一些騎者在飛馳向遠方,還有那開往圖蘭的火車在不停鳴笛。但那小鳥,卻唱得越發輕柔靈巧了,仿佛在自言自語:只是不明白,這場生命之力的較量,誰才是真正的贏家——是那小鳥,或者商隊,還是那轟鳴的火車。扎林-塔季醒了過來,決定像那只消失在夢里的小鳥般活著。她漸漸好了起來。也就看在那嬰兒的分上,阿塔赫-巴巴才心生垂憐,準許她休養些日子。

另外幾個妻子,都來送些食物,放到扎林的氈子上,還順便罵上幾句,見不得她健健康康地躺著,而她們呢,老的老、病的病,照樣不還得受那沉悶的勞作折磨。

不久,扎林-塔季自己就能起身了。在她那兒,思考和感受,都是多余的,這樣,她操持起沒完沒了的家務來,就要輕松些,那顆心靈的耗損,也要緩慢些。她用頭巾將珠瑪妮裹好,系在背上,然后,彎下身子,開始擠羊奶,撿驢糞當柴火,還到井里去打水,就這樣,她又平靜了下來。甚至,倘若這就是她的幸福的話,那這些家務活,對她來說,也就沒什么,畢竟,要想守住幸福,就得平凡生活。

珠瑪妮老是待在母親背上,那好不容易挺過來的誕生之苦,讓她仍舊有些害怕,就縮成了一個小肉球,十分驚訝地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期盼著,它什么時候能停下來,好讓自己安靜地入睡。后來,珠瑪妮漸漸學會了蹣跚邁步,開始認識和熟悉起自己來。“這是我!”她向陌生的自己打著招呼,還摸了摸今后那副身板的幼骨。不過,很長一段時間里,珠瑪妮都沒從母親身上下來,她時不時摸摸母親佝僂的脊背,暖暖的、潤潤的,她就躺在上面,取暖和睡覺。她開始喜歡上了過日子,盡管母親的奶水仍很充足,可什么泥巴、青草、羊屎或木炭之類的,她都吃了下去,還有那死在沙土里的動物,她也撿來小骨頭,含在嘴里吸吮。

看來,那些吃下的物什,對她的生長都很管用,這小小的身子,日漸就胖乎了起來。一雙眼睛,目光新奇,晶瑩鮮亮,對一切尋常的事物,都看得極為專心和仔細。自己那顆心臟的跳動,她也已習慣,不再擔心,它什么時候就不跳了。

她的童年過了很久。每天,太陽都升在天空中閃耀,風兒起了又落了,沙丘的背風處,孩子們在玩耍和哭鬧。漸漸地,日頭變得越發紅亮,碩大而沉重,遠遠地滑落而下,而輕柔的月亮,仿若那輪紅日的銀色身影,輝映著母親飽經風霜的臉龐,無盡的操勞,令她日漸蒼老。擠好駱駝奶,母親看了看那輪明月,和這方貧瘠如洗、凄涼荒蕪的天地,隨后,俯下身來,在羊毛氈子上躺下,抓緊時間與女兒溫存片刻,她知道,那睡夢很快就會把自己與女兒分開。

到了春天,扎林-塔季第一次把小鳥指給女兒看,它們在沙丘上空高高盤旋飛舞,不知要去向何方。幾聲鳥鳴清脆,仿佛在對地上的人兒,傾訴它們的不舍和憐憫,然后,一閃而逝,消失得無影無蹤。

“它們是誰?”珠瑪妮有些好奇。

“它們是些幸福的小家伙,”母親說,“它們可以飛過那高山,飛到那遙遠的河邊,那里的樹上,有很多很多的葉子,天上的太陽也是涼幽幽的,就像那月亮一樣。”

珠瑪妮不明白,母親在說些什么,對那些河流和樹葉,也就不怎么思念。她在這里出生,在那些彎如新月的沙丘間成長,爬到那風兒吹成的沙丘頭上,放眼遠望,大地空曠無際,四面都是一個模樣。有時,母親竟會莫名地流淚,就把女兒緊緊地摟在懷里——對她來說,女兒,就是那遠方的河流,那日漸忘卻的山影,那樹上的花朵,和那龜裂土上的一片陰涼。

“在那河邊和山里,你過得好嗎?”珠瑪妮問道。

“不好,我在那里過得很苦。”扎林-塔季說。

“可你怎么會認為,那里很好呢?”

