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江
黎美珍看著任虹擺弄著化妝盒,在臉上手上涂涂畫畫,末了還抬起香噴噴的手,用腥紅的嘴噗噗吹了吹,十分滿意的樣子。黎美珍就悲從中來,想黎世新還沒走幾個月,任虹這騷貨就熬不住了,這描紅涂綠地出去,讓她這個婆婆的臉朝哪兒擱?
黎美珍大喝一聲:“站住!”
任虹的高跟鞋示威似的敲打在門口的水泥地上,無辜地瞅著橫眉豎目的黎美珍。黎美珍候了半天,任虹就是不吭聲。黎美珍只好放低了姿態(tài),質(zhì)詢中臨時添加了幾分關(guān)注的語氣,問,干嘛呢?
任虹說出去呀。
去,去哪兒?
嗯。
到底去哪兒呀?黎美珍的笑像抹布似的掛著,強(qiáng)抑怒火,恨不得朝任虹顫動的大屁股上踹幾下。
嗯。任虹的應(yīng)聲輕飄飄的,高跟鞋已經(jīng)噗嗒噗嗒地踩了出去,她屁股一撅一撅,歡快得像只剛下過蛋的母雞。黎美珍越聽越覺得她走樓梯的聲音像是在咯咯噠咯咯噠地嚷嚷。黎美珍腳底發(fā)軟,跌跌撞撞地沖出屋門,喘得不成樣。黎美珍甚至聽到了任虹的聲音朝樓梯口了飄上來:喲,駱叔呀,有空上來坐坐?接著是一個老男人猥瑣的笑聲,嘿嘿,不了不了,改天。
黎美珍心咚地急竄了一下。只聽任虹又高聲招呼了句:“客氣啥?美珍她在家!”
黎美珍氣得半死,低低地罵句:“騷貨!屁股遲早被男人榨癟,看你還得瑟!”
日子一天天過去,任虹的大屁股沒被男人榨癟,反而像充滿氣的皮球越來越緊繃地招搖著。
一年前那天正是細(xì)雨蒙蒙,任虹提了行李袋過來時,還是一副尋死覓活后的茫然表情。那時候黎美珍正提著幾棵芹菜,在附近的房屋中介所報(bào)價(jià)。黎美珍猶豫好一會兒,閉著眼報(bào)出了那個數(shù)字。中介的小姑娘一聽,就笑了,問你那是精裝修嗎?黎美珍忙搖搖頭,說墻灰還是十多年前的墻灰,就換過幾個燈。小姑娘善解人意地看著一臉窘態(tài)的她,朝邊上的小黑板努了努嘴巴。黎美珍端詳了半天,愣是沒看懂。小姑娘說,人家普裝沒幾年的,比你的那間大,也就這個租價(jià)。黎美珍這回懂了,鬧了個大花臉。城東這些年舊城改造得差不多了,她住的毛紡宿舍,說了幾年的拆拆拆,還是沒人來畫紅字,倒是墻角旮旯的騷味越來越濃了。這事兒,誰也勸不住,黎美珍急得牙齒上火。每次提了菜經(jīng)過,看到有戴了頭盔的民工提著褲子,嘩嘩嘩地對著粗糙的墻壁沖刷,酣暢淋漓的樣子,她都?xì)獾谜嫦肴觾蓚€破雞蛋爛芹菜過去。更惱火的是一些野狗也來湊熱鬧,公然地在那風(fēng)水寶地上尋歡作樂。黎美珍有一次看著兩條使勁疊在一起的狗,居然鬼使神差地想起走了多年的男人,不由得心虛地朝四周看了看,愧怒交加,罵了句不知羞恥的東西!毛紡宿舍樓大多是五六十平米的兩室戶型,大熱天,都能聞到墻壁上冒出的陰氣。本來住這兒的人,大多朝城南新城區(qū)奔去了,這里就租給了來城里打工的,空氣中東拉西扯憑空冒出了很多竿子,花花綠綠的內(nèi)衣內(nèi)褲塑料袋抹布飄來蕩去,黎美珍每天一大早喝稀粥就聞到一股肥皂的刺鼻味,熏得她關(guān)破了好幾塊窗玻璃,為了還幾塊錢的玻璃價(jià),黎美珍又跟人大吵了幾回,蹦壞了兩個鞋跟。
任虹就是在那天跟著黎美珍來到她家的。任虹走進(jìn)中介所的時候,黎美珍正在羞愧無比地盤算著小姑娘給的參考價(jià),250塊一個月,一年就是3000塊。任虹愣頭愣腦地東瞧西看,問最便宜的房租多少錢?黎美珍就是在那一刻和任虹對上眼的。就在那天晚上,黎美珍把隔壁黎世新的那間床和被子都搬過來了。黎美珍抱著男人的遺像盤坐在烏漆墨黑的小臥里,眼淚像屋檐的春水,悄無聲息地流了一宿。黎美珍想要不是孤兒寡母,她哪里會落到這地步。眼看著黎世新三十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黎美珍急得天天拍自己的大腿。這年頭,娶媳婦彩禮就跟房價(jià)一樣,年年看漲。黎世新在外跑貨運(yùn),三天兩頭住貨車上,恨不得兩個腳都踩足了油門,賺錢的速度還是像烏龜一樣。黎美珍擺了多年的地?cái)偅@幾年生意越來越不行,人家買個吊帶都到網(wǎng)上淘,黎美珍囤積的一堆花花綠綠的褲衩還壓在箱底,自個兒用到啥時候,想想都暈厥。