“我不是認為,只是覺得。”扎林-塔季回道。

小珠瑪妮有些聽糊涂了,拉著母親的一根手指,安慰和勸告道:

“你只是覺得嘛……那就只愛我一個好了,這樣的話,你就會很快活啦!那些河呀山呀的——就別想了。”

每次離開駐地,珠瑪妮總要花老長的時間,滿腹憂傷地,跟那些孤單地留下來的東西告別:那棵梭梭樹叢,她在旁邊玩過;一小塊玻璃片兒;一只干巴巴的蜥蜴,她那姐妹般的玩伴兒;一根根啃得光禿禿的羊骨頭;還有些雜七雜八的玩意兒,雖叫不出名來,可她都臉熟也喜歡。珠瑪妮心里很難過,要是人們走了,去了新的牧場,它們準會寂寞和苦悶的,也都會死掉。

那短乎乎的草莖,干巴巴、硬邦邦的,形同鐵屑沫子,卻是駱駝和羊兒們唯一的口糧。幾頭毛驢,也許,尤自記得,那個早已遺忘的世界里的一頓飽飯,每當肚子空了,就時不時地干吼幾聲,以示掛牽。

遷徙途中,珠瑪妮騎了匹個頭最小的毛驢。那雙耷拉著的小腳下,一片荒漠正靜靜地滑過,她則盯著那顆碩大的驢頭,心想,這可比馬的要大些,又瞅著那雙耳朵,風兒是如何在上面跌落,就覺得,毛驢這家伙——肯定是巨人身上掉下來的渣滓,只不過因為太痛苦,和干活太勞累,還有可憐巴巴的食物,才變得這么瘦小。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珠瑪妮長成了一個十二歲的少女,日漸豐腴和美好。臉蛋上洋溢著嬌艷,活脫脫顯出她那素未謀面的父親,對扎林-塔季的愛戀和激情。沒有什么——無論女奴的貧困,還是那憂愁和苦悶——能妨礙珠瑪妮變得日益明媚、成熟和冰清玉潔。要說那食物,無論她吃得有多么寒磣和單調,卻也是來自陽光、春風、雨露和那沙地的溫熱,正是這樣,她的嬌軀才變得如此柔美,一雙眸子,才會這般迷人和明亮,仿佛里面閃爍著無盡靈秀的光彩。她是沒地方可洗浴的——僅有的那點水,也就勉強夠羊兒們飲用——每當珠瑪妮覺得皮膚油膩膩的有些沉重時,就去找個風兒吹得正歡的地兒,任那風沙往自己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刮刷,然后就輕松和光鮮了。

一天,阿塔赫-巴巴把帳篷遷到了一處陰森荒涼的地方,一眼黝黑的黏土地,哪怕走上一整天,也沒個盡頭,就吩咐停了下來。如此貧瘠和凄涼的龜裂土,莫說珠瑪妮,連扎林-塔季也未曾見過。想來,這個地方,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人棲息了,遠處邊上,竟還長著些肥嫩的青草,躲過了沙漠的酷熱和死亡。這片龜裂土,地勢向著中腹逐漸走低,當中的位置,一片深幽的黑土上,立著一座古老、破敗的石塔。阿塔赫-巴巴將家人帶到塔里,暫作停留和安頓。古塔旁邊,有口水井,扎林-塔季跟所有游牧民族的女人們一起,著手進行清理。沒誰知道,這座古塔的來歷和歸屬,也不清楚,古時候,人們在里面干些什么——是虔誠禱告,還是相互殘殺。古塔外墻的低矮處,墻面鑲嵌著天藍的彩釉磚,塔頂較小,呈圓形,用青色面板鋪成,每塊板子上,均畫有一條金蛇,靜靜地趴在那里。

珠瑪妮同所有的母親一道,伺候著那口水井:她捧著一把濕漉漉的沙泥向遠處走去,還在里面找到了一些骨片。垛垛沙丘的盡頭,一座座小山包,隱約可見——入冬前,那些沉睡不醒的烏云,就躺在山頂上盤旋——而山的另一邊,阿塔赫-巴巴說過,是那阿姆河和繁華的希瓦城。夜里,珠瑪妮找了間底層的屋子,在墻邊躺了下來。她靜靜地聽著,蝎子們在粘土縫里爬來爬去;又透過敞開的門洞,盯著一顆星子,看她在昏暗的天幕中緩緩游弋,如同一個牧女;塔基邊上,流沙的聲響有些凄涼,她又想聽個真切和明白。一時間,珠瑪妮心里悲喜交集,有淚水也有甜蜜,不過,她倒也不激動,靜靜地呼吸著,帶著絲絲困惑,對生命的意義充滿了不解和茫然。

阿塔赫-巴巴爬起身來,越過熟睡的妻子們,鬼鬼祟祟地靠向扎林-塔季。珠瑪妮耐著性子候了片刻,然后喊了一聲母親,叫她嚇唬一下阿塔赫。可母親卻不吭聲,阿塔赫-巴巴也就摸到了她的身體。珠瑪妮沒辦法,只能轉過身去,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進了毛茸茸的氈子,痛苦得直哆嗦。這時,一個陌生的黑影,從塔的上層下來,到了熟睡的人群中間,站在那里直打手勢,表示友好和問候。珠瑪妮走近他跟前,回了一個友好的招呼。來人相貌很獨特,一點不像本地人;個子高大、身材干瘦,一張臉倒和善,跟那些動物一樣;那雙眼睛,盡管有些灰暗,可看著嬌小的珠瑪妮,卻充滿了憂傷,如同一個死者的目光。

見女兒跟一個外人在一起,扎林-塔季嚷了起來:

“這氈子是我們的,這事兒也是自家的,而您,請走開吧。”一邊說著,還抱了抱自己的主人既丈夫。

珠瑪妮抓起來客的手,朝著母親哭起來,而那客人,卻沒能有所勸慰:只因阿塔赫-巴巴跳了起來,他不得不轉身就逃,順著那片龜裂土,跑進了茫茫夜色中,阿塔赫則一路追了下去。珠瑪妮見此情況,瞥了一眼自己可憐的母親,就跟著追了出去。

他們奔跑的腳步,踩得龜裂土咔滋作響。不過,絕望總比憤怒要厲害些,只見那陌生的來客,繞過座座沉睡的帳篷,甩掉氣喘吁吁的阿塔赫-巴巴,就消失在了黑暗中。珠瑪妮跟著他們,漸漸跑丟了方向。這會兒,她覺得,應該獨自一個人生活了,誰也靠不著,就連母親,也跟她不一條心——母親也有自己的心思和無奈。珠瑪妮停下來,躺在深夜冰冷的龜裂土上,孤零零的,沉默無語。在她身下,大地也是一片寂然……

阿塔赫-巴巴放棄了追趕,返身走了回來。這個最后的波斯阿拉曼人,隨著歲月的流逝,日漸衰老和臃腫。他看見了珠瑪妮,那么年輕,身姿又楚楚動人,——她在他的牲畜群中長大,如今也患上了青春的煩惱。阿塔赫從地上抓起珠瑪妮,抱上她那生澀嬌小的身子,就往龜裂土偏僻的深處走去。珠瑪妮將指甲狠命地扎進了阿塔赫的喉嚨。不過,現在就算把那腦袋揪下來,阿塔赫也不會放手,因此,少女的柔弱掙扎,他不覺得疼痛,還貪婪地嗅著那發間蒿草的芬芳和風兒的香甜。

第二天,珠瑪妮沒有回來。她獨自一人,遠遠地去了那片龜裂土的盡頭,編著歌兒,獨個兒吟唱,再也不想活下去了。龜裂土的外面,是新的土地——一片沙土相間的沙地,里面青草蔭蔭,群群羊兒,埋頭其間,唾液澆濕了大地。

夜里,珠瑪妮睡得正香,母親找到她,將之叫醒,就領回家去,原來,阿塔赫-巴巴已將她賣了,彩禮也收下一半了——四百盧布和六十頭各色的牲口。他們認為珠瑪妮是個外來貨,意思是說,她沒有純正的土庫曼血統,也就只能比照庫爾德女人來計價。

她的未婚夫,有些歲數的奧達-卡拉,正同阿塔赫-巴巴坐在地毯上,一起閑聊著龜裂土上共同的生活潮流,說說那加桑-庫利鎮和阿姆河兩岸的事情,又提到布哈尼城,聽說那兒的奴隸交易市場又開張了。奧達-卡拉懂得不少,卻又說起,胡子一大把了,精力也不濟了,嘴巴開始胡言亂語了,需要年輕的妻子來慰藉,可家里的數兒卻不夠了。

阿塔赫-巴巴大為贊同,說要是沒有了慰藉,誰還能活得下去呀:人啦,寧可身上流出精華,也好過掉下淚水。

“只是呀,奧達,你不久前從庫爾班-尼亞茲的帳篷里,才收了一個妻子,”阿塔赫說。“那女的,人也不算老,臉蛋也不錯呀。”

“我是收了她,”奧達-卡拉承認得很干脆。“可是,如今還得再找一個呀。我家里呀,有六個老得掉牙的妻子,一個已經死翹翹了,可我家的羊仔兒,一窩一窩的下呀,那些母驢子,也都下仔兒了。誰來打理和伺候這些家伙呢?那幫老太婆,是越發不中用了,橫豎都快死了——不收兩個年輕的咋行,免得很快就半死不活的了。”