黎美珍捏著任虹摸出的3000塊,看著她迅速癟下去的皮夾,悲壯油然而生,遞回了幾個錢,任虹不明就里,黎美珍用一種家長的慈愛說,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嘛,客氣啥呢,以后再給。但是小姑娘就沒那么客氣了,小姑娘遞過合同,說,中介費(fèi)125塊,請簽字。黎美珍一愣,說就這分分鐘的工夫,你這里吸的是仙氣嗎?簽個屁!倒是任虹不好意思了,掏出10塊,說就照一天的租金給吧。把小姑娘氣得追出三里地,直到看到兩條趴在一起拼命搗鼓的狗,才急忙踩住腳步,急赤白臉地回去了。黎美珍那天沒有抄墻角的近路,而是裝作被追急了走錯了路的樣子返回,曲里拐彎繞了好一會,才從毛紡宿舍的另一面進(jìn)去了。
黎美珍后來才知道,任虹其實(shí)并不計(jì)較這些。任虹很快就找到了這條近路,看到人家在墻角提溜了褲帶沖墻,任虹順勢甩了甩手,就像看到別人畫了一幅蹩腳的畫,笑著撇撇嘴,快步走了。這讓翹了手指遮面狂奔的黎美珍感到臉上十分掛不住,好像就自己矯情,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弄得跟少女似的,假不假!黎美珍氣得呸了一聲,手癢得恨不得拍幾下自己的屁股,這才想起,老駱這狗日的,多時沒遇到了。當(dāng)初擺攤時,老駱三天兩頭圍著轉(zhuǎn),轉(zhuǎn)不說,還光盯著褲衩挑挑揀揀,東摸西捏,好像里面藏了什么好玩的,意猶未盡的樣子。黎美珍氣得臉都紅了,說你買不買,想捏買回去套上了捏!老駱一聽兩眼放光,嘴邊的笑快淌下來了,嘿嘿著說,美珍你說我穿哪號合適,你給合計(jì)合計(jì)。隔壁的攤位頓時都朝這兒瞅,幾個男人更是盯得舍不得眨巴眼睛。黎美珍雖說不年輕了,咬著牙撐起個家,膚色煤黑,可那身材還是該鼓的鼓,該收的收,更有一種野性美。黎美珍的矜持這幾年都被自己踩到角落了,她扔出一把皮尺摔在老駱身上,叉起雙手罵,自己的玩意自己量去!老駱在圍觀的哄笑中鬧了個大花臉,抓起幾個花褲衩朝口袋里塞,自找臺階地說我買還不行嗎,買了不行再退換!扔下錢,迅速作勢捏向她的屁股。黎美珍扭身閃過了,不示弱地說嫌大你改了做手套!
任虹來了十天半月,面色漸漸好起來了,黎美珍在深夜甚至都聽到噼里啪啦的腳步聲,這聲音讓人聽了渾身發(fā)顫。不一會兒,門鎖被鑰匙嘰嘰嘎嘎轉(zhuǎn)動起來。黎美珍伺機(jī)推開門,裝作起夜的樣子,打著哈欠,拍著屁股,含含糊糊地問,才回啊,余光卻不住地上下打量。任虹點(diǎn)點(diǎn)頭,水一沖洗,竟別有一種嫵媚。黎美珍雙眼放光,就是在那時候,一個念頭出來,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巴望黎世新回來,偏巧黎世新出長途,幾千公里,哪那么容易回。黎美珍聽著電話那頭不緊不慢的聲音,氣得牙病當(dāng)時就犯了,口里“絲絲”像漏氣的輪胎,罵著你個不識好歹的東西,別以為你是香饃饃!到嘴的饅頭給人叼去了可別怪我!罵完不解氣,又添了一句:饅頭都送到床上了,熱乎著呢,不啃白不啃!黎世新拉著大堆的貨跑在高速上,哪敢分神呢,沒好氣地丟下了句“那你來啃吧”,掛了電話。黎美珍氣得捂了半天腮幫子,跳著腳把走了多年的男人罵了一頓。
黎美珍替兒子打任虹的主意,是打聽清楚了任虹在一個酒店做了服務(wù)員以后。她的預(yù)感很不好,任虹年輕水嫩,緊身又單薄的職業(yè)衫一套,動人的曲線就勾畫出來了,流暢得讓人流口水,藏也藏不住,那些男人哪能守得住魂。果然,沒多時,任虹就與一個叫老陶的男人好上了。老陶是泥水匠,管著手下十多號工人,用時髦的話說,也是個小包工頭了。打認(rèn)識任虹起后,老陶的氣派一天比一天抖起來了,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副成功男士的派頭。等黎世新五天后拖著一身臭汗回到毛紡宿舍,老陶用摩托車把任虹送到樓下都已經(jīng)好幾個晚上了。黎美珍冷冷地看著黎世新搓好身體從浴室鉆出來,朝自己的大臥室走去,推了推門,問干嘛鎖了?鑰匙一打開,黎世新聞到了一股女人的香氣,里面的擺設(shè)也都是工工整整的。黎世新驚奇地朝廳上瞧瞧,天花板還是那個掉過灰的天花板,他嘀咕著沒走錯屋啊,正想再探進(jìn)去瞧個究竟,黎美珍突然說話了:站住!
黎世新問咋了,這,這是啥?
饅頭。黎美珍還是冷著聲。
在哪?
黎世新還是一副沒睡醒的懵樣,把黎美珍徹底惹惱了,她抬高了音量說,餿了!黎世新不懂,黎美珍火了,送上門的饅頭被人啃了,餿得生毛了,你個蠢貨!把黎世新說得一愣一愣的。
話一說完,黎美珍自己也嚇了一跳。男人走后那年起,黎美珍什么都慣著兒子,覺得對不住他,現(xiàn)在就為了一個女租客,犯得著這么惱怒地對待自己人嗎?可再一想兒子都這歲數(shù)了,對象還影沒一個,好不容易送上門個順眼的,又給人搶先撈了去,腮幫子就呼哧呼哧冒火。黎美珍哭哭啼啼,把男人從地下拉上來又?jǐn)?shù)落了一通。黎世新開始還聽得眼紅,哪知黎美珍一看效果好,更來勁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呼天搶地起來。黎世新煩躁地去拉,說起來起來。黎美珍等著就是這句話,沒好氣地把思量多遍的話痛痛快快說出來了:起來?起來坐哪去?!你難得回來趟,我將就將就打個地鋪不就得了!
這天晚上,黎美珍在小廳里打個鋪蓋和衣躺下,想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也不知什么時候,睡夢里跟人吵架的她被一陣嘀嘀咕咕的聲音驚醒了。任虹和老陶躡手躡腳朝臥室里鉆。黎美珍假寐地瞇著眼,瞥見任虹的小蠻腰被老陶的大手摟著,順勢還朝上面鼓出的部分掃了一下,像是給家里的飯桌撣個灰塵般隨意。任虹“喔喲”笑著扭了下身,手指點(diǎn)向老陶的下巴,老陶一低頭,順勢把任虹的手指給含住了,吧嗒吧嗒吮得很美味的樣子,黎美珍甚至都聽到了口水掉下來的聲音,不由得又羞又怒,再聽聽黎世新在臥室的打鼾聲,火就噌的上來了,可黎美珍不好表露出來,人家是租客,掏了錢后,男男女女的私事就跟你沒半毛錢關(guān)系了。黎美珍只好裝作睡得香甜的樣子,把鼾聲使勁朝上調(diào),很快蓋過了黎世新的。
讓黎美珍沒想到的是,自己很快又迷迷糊糊睡過去了,后來他們兩人有沒有深入下去,一點(diǎn)都不知道。任虹從臥室里睡眼朦朧出來的時候,臉上的紅暈還沒退盡。黎美珍看到黎世新打著赤膊,哈欠連天地從臥室出來,任虹驚叫一聲,忙返回,嘭地關(guān)上門。黎世新愣大了嘴,眼珠燈泡一樣,好半天才咽了口唾沫,羞赧地朝黎美珍看看。黎美珍沒好氣地指了指說,自己的饅頭在桌上呢,趁熱吃吧。
黎世新預(yù)備待兩三天的,可老板的電話一響,就拾掇拾掇匆忙跑出去了。黎世新走不多時,門就被擂得山響。幾十年的門,哪里經(jīng)得住這么鬧騰?黎美珍沒好氣地過去,差點(diǎn)和一個矮不愣登的女人撞個滿懷。女人瘦小得像根剛出土的芹菜,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黎美珍想象不出這女人剛才哪來那么大的蠻勁。黎美珍的氣消了大半,問你找誰。“芹菜”朝她身上凹凹凸凸的部分盯了好大會,才哭哭啼啼地說,家里快沒米了。黎美珍愣了好一會,想起桌上還剩著兩個干癟的隔夜包子,就拿過來,一邊遞過去一邊關(guān)門。哪知“芹菜”哭聲更響了:“你讓老陶回吧,我看到他進(jìn)這屋了,你再纏著他,家里的娃都沒飯吃了。”黎美珍這回聽懂了,這是老陶的女人,八成把自己當(dāng)成勾搭他男人的妖精了。黎美珍一想到這,又噌地上來了一股火,沒好氣地說,不認(rèn)識什么老陶老追的,老娘我只管收租錢,管得了人家恁多鳥事!“芹菜”一聽,頓時兇相畢露,手一抹涕淚就朝門甩,說你不賣淫也不能容許他人賣淫!你窩里住的那女的,賣×都賣到老娘我的床上來了!