“這年輕點的,你出價可不大方嘛,”阿塔赫-巴巴說,“這點彩禮錢,你出手也不干脆呀。”

聽著這話,奧達-卡拉不樂意了:

“哪能啊,大方著嘞!收誰不收誰——我可盤算了好久:是三個熟手熟腳的老女人,還是兩個年輕點的。只是,那年紀大的吧,雖說吃肉不行,可難得喂個飽哇,而年輕點的呢,吃得雖不多,可惦記得慌呀。我決定就收年輕的。”

阿塔赫-巴巴笑了起來。奧達-卡拉也跟著哈哈大笑。

“惦記是肯定會的,奧達,你的新娘們嘛……你個老頭子,身上還有多少愛,留給她們呀?”

“我有兩個女人,從來也沒碰過,”奧達笑著說。“她倆操持了三十年的家務,于是我就問她們:‘老婆子,你們身上的那些愛呀,哪兒藏著呢,又花到哪兒去了呢?”

“那她倆咋回的?”阿塔赫笑呵呵地問。

“這她們說呀:變成了淚水,然后流進沙子里了——原話如此。我呢,就跟她倆說:‘不會吧,這事兒呀,我可得去問問那幾頭夾著根大棒子的老驢子!”

古塔外,扎林-塔季和珠瑪妮坐在門口,聽著屋里的談話。日漸蒼老的波斯女人,緊緊抱住自己的女兒,失聲痛哭起來。

珠瑪妮又安慰起母親來,那天夜里發生的事情,她沒怪她——她那顆青蔥的心靈,遺忘仍是其天性。

“媽媽,你跟阿塔赫睡一起時,有個客人,從黑暗中到我們這里來了,”珠瑪妮說。“他朝龜裂土的方向跑了。”

扎林-塔季告訴女兒,有好些女人,都聽說過這位沙漠里的來客,一個人孤零零的。他在遠方跟俄國人打仗來著,那地方,有森林和湖泊。俄國人到阿拉曼人這里來抓他,他就跑到沙漠里去躲了起來,如今他一個人,成天提心吊膽的東躲西藏。

“這么說,他很快就會死了喲:他可沒吃的呀!”珠瑪妮琢磨道。

“他都逃兩年了,”母親說。“他經常捏出些粘土罐呀盆的,放在游牧遷徙的路上。人們經過時,拿走了盆盆罐罐,就會扔下些碎羊肉……奧達說,那客人還去過一些村子,給那兒的茶館補補茶炊,又替人縫縫袍子,也能落口飯吃……”

珠瑪妮心里起了漣漪。那神秘的生活,令她著迷,把她引向了那寬闊的天地和遙遠的喧騰,那聲響,每當耳朵貼在地上睡覺時,她時不時也能聽見。扎林-塔季站起來,打算給客人和丈夫添些茶水,突然,她的臉色刷地一下子全黑了,渾身無力,再也無法靠近奧達-卡拉身下的地毯了。她很是失禮地在客人面前倒下了,死亡的血色陰影,瘋狂地爬上了她的嘴唇。奧達-卡拉跳了起來,嚇得跑開了,而阿塔赫-巴巴則猛地踹了妻子一腳,好讓那張可怕的臉轉過去。扎林-塔季自個兒翻了個身,就沒了聲息。她感到有股子火,正煎熬著自己枯萎的骨頭和五臟六腑,接著,她覺得似乎好過些了,仿佛身上那些久已沉重不堪的病痛和疲勞,伸了個懶腰,還輕微地噼啪作響。

翌日清晨,臨時駐地就空空如也了。早在頭天夜里,阿塔赫-巴巴就吩咐把牲口都趕走,一應日用的家什和器具,也都就地扔了。這座破敗的古塔里,那波斯女人染上了黑死病,整個部族都在逃亡。從今往后一百年,這里將再無人煙,因為,沙漠里的人民,不僅耳朵靈通,記事兒也很久遠。珠瑪妮沿著歪歪斜斜的、曾經鋪有石板的臺階,爬到上層的一個房間躲了起來;屋子的地面上,散亂地擺著一柄木勺子,一塊餅和三件未完工的瓦罐;看來,那個又逃進沙漠的陌生客人,原先就隱居在這里。