一邊罵著狐貍精一邊跌跌沖沖滾下樓梯,惹得樓下剛從城南女兒家回來的老駱不住探頭朝上瞅。后來干脆摸上門來,義憤填膺地說這還得了,不經(jīng)用的東西,自己的男人守不住,倒怪起人家來了。擱平時,黎美珍早一腳把他踹了。可今天她特?zé)肫馂榱藥讉€小錢,一屋子偏偏讓住進(jìn)別的女人,還招來了這等腥事,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搬出這破宿舍樓。黎美珍這回沒把走了多年的男人扯出來罵,破天荒地對著老駱訴起了苦,老駱受寵若驚地聽著,預(yù)備好的小動作一個也不好意思用上,最后只好頗具象征意味地拍拍黎美珍的肩膀,說改天去找點(diǎn)漆來,涂個拆字,多少好受點(diǎn)。黎美珍破涕為笑,像個少女似的捶他一下,老駱嘿嘿笑著直搓手。
任虹這天正好休息,一回來,就看到黎美珍正捂著跳了半天的腳倒抽冷氣。黎美珍說我家窮是窮了點(diǎn),可屁股向來是干干凈凈的,你的屁事管不了,可在自家的屁事還得管。任虹迷茫地哦了聲,就進(jìn)自己臥室。黎美珍只好喝了一聲,站住。任虹立在那,黎美珍一拍大腿,有人罵狐貍精罵到我門口了。任虹這回不好迷茫了,冷笑一聲,她自己沒本事守住男人,怪誰都沒用。黎美珍問那怪誰。任虹恍然大悟似地說,怪只怪這破宿舍樓沒人來畫拆字呀。黎美珍的話在嘴巴里打了好幾個轉(zhuǎn),又都咽了回去。任虹返回時聽到老陶的女人一口一個狐貍精地罵出去,驚慌得好像不小心踏進(jìn)狐貍窩,趕緊躲在梯角,摸上來時,黎美珍和老駱正抽抽嗒嗒,又躲在外面好大會兒才進(jìn)來。
黎美珍像嘴巴里塞了只蒼蠅站在臺上,只怪老駱來得不是時候,預(yù)備罵回去的話像被潑了一桶水的鞭炮,屁音都沒吱出去。黎美珍哪肯,看任虹轉(zhuǎn)著鑰匙進(jìn)去,說住手。任虹看著她。黎美珍瞪著眼說,租這行,就一條你得遵守,不準(zhǔn)再把老陶這野男人帶這了。任虹撇撇嘴,嗤了一聲,說你管這干嗎。黎美珍看著門上被糊上去的涕淚,想指不定哪天就潑油漆來了,怒噌噌噌上來了,一拍大腿,慘叫一聲,把任虹嚇一大跳。黎美珍悲從中來,天啦我做了什么孽啦替人挨罵狐貍精,那野芹菜再來可讓我咋整喲,收個破租錢還得遭這么大罪啦!邊說邊覺得該摔點(diǎn)什么制造下氣氛,伸手摸到一個電茶壺,剛舉起就縮手了,轉(zhuǎn)向一個布靠墊抓起盡情地扔向天花板。任虹看不下去了,撿起來撣了撣,只說了一句話,就把黎美珍鎮(zhèn)住了。
任虹說,那我搬出去。
黎美珍抱著撣過了的靠墊,霎時就安靜了下來,不認(rèn)識似地盯著她。
任虹還是平靜的語調(diào),平靜得讓黎美珍屁股發(fā)顫。吐出幾個字:把剩余的租金還給我,我走。
黎美珍的腳頓時不麻了,靠墊一扔就跳了起來,指著任虹的鼻子,嘴里蹦出兩個字:休想!
日子一天天過去,黎美珍裝了水的大盆,預(yù)備對付潑油漆的老陶女人,也始終沒用上。不知什么時候起,毛紡宿舍灰舊的墻外,被砌了一溜雪白的圍墻,把本來擺攤的地徹底圈在里面了。圍墻外被請來的區(qū)里幾個畫家濃墨重彩粉飾一新,引人駐足。黎美珍不擺攤了,跟人去小商品市場做保潔。說起來也巧,那天她在逛商場,看到有人捧著幾個塑料瓶就朝垃圾桶扔,黎美珍動了念,想拿來可以賣賣,雖說錢不多,可穩(wěn)賺。剛?cè)ツ茫捅灰粋€胖胖的八字胡男人攔住了。男人打量著她,說誰讓你拾的。黎美珍一愣,以為遇到無聊的,懶得搭話,轉(zhuǎn)身就走。八字胡急了,沖上幾步,高聲說,不許拿走!黎美珍看著不少人用異樣的神色觀望過來,頓覺憤憤,問干嘛,關(guān)你屁事!