珠瑪妮沿著臺階下了幾級,就看見了母親身邊的情景:扎林-塔季孤零零地躺在石板上,黑黑的,也靜靜的,獨自品嘗著死亡來臨的凄涼和憂傷。祖列伊哈,一個小時候跟扎林一起被偷來的波斯女子,如今從遠地趕來,最后看她一眼。接著,波斯人卡塞姆和兩個下人——阿加爾與拉拉,也來了。這些人不怕被傳染和喪命,紛紛用手摸了摸垂死之人身下的石板,然后,帶著一份永別的想念,轉身離去。珠瑪妮沒敢走近母親身邊,擔心一露面,就會被強行帶走,就一直躲著,看著人們離去。

阿塔赫-巴巴最后進來,看了看屋里的東西,很是心疼,那些地毯,還有那塊羊毛氈子和一個瓦罐,看來是不能要了。他離扎林-塔季遠遠的,大聲地朝她喊話——那些話,通常是人快落氣時,要俯在其耳邊,輕言細語地說,其間還應不時親吻幾下,以便快死的人牢牢記下,好在死后到了天上,告訴給那神靈。

“到了那邊,請給神講哈,你別無所求,反正都死了——你就說呀,把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吧!羊兒不多了——都會死掉的——我一個人伺候就夠了,其他人嘛,就讓他們都變成魂靈吧,到那天上去,跟你一樣,和神住在一起。”

阿塔赫出去了,不久,又回來了,還帶著奧達-卡拉,來找珠瑪妮并把她帶走,花在她身上的彩禮,該付的都付了。這時,珠瑪妮跑了下來,撲在母親身上,死死地抱住。扎林-塔季還吊著一口氣,她的靈魂還住在自己的生命里。

眼見新娘子同黑死病抱在了一起,奧達-卡拉和阿塔赫都很害怕,沒敢出手就離去了,嘴里還罵罵咧咧的,這損失可都不小:一個該收的沒收夠,另一個付了的都打了水漂。

“死亡,穆罕默德說過,是一只拆散世人的巨手,”奧達-卡拉嘴上叨叨,“可它呀,把我跟那些公公母母的羊兒們,拆散了喲!”

所有的人,牲口和狗,遠遠地都走了。龜裂土上,一片空曠和荒涼,如同土庫曼的天空一樣。珠瑪妮在那些剩下的物什里挑挑揀揀,打理起生計來。她找到了六胴宰殺后的羊體,僅有少部分被取下當了吃食,就為逃離死亡的人們所丟棄。她給母親熬了些湯汁,喂她吃了少許。扎林-塔季一直都淺淺地吊著口氣,擔心要是徹底活了過來,就一下子又死不成了。傍晚,珠瑪妮站在塔頂高處,瞅著那片荒漠:她在盼著,那位逃進沙漠里的客人,何時能回來。可是,到底也沒見誰來——只有一棵小草,在龜裂土上滾來滾去,由近及遠,漸漸消失不見,興許,在遠方,它又將扎下根來重新生長。

日升日落,朝夕流轉。時光悄然而逝,只為讓每個人內心的痛苦煎熬,變得習慣平常。扎林-塔季好了起來,漸漸有了走動,又開始像往常一樣過活。

當得無物可吃之時,扎林-塔季帶著女兒,打算走出這片龜裂土,到那希瓦商道上去。然而,路程堪堪過半,扎林-塔季就倒下了,再也走不動了。

“媽媽,咱倆就一起死了吧,”珠瑪妮說。

她在母親身旁躺下,閉上眼睛,不忍再看。

“你也把眼睛閉上吧,別再看我了!”珠瑪妮央求道。“這樣我們就會死得快些。多看幾眼,又有啥用!沒啥了,我們啥都看過了……”

珠瑪妮緊緊地抱著母親并發現,她是多么枯瘦、蒼老和纖細——個頭比她還小。她試著微微搬動一下——扎林-塔季的身子輕得如同一根枯枝。

珠瑪妮站起身來,扶起母親。她想著,過一陣子再死吧,便背上扎林向遠處走去。傍晚時,珠瑪尼背著扎林,來到龜裂土開始沙化的邊緣,找了處暖和的沙坑,和母親一起過夜。

清早醒來,她倆看見附近坐著一個生人。那人跟母女倆打了個招呼,又從小袋子里掏出塊兒羊肉,請她倆吃。珠瑪妮一眼就認出,是那位來自沙漠的客人,感到很高興。盡管這客人會本地話,可卻并非土庫曼人。他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灰色外套,面相年輕而清秀,卻顯出飽經苦難和不幸的滄桑。

“你是誰?”珠瑪妮問他。

“我叫斯捷潘·卡季格羅布,奧地利人,”這位四處漂泊的來客說,“你呢?”

珠瑪妮從未聽說過什么奧地利人。連那些定居在土坡上的人,她也就見過兩回,哪里曉得,這世上還有什么城市、書籍、戰爭、森林和湖泊。

正當珠瑪妮吃著東西,跟卡季格羅布說說笑笑之際,扎林-塔季獨自躺在沙地上,不聲不響地死了。

過得片刻,珠瑪妮想喂母親點吃食,就喊了她一聲,可那波斯女人卻毫無回應。于是,珠瑪妮走到母親身旁,想看個究竟;她掀開母親的衣衫,看見了一對乳房,如同兩只僵死的黑色蠕蟲,從里面緊緊地咬在了胸脯上——這是那曾經哺育過她的乳液容器的殘骸。而母親的皮膚,深深地陷進了肋骨縫隙,那顆心臟,幾不可察:再無一絲跳動。整片胸脯小得可憐,只余些許干癟的痕跡——可憐的老女人,從未感受過絲毫的幸福,她那點力氣,僅夠承受那痛苦和折磨。如此之乳,再也難以有何作為——既無所愛,也無所恨,不過,卻可以向它本身,進行膜拜和哀悼。一個女奴死去了。

卡季格羅布站在一旁,目睹一個女兒,如何愛撫自己逝去的母親的身體,邊摩挲,邊思念,傷悲無限。后來,珠瑪妮在母親耳邊呢喃道,央求她到了天上,請神靈賜予自己幸福的生活,這時,斯捷潘·卡季格羅布上前來,想把死者抱去掩埋了。扎林-塔季已氣息全無,冰涼僵硬,——卡季格羅布仔細看了看她,如同在觀察一塊礦石,他的那顆心,仿佛一下子就衰老了,可他的頭腦,卻更加清醒和理智。他不禁黯然唏噓,回頭望向了遠方……他的故鄉遙遙,正在打仗,他四處逃亡,久久躲藏,也許,將永遠留在這貧瘠的荒漠上。這片土地的骨梁,早已化作了塵埃,而塵埃也已隨風而逝。他,一個維也納的光學家,如今眼前是一片海市蜃樓,內中這塵世的浮萍和生命的螻蟻,終究不過曇花一現。

卡季格羅布回過神來。珠瑪妮站在他身前等著,這個在愁苦、饑餓和卑賤的生活中長大的女子,卻是如此鮮活、純潔和頑強。奧地利人拉起她的雙手靠近自己,吻了吻那雙烏黑而順從的眼睛。

夜里,卡季格羅布抱著安詳的扎林-塔季,遠遠地走出了這片龜裂土,在那兒,把她埋進了一圍沙坑深處。他在上面壘了一個小沙丘,只是,它恐怕很快就會被風給吹散,是以,這位奧地利士兵來回走了走,用腳步丈量出此地與龜裂土永久邊界間的距離。他不想有人,哪怕是死者,被遺忘。他把丈量的結果寫在了自己的記事本上。

珠瑪妮躺在母親離世的地方,睡了過去。卡季格羅布把她叫醒,領著她住進龜裂土中央的那座土塔。他心里清楚,這個地方,土庫曼人不會很快回來——在歐洲,每當打完一場仗,沒準兒,又會開啟下一場,而到那時,他可能已在孤獨和寂寞中死去。

第二天,卡季格羅布把珠瑪妮一個人和袋子里剩余的食品,留在了塔里,就去了一百俄里外的希瓦古道,那里有口名叫博爾坎的水井。

他在那兒待了六天,有兩支商隊打他身邊經過,隨后是徒步追來的一伙盜賊和隱遁向里海的逃兵。誰要有什么需要,卡季格羅布就出手幫忙,也撈得些酬報,羊肉、米糧、洋蔥、火柴和葡萄酒。他補補鞋,修修道上用的器具,給駱駝和毛驢洗洗傷口,表演下魔術和講講故事。

通常每隔八九天,他就會返回那片龜裂土,給珠瑪妮帶回些食品和掙得的錢物。一次,他牽回一頭商隊遺棄的病驢,珠瑪妮卻把它給治好了,并養了起來。還有一回,卡季格羅布給女孩帶回了一串產自咸海的貝殼,還親了親她的嘴唇。他的這份感情,珠瑪妮倒不排斥,可內心卻很漠然,她不明白,為何要愛一個人。她想起過世的母親,和族里別的女人們——她們多數人,在丈夫快死的時候,就弄點水來打濕面紗,好讓一雙干澀的眼睛,顯出淚汪汪的痕跡。

他們在一起過了六年,土塔四周的龜裂土依舊悄無聲息,沒有生機——空蕩蕩的,如同珠瑪妮的人生。斯捷潘·卡季格羅布照舊時不時去一趟商道,可商隊卻沒落了,他也僅偶爾能搞到半袋子米糧,或一只瘦骨嶙峋的綿羊。