八字胡緩了緩神色,托托寬大的褲帶,說這大樓的保潔我承包的,廢品也是我的。正說著,一個穿著藍(lán)色保潔服的老太太提了編織袋過來,搜尋著垃圾桶里的廢紙塑料瓶啥的,眼色銳利地瞥了瞥她。黎美珍臉?biāo)⒌募t了,使勁一扔塑料瓶就走了。八字胡叫住了她,緩和著神色說你干啥的,不待她再問,就說,我這正好少個人,你想做的話,現(xiàn)在我就可以給你排班。黎美珍竟覺出些許悲哀,想我就那么像搞保潔的?但八字胡的話讓她沒了生氣。八字胡擺手快速說,一個月一千六,拾的廢品賣了給你們當(dāng)獎金。瞅了瞅她就對老太太說,她干的話,你多帶帶她。
在商場做保潔沒擺攤那么自由了。黎美珍跟著掃了幾回地,拾了幾袋廢品,就頂班了。回來有時候聽到任虹在屋里哼哼唧唧唱歌。黎美珍聽得心煩了,故意把飯盒摔得砰砰響,想著她怎么沒上班去。本來因?yàn)槔咸张苏疑蟻斫辛R想漲漲租錢的,沒想到落了空。當(dāng)初在中介所看她生分得很,哪知說的話一點(diǎn)不含糊,說你收我錢寫了收條的,我租你屋你寫違約規(guī)定了嗎,憑啥漲價(jià)?退錢走人。黎美珍急赤白臉,悔不該當(dāng)初貪圖這點(diǎn)中介費(fèi),否則哪這么被動呢。可把錢退回她,又不舍得了。黎美珍等著搬出毛紡宿舍,等著兒子找對象,可都沒個動靜。她自找臺階地把男人罵了一頓。
等黎美珍知道任虹在商場三樓賣服裝,已是十多天后的事情了。任虹涂涂描描,穿得花枝招展,臉上的笑容越來越職業(yè)化。服裝店是老陶給弄起來的,老陶開始聽任虹說搞這個店,私下一盤算得不少錢,琢磨著找個什么屁話給推辭過去,說,這事嘛……可任虹扭捏著一蹭上他身,老陶下面的屁話就沒好冒出來。任虹說,酒店里的成功男士,還真不少呢。老陶一激靈,豪爽地一拍屁股,說,這事還不好辦?!弄!任虹一聽,笑容當(dāng)下就盛開了,輕揉著老陶麻辣辣的屁股,朝他臉上不住吹氣,說使那么大勁干嘛,不就一個服裝店嘛。
黎美珍負(fù)責(zé)的是四樓的衛(wèi)生,因?yàn)閾鞆U品才跑到三樓,聽到任虹的招呼聲還沒在意,直到這個聲音突然啞了下,才回過神。倒是任虹很快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招呼去了。黎美珍瞥見了任虹掃視時的驚訝,竟覺得窘,就如在中介所時面對小姑娘的時候。黎美珍胡亂在附近垃圾桶找尋一番,鬼鬼祟祟地走了。
走到樓下,黎美珍恨不得甩自己兩巴掌,罵自己慌什么。
黎世新還是過些時候回來一趟。讓黎美珍沒想到的是,自己急三火四,還是反應(yīng)慢了幾拍。這天晚上打烊回來,走進(jìn)門,任虹的屋門關(guān)得緊緊的,從里面?zhèn)鞒鲋ㄖǜ赂碌穆曇簦渤鸷苌畹臉幼印C恐ǜ乱幌拢杳勒渚蜏喩矶兑幌拢瑤装俚拇玻?jīng)得起這樣折騰嗎。聽著聽著,黎美珍腦袋大了,再一看墻角的行李箱,大叫一聲,撲上去拍門。
門是任虹打開的,走出來時她笑瞇瞇的,像剛喝過好酒,醉意朦朧地靠在門框上。黎美珍后退兩步,就沖進(jìn)去,打著赤膊穿著短褲的不是黎世新是誰?黎美珍頭重腳輕,差點(diǎn)昏迷過去。任虹忙上前攙扶,被一下踹到地上。黎美珍指著臉色羞赧的黎世新,嘴唇哆嗦了半天,只吐出一句還算完整的話來:餿得起毛的饅頭你也吃?
任虹用一種異乎尋常的溫順,看了看窘然的黎世新,親熱地說,世新他沒吃餿饅頭。
黎美珍臉騰的一下,覺得快麻了。她不相信似的問,你叫他什么?