一個月明星稀的深夜,卡季格羅布外出了,珠瑪妮遙遙地聽見了幾聲槍響。她抓起把匕首,帶上些火柴和少許米糧,騎上驢子,就朝槍響的方向跑去。走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她一個人也沒碰見。在荒涼而炎熱的沙漠里行了一路,那頭驢也累了,站住不走了。珠瑪妮下了身來,牽著韁繩,繼續前行,指望碰上什么人或者找到一口井。

珠瑪妮找了個地兒湊合了一宿,一大早就牽著驢子又上路了,入夜前,來到一小片龜裂土上,附近有口水井,還帶有滑輪和皮囊。珠瑪妮取了些水上來,可那水粘糊糊的,污染得厲害,形同膿液——井里躺著一個死人,雙腳朝天,一大蓬綠油油的蒼蠅,爬滿了梭梭木井架。那頭驢子,渴得滿口白沫,卻也扭過頭去,不理那水囊;于是,珠瑪妮撕了片衣服下擺,用火點燃,拉回驢頭,用煙子熏它的臉,使其嗅不出水的氣味兒。那驢子這才飲水,足足喝了三皮囊,直到喝撐了,水又太臟,就死掉了。珠瑪妮知道,明天她也活不成了,唯一遺憾的是,這倒下去的地方離母親好遠。

夜里,珠瑪妮打起盹來,一直迷迷糊糊的——她生死莫辨,行為錯亂:一會兒站起來走幾步,一會兒復又躺下,隨后還跑了起來,又是哭又是笑,老是回想那些快要遺忘的事情,那殘留的記憶,正飛逝而去,越來越暗淡,幾欲消散,仿若一聲遙遠的呼喚,她伸開雙手,想要把它抓住。

深夜時分,她眼前幻影浮現,仿佛有成千上萬的人在龜裂土上奔跑,還傳來陣陣槍聲和尖叫。她抓起匕首,跟著他們跑起來,直至跌倒在自己絕望和孤獨的淚海。

一次,她平靜地醒來。四周一片陰涼。月光照在她的臉上,附近有幾人在低聲交談:是阿塔赫-巴巴,奧達-卡拉和四個不認識的。龜裂土外,沙地上,幾匹上著鞍的馬在吃草,一小堆篝火正旺,鍋子里的開水正咕嘟咕嘟直響。

珠瑪妮站了起來。見她好手好腳的,既沒誰興奮,也無人驚訝——看來,這些人正為自己的事操心得緊。不過,奧達-卡拉還是給了珠瑪妮一塊餅,而她也看清了,每個人身邊都放著些槍支。他們問她,見過紅軍沒有,珠瑪妮卻不明白,問的是啥。阿塔赫卻不信她。

“是你在井里放的毒吧!”他大聲呵斥道。

“沒有,”珠瑪妮說。

“撒謊,你這個奸細,”阿塔赫-巴巴根本不信,“骯臟齷齪的野種!奴仆全是紅軍!”

“給點水喝吧!”珠瑪妮開口求道。“您鍋里的水,都快變成蒸汽跑光了。”

“明兒讓你喝個夠,”阿塔赫-巴巴說。“這水咸得,就是給你喝的。”

他們飲起茶來,喝光了鍋里的水。珠瑪妮背過身去,心里恨恨的,也就絕了喝水的念頭。

天亮前,除留有奧達-卡拉看護馬匹和槍支,余者都睡著了。不過,奧達卻想起,珠瑪妮——是他花錢買下的妻子,于是就湊近她身邊躺下。珠瑪妮沒出聲,任由他靠近,接著,奧達猛地抱了上來,正當其雙手不得閑時,珠瑪妮一把揪住他的胡子,將匕首捅進了喉嚨。奧達-卡拉叫不出聲來,只微微地嘟囔了幾下,就斷氣了。

珠瑪妮推開死者,用胳膊撐起身來。另外五個家伙仍在夢中,清晨的天空,明月漸西,四周格外空曠和清凈。她暗暗打定主意,既然她的女奴母親都已長眠,那么,就讓這些自由人和富人,全都死在這沙漠里吧。

珠瑪妮站起來,走上前去,二話不說,解開絆繩,把那些拴在一起的草原馬兒全放了。她自個了也牽了一匹,從那幾個睡著的人身邊撿起槍支,又捆緊了,免得槍托散開,然后橫放在馬鞍上。珠瑪妮打著馬,一路朝沙漠跑去,清晨時分,她格外清新,容光煥發,像是喝飽了露水的草兒。那些自由的馬兒,早已干渴難耐,就一直跟著她,不停地奔跑,心里想著,會有口水喝的。

兩三個鐘頭后,珠瑪妮碰上了紅軍的騎兵偵察隊,他們繳了她的武器,要她說出阿塔赫-巴巴這伙巴斯馬奇叛匪的去向。

那件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整整十年,珠瑪妮都沒去過那片龜裂土,和那座土塔。這些年,她住在阿什哈巴德和塔什干,還從農業學院畢了業。

珠瑪妮·塔季耶娃(她依著母親的名字,給自己安了個姓),四處打聽奧地利戰俘卡季格羅布的消息,可卻了無音訊。珠瑪妮知道,在靠近扎翁古茲陷落的某個地方,有一片面積不大的古生植物自然保護區,那里只住著一個人,帶著一把槍和兩只狗。也許,就在那里,有座土塔和一大片龜裂土。可是,她卻沒時間前往,年復一年的,行程也就給耽擱了。

去年春天,塔季耶娃奉命深入卡拉庫姆沙漠選址,以試驗果木種植。其實,相較于風成礦質沙地,龜裂土更適于果木種植。珠瑪妮·塔季耶娃脫掉一身的歐式裝扮,短外套和半截裙,換上波斯黑袍,又用白披肩將頭臉包住,一大早,就飛身上馬,獨自一人從阿什哈巴德出發了。她手上有份沙漠地圖,比例為四十二萬分之一,從而很清楚,哪里有大片的龜裂土。可是,她卻直奔那沙漠古生植物保護區而去——作為一名專家和土生土長的沙漠人,她對這個更感興趣。

一路無趣,第五日上,她偶然發現了一座塔,藍色的圓頂上飾有金蛇圖案,為一片永久龜裂土所環繞。走在硬實的黏土塊上,馬蹄聲清脆,好似踩著了硬邦邦的凍土;天地悠悠,愴然如故,時間在這里仿佛凝滯了,而珠瑪妮,依稀又回到了憂傷的童年,未曾見過什么城市和河流,對這個世界也不甚明了,只有那嗚咽而過的風,在空落落的心上飄蕩。

恰值正午,五月的日頭明亮,照耀著這片沙土相間的天地,照耀著珠瑪妮那偉大而又凄涼的故鄉。她策馬走近那廢棄的土塔,曾幾何時,那些逝去的先民們,建造了它。珠瑪妮心想:“這片龜裂土巨大,附近又有淡水資源豐富的水井,就在這里,我來住下,我們來種植那花園——這里,有我貧瘠的家鄉。”

珠瑪妮走進塔里。那間下層的屋子,依舊空蕩蕩的,令人煩悶。地板上,有些人們遺下的污物,和一截長眠于此的碎指骨。角落里,有一架骷髏,蓋著幾縷破爛衣衫,骨頭向內塌陷,看來,不是被打死的,就是死后受了折磨。珠瑪妮俯身上前——骨架早已干枯,頭顱扭向墻壁,部分肋骨幾近脫落,胸骨皺成一團,活像遭了一記重鍾。奧地利式的短上衣破爛不堪,她在縷縷碎片中發現了一個衣兜兒,可里面,既沒有她熟悉的紙片兒,也不見那記事本。只有那門邊的墻上,有一句用化學鉛筆寫下的德語:“來找我吧,珠瑪妮,我們會再見的。”

“我找到你啦,我們又見面啦!”珠瑪妮獨自一人,放聲大喊,土塔里,回音久久蕩漾。

出了塔,她繞著那片龜裂土打馬而行,為今后種植果木的規模,要先行確定出一個目測的方案來。走了沒幾俄里,她看見旁邊的沙地里,有一排鐵刺籬笆,就策馬過去。籬笆墻內,稀稀拉拉地長著些野草,再遠點,有一間看守的小屋;園子中央,有幾座墳塋,三個墳頭上插著俄式十字架,另一座前,則立著塊天然的石頭。石面上刻有一排拉丁文,寫著“老珠瑪妮”幾字。

珠瑪妮下了馬,在籬笆墻前跪下身來,用波斯披肩蒙著臉,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還能做什么。她想起故去的母親念叨某個人時的一句怨言,“我這是遭的什么罪呀!那走了的人兒,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從臉上取下披肩,珠瑪妮看見一株幸存的古生植物——一棵灰色的小草,長在母親的石碑旁,——這棵小草,從其模樣、名字,還有憑著兒時的記憶,珠瑪妮已認出了它,可從前,她卻無從明了它的意義。看來,她是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就是這里,就在這個自然保護區,里面有那行將從大地上消亡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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