世新呀。任虹還是笑瞇瞇的,表情像家庭主婦般柔順。
黎美珍渾身哆嗦,伶牙俐齒的她,突然沒了詞。但是任虹在之后說出的話,讓她渾身綿軟了。
任虹說,我們已經(jīng)好了多時了。
這天晚上,黎美珍躺在廳里的地鋪上,任憑兩人讓出的那個床空著。她翻來覆去,照例把男人罵了一頓。自己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把黎世新拉扯大,還把他改成跟自己姓,事事讓著他,巴望著以后靠著他順順當(dāng)當(dāng)生活,搬出這垃圾窩一樣的破樓。現(xiàn)在,這些全被任虹這狐貍精給搞亂了。黎美珍悄無聲息地哭了一夜,覺得眼淚快把自己泡酸了。
第二天起來,黎美珍像平時一樣穿了工作服去商場。先前帶她的呂老太曾說起她小區(qū)里,一個做媒的,搭配起來,準(zhǔn)得神乎其神。正好她前些天腳扭了,三樓那么大地,掃起來費(fèi)勁。黎美珍討好地湊上去,不歇?dú)獾靥嫠驋吡撕么髸骸卫咸俸僦^意不去了,說改天我腳順溜了,替你掃。黎美珍抹了把汗,嘴里咸津津的,連說不用不用。你瞧我這身材,再不瘦瘦身,快趕上水桶了,哪像你這么苗條呢,說得呂老太翹著蘭花指笑得不住嘴。接著嘆起氣說黎世新,三十好幾的人了,對象還沒一個影,急死人了都。呂老太愣了愣嘴,很快笑著說,那是那是,現(xiàn)在啥時候,男人以事業(yè)為重,應(yīng)該的呢。黎美珍一聽,頓時沒了詞,愣了半天,只好靦腆著低聲說,那是那是,正尋思著托人介紹對象呢。呂老太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聲,喝了口水,嘿嘿笑著說,你瞧我,快忘了,改天我問問小區(qū)里那做媒的,手上合意的多不。黎美珍頓時喜上眉梢,把拖把揮舞得呼呼作響。
黎美珍這幾天忙上忙下,腰酸背疼,只想快點(diǎn)給黎世新物色個本分的姑娘,平平和和地過生活。呂老太也不含糊人,很快打探回消息,說城西一個社區(qū)工作的姑娘,老大不小了,還沒落實(shí)對象,胖是胖了點(diǎn),可人踏實(shí)著呢。黎美珍看著照片,姑娘敦厚樸實(shí),也還順眼,恨不得把黎世新的照當(dāng)時就給粘到姑娘身邊,做成一對了。黎世新這次在家的時候特別多,黎美珍只當(dāng)慣壞了他,不敢強(qiáng)求,預(yù)備著啥時候支使走任虹,好哄著他和胖姑娘照面,黎世新雖說總在外跑,可就跟驢拉磨實(shí)在,一準(zhǔn)是被任虹這妖狐貍迷走了魂,等找了其他女人,就不會這么死心眼了。
黎美珍甚至想起了老駱,拍了下自己的屁股,跟自己說,老駱這男人,先前跟他女人不也好得穿一條褲子,女人跟著去國外照顧她女兒了,老駱就蹭上了自己的屁股。黎美珍不無感慨地想,男人都是這個德行。
但是黎美珍還沒合計(jì)怎么瞅空支走任虹,任虹倒自己湊上來了。任虹湊上來時,黎美珍正和呂老太打探著那個胖姑娘的情況。任虹走過時親親熱熱地說了句,媽,你歇會呢,累壞了咋行呢!說著,顫動著挺翹的大屁股走了。呂老太愣了下,訥訥地說你的女兒哪?黎美珍正想說不認(rèn)識,任虹轉(zhuǎn)身迷人地一笑,說,她兒媳呢,還沒扯證,不過已經(jīng)住一起了呢。呂老太聽得一愣一愣的。
黎美珍臉都綠了,不是礙著人多,真想跳上去踹扁了那對大屁股。
就因?yàn)槿魏邕@句屁話,黎美珍累死累活幫人家掃地算是空忙一回。這不說,還落得被呂老太埋怨,責(zé)怪她不該糊弄人,這下好,怎么跟做媒的連同社區(qū)的胖姑娘交待?黎美珍臉紅一陣綠一陣白一陣,越解釋越遭人誤會,氣急攻心,差點(diǎn)暈厥。
黎美珍找黎世新,尋思讓他消了那念,黎世新說人是你給領(lǐng)進(jìn)的,我不認(rèn)識她也不行呢!黎美珍氣白了臉,說還不是為了省點(diǎn)錢給你找個女人?再一想,老陶女人后來沒來找過,怎就平息下來了?
黎美珍終于在一個雨天找到了老陶女人,還是在商場的服裝攤前。女人挑挑揀揀著最廉價(jià)的衣服,還價(jià)還得差點(diǎn)跟攤主吵起來了,攤主說得嗓門冒火,懶得做這門生意了,自顧自看他的手機(jī),女人還沒走的意思,倒吸引了黎美珍的注意,這才想起,這個憔悴得潦倒的,不是“芹菜”是誰?芹菜一愣,慌亂地轉(zhuǎn)身想溜,黎美珍沒來由地冒出一句:好久沒上我家了!話一出口,才覺可笑。
芹菜快步走了出去,黎美珍緊緊攆上,在一個樓梯拐角處,芹菜停住了,抬起下巴,兇得虛怯:你到底想干嘛?不待回應(yīng),加了一句:我不會再上門騷擾了!
黎美珍沒走的神色,反而笑瞇瞇地上前幾步,說,為啥不來,盼著你來呢!
芹菜變了色,卻忽然神情垂落,低低地說,你幸災(zāi)樂禍你的,我現(xiàn)在不想和你斗嘴。黎美珍不笑了,疑疑惑惑地問,咋了?芹菜嘆口氣,說,老陶他工地上摔下來躺了多時,下面討著工錢,上面拖著不給,孩子念書都怕成了問題。黎美珍瞧她愁云慘霧的樣,不像亂說,不由得跟著驚嘆幾聲,瞅她欲走,想起多時的困擾,不由上前一步,攔在前。芹菜這回惱了,瞪大眼咬著牙,黎美珍四下環(huán)顧,略想了會,把自己的困擾全說了。芹菜聽得戚戚然,卻問,我能怎樣?黎美珍照例靦腆著,低聲說,你就上門再吵一次。猶豫會兒,說,我可以補(bǔ)償你。黎美珍說完,突然覺得自己十分可恥,禁不住淌了一臉淚,弄得芹菜眼圈紅紅的,豪邁地說同是天涯淪落人,誰讓咱都是那該死的狐貍精害的呢,不收出場費(fèi)了,就這么定了。黎美珍破涕為笑,拉著芹菜的手,親熱得跟姐妹似的。
芹菜上門友情出演的時候,黎美珍正裝模作樣地在清掃浴室,左刷刷右刷刷上刷刷下刷刷,動作大得像在炒大菜,門被擂得山響也裝沒聽到。正在休息的黎世新被吵得煩躁,跑過去拉了下鎖把,芹菜破口大罵地沖進(jìn)來了,一口一個狐貍精,把黎世新罵了個愣怔,后退幾步。黎美珍舉著個馬桶刷困惑地探出身,就被揪住了衣服,讓把狐貍精叫出來。黎美珍和和氣氣地問你找誰,我家不養(yǎng)狐貍,哪來閑錢搗鼓那些個寵物呢?芹菜氣勢磅礴地一揮手,說去你的,叫出那勾搭我男人的野狐貍!黎世新一頭霧水,橫在前,問你說啥。芹菜被那厚實(shí)的身板嚇得一個愣怔,很快扯大聲調(diào)說,去你媽的。
擱在平時,黎美珍一準(zhǔn)急三火四地上去拼了。可這會,她沒沖上去,倒生出幾分感動來,想芹菜矮不愣登,倒是賣力得很,回后該好好謝謝人家才對呢。
任虹來的時候,芹菜已經(jīng)走了,圍觀的人都已散去。芹菜罵到最后聲情并茂,不能自已,哭著求黎世新莫為難她男人,她就一個男人,沒了上哪兒再找去。聽得黎美珍十分受用,自嘆弗如。黎世新氣得臉色像壞了的紅綠燈,把任虹的東西從桌上摔到地上,從地上摔到桌上,芹菜才捂著嘴,故作嬌羞地跑了。任虹一看到這情境,瞥了瞥黎世新手里緊攥的掃把,啥都沒說,轉(zhuǎn)身就走,就像串門走錯了人家。
黎美珍強(qiáng)忍悲痛地上前,收拾著一地狼藉的東西,黎世新還是沒動。黎美珍試探地拿過掃把甩到門后,說男人就該拿得起扔得下。掃把朝她倒過來,黎美珍憤憤地踢了過去。過了好半天,從他嘴里掉出一句讓黎美珍魂飛魄散的話來:我們已經(jīng)領(lǐng)過證了。
黎美珍傻了眼,差點(diǎn)昏倒,想起任虹適才屁都沒一個就走的樣,想,怪不得這野狐貍走得那么瀟灑。天啦!我黎美珍做了什么孽啦,老天讓我遭這么大罪!
黎美珍一肚子的悔恨不知道該找誰傾訴,頭重腳輕地走下樓,老駱慌慌地扔掉手里的木材,上前欲扶。黎美珍大屁股一扭,把老駱扭出三里地。幾天后,黎美珍被一個噩耗徹底擊倒:黎世新頭重腳輕地出車,連人帶貨翻下護(hù)欄,當(dāng)時就不行了。黎美珍耳朵轟的一聲,世界塌了。幾個月里,任虹一直住在毛紡宿舍,和黎美珍隔了一堵墻,在黎美珍看來,比墻更厚的,是任虹的臉色。黎美珍昏昏沉沉地躺了多會兒,任虹沒事人一樣。黎美珍感到自己的一生突然松懈下來了,人生的追求不復(fù)存在。任虹對醒來的黎美珍只說了一句話:以后,你住你這間,我住我這間,誰也別打探誰。黎美珍冷得戰(zhàn)栗了下,大屁股凍住般墜得生疼。
任虹走了,走的時候,竟然露出了一絲笑意,黎美珍下意識捂了捂嘴巴。讓黎美珍沒料到的是,任虹走后沒多久,門開了,進(jìn)來的是老駱。老駱嘿嘿干笑著。黎美珍不認(rèn)識似的盯住他。老駱打著招呼,說,沒事來整理整理,說著,打開任虹的房間。老駱在門口瞧了瞧,說,這租錢,湊合。黎美珍被老駱的氣定神閑唬得一愣一愣,狐疑地問你說啥?
往后,我就住這里了。老駱說,對了,任虹沒跟你說嗎?她這間租我了。
黎美珍愣了半晌,天旋地轉(zhuǎn),終于哇的哭出來了。
老駱慌慌地上去扶,黎美珍操起電茶壺?fù)]舞過去,老駱站立不穩(wěn),一腳差點(diǎn)踩進(jìn)茶壺里,連滾帶爬地跑了。
走到樓梯拐角,老駱的聲音熱騰騰地扒拉上來:美珍我收拾下就搬過來。
美珍你總得身旁有個人照顧。
美珍你等著。
這聲音執(zhí)拗得像樹藤一樣,黎美珍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她憤怒地抓起門后任虹的一雙高跟鞋,使勁扔了下去。執(zhí)拗的聲音頓如引線遇到水般,嗤啦,沒了。
黎美珍一到商場就恍惚起來,一開始她看到任虹就想起黎世新,后來看到商場里招搖顫動的大屁股就想起任虹的大屁股,真想抓起大掃把朝大屁股上掃過去。黎美珍再沒去商場做保潔,任虹也從她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樣。再遇到老陶女人,是黎美珍在菜場找了賣粉絲的活時。拖著大袋的粉絲走過水產(chǎn)攤時,黎美珍的鼻子里吸進(jìn)了一股濃烈的混雜了蝦腥的香水味。黎美珍對攤前背著小包的妖嬈女人生出一股嫌棄,想平時腥里腥氣的裴老板,陪了這么個時髦女人。女人拿下太陽鏡,薄薄的嘴唇翻了翻,黎美珍愣住了。涂了厚厚的脂粉,可那神氣和土氣還在,不是芹菜是誰?芹菜看到黎美珍,意外的神色寫了一臉。這時一臉橫肉的裴老板搬箱過來了,湊近芹菜就是一吸溜,像在吮螺螄肉。黎美珍傻站了會兒,直到一個胖女人噼里啪啦不住地扔著雞屁股,才意識到擋了她的攤位,灰了臉,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走到自己的攤前,她不住朝水產(chǎn)攤瞅,候著芹菜戴了太陽鏡出去了,趕忙跟了過去。芹菜走,她不緊不慢跟著,跟到一個小弄口,芹菜突然一個急轉(zhuǎn)身,嚇得黎美珍差點(diǎn)摔倒。芹菜一把扯下眼鏡,壓低聲問,你莫跟著我行不行?黎美珍虛了一下,想剛還很多話說呢,不知道說什么了。“芹菜”轉(zhuǎn)身,黎美珍急了,喝了一聲,臨時冒出句,你這樣對得起你家老陶嗎?
芹菜一愣,露出捉摸不透的笑容,嘆口氣,湊近了說,你還擔(dān)心這個?他好好的,被你兒子的女人照顧得好好的呢。黎美珍懵了,抬頭看,好好的天,哪來的雷聲。芹菜掏出一塊紙巾遞過去,讓擦擦汗。
黎美珍不知道的是,任虹在芹菜上門友情出演的那天,就回去找老陶了。老陶一聽,很快就抬起手,脆生生地給了芹菜一掌。任虹冷冷地看著,指著老陶家的天花板上的印痕,說吵著架能把東西朝天花板扔,這不是你的風(fēng)格還能是誰的?芹菜一聽,頓時泄了氣,很快就把黎美珍給招出了。黎世新走后,任虹來到了老陶家,伸手拿過芹菜碗里的調(diào)羹,說還熱乎不,喲,這么燙,你想熱壞咱家老陶不是?
老陶喘著粗氣,扶著拐杖勉強(qiáng)走了幾步,說你這是干啥,走走走。
任虹臉上掛著笑,你剛認(rèn)識我時不就說了嗎,你離婚啦。老陶的臉頓時像掛著曬軟了的菜。
芹菜一聽,趾高氣揚(yáng)地一拍屁股,順手就把一碗粥朝天花板潑去。
不管怎么說,你是我這個城市,哦,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真正對我好的男人。任虹撣了撣老陶頭上的米粒,扯了扯衣襟吹了吹,說這就給你弄點(diǎn)熱水洗洗,誰這么沒品,真是。口氣溫柔得飛起來似的。
任虹住進(jìn)老陶家三個月后,芹菜扔下老陶和女兒,搬了出去。
你說我能咋辦。芹菜說著,戴上太陽鏡。黎美珍看她扭著屁股走去,像彩旗在大街上一路招搖。
黎美珍再次看到任虹,是在電視上。一個女人照顧情人和他的孩子,后來情人意外離世,孩子聯(lián)手被自己罵了多年的生母,對那個女人說,我們才是這個家的主人。你只是友情客串的蕩婦。
你有法律文書嗎?最后問她,溫婉柔和得好像在咨詢。
任虹沒有回答,微笑了下,好像全部力氣都在這笑上了。
黎美珍的耳畔響起了呼嘯的風(fēng)聲,她記起了以前,那個追出她和任虹三里地的中介所女孩。
任虹回到毛紡宿舍時,一群人正在樓前樓后忙得熱火朝天。很多先前住到城南的人都來了,他們喜氣洋洋地議論著,這回毛紡宿舍一帶真的拆遷了。走進(jìn)屋門,一股陰冷撲來,任虹似乎清醒過來,哪一間是自己的呢?
黎美珍聽到聲音,從自己的小臥里出來,順手打開另一間說,你還住這里。平靜得就像等了她多時的朋友。任虹愣著沒動,黎美珍蹣跚著回身時,說了句,哦,老駱剛來過。租錢我已退給他了。
挪到門口,黎美珍不動了,她聽到了身后,眼淚舒緩的流淌聲。黎美珍突然就記起當(dāng)初任虹來這時的,那個細(xì)雨蒙蒙的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