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類存在是為了什么,人類應該怎樣存在這樣的問題一直是人類學家探索的話題。在《憂郁的熱帶》中,列維斯特勞斯便以自己的“旅行”、冒險和探索試圖回答這樣的一些問題。在這樣探尋事物制度源頭的野心下,田野變得尤為生動,卻也充滿了憂郁。當斯特勞斯的足跡遍布亞馬遜河流域和巴西高地森林時,他似乎在叢林深處尋找到了最原始形態的人類社會,卻又似乎依舊充滿疑惑。
關鍵詞:《憂郁的熱帶》;人類學家;結構;現代;源頭
作者簡介:達西衣伍惹(1989-),男,彝族,四川西昌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文學人類學2014級碩士研究生。
作為享有國際聲譽的法國人類學家和哲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從索緒爾、雅各布森等人的結構主義語言學中獲得理論靈感,將結構主義方法運用到人類學研究過程中,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影響波及哲學、社會學、人類學、語言學、歷史學、心理學、文學、藝術學、民俗學等十余個學科。在列維斯特勞斯長達一個世紀的生命歷程中,他把幾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學術研究上,相繼出版了《憂郁的熱帶》、《結構人類學》、《圖騰制度》、《野性的思維》、《神話學》等十余本著作,而《憂郁的熱帶》讀來讓人愛不釋手,以其優美的描述和冷靜的思考獨樹一幟。
《憂郁的熱帶》是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的思想自傳,更是人類學歷史上的經典著作之一。第一部分是對與考察有關的旅行的不厭其煩的介紹,對旅行的文化解剖透徹而深刻。第二部分是對幾個南美土著民族的人類學考察和描述,同時夾雜了個人的諸多思考和回憶。最后一部分即第九章歸返,主要是一些關于人類文化和理性的思考。在列維斯特勞斯漫長的冒險中,卡都衛歐、波洛洛、南比克瓦拉等幾個最原始部落的形態躍然紙上。這些部落是野蠻的,是原始的,卻是文明社會所無法比擬的。在書中,斯特勞斯對自然的看法,對權力,對制度,對宗教的看法總是讓人耳目一新。從這些部落和斯特勞斯發散的思維中,卻可以窺見整個世界的發展歷程。文明作為現代社會的產物,與野蠻和原始相比,并非高明很多。
書中在分析佛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時候,有這樣一句描述:“這個例子充分支持人類學家老是要追溯事物制度的源頭的野心。”這也正是列維斯特勞斯進行“冒險”的目的。他認為大致是每隔五百年左右,人類依次發展了佛教、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然而令人驚異的一項事實是,每個不同階段發展出來的宗教,不但不算是比以前一階段更往前進步,反而應該看作是往后倒退。從他對宗教獨特的看法中便能看出他對歷史演變的態度,“人類除了在最開始的時候之外,從來沒有能創造出任何真正偉大的東西;不論哪一個行業或哪一門學問,只有最開始的啟動才是完全正確有效的。其后的所有作為,都深具遲疑,多有遺憾,都是試圖一步步、一片片地再掌握那些早已被拋在腦后的事物。”從這些敘述中我們可以看見斯特勞斯的情懷,這樣的敘述雖然不免有些絕對,但其中的態度顯而易見。這樣一種對源頭的執著貫穿著整本書,也引導著我們去思考人類存在的源頭以及發展的方式是怎樣的。
一、結構之自然
在《猶豫的熱帶》中,有一段對落日的描述尤其精彩:“日落則把籠罩人類身體的風、寒、熱、雨等等聯結成神秘的結構,使人的精神提升。人類意識的運作也可從這些軟綿綿的星群排列中見出端倪。”在這一部分里,斯特勞斯用了近五頁的篇幅描繪了船上所見的落日,其文筆之優美,描述之生動已然是一篇優秀的文學作品。在這樣的時刻,斯特勞斯是熱情滿懷的,這樣的心理必然不僅僅是由于眼前之所見,而是因為他認為整個日出日落的過程,代表的正是超自然的變化、起始、發展與結束。于此,他顯示了再現所見,再現自然的野心。只有把這樣一種場景盡可能地還原成其本來的樣子,才能傳達出自然帶給人類世界的震撼。
與此同時,他的結構主義思維也體現于其中。整個世界包括人類并非是孤立存在的,每一個個體都并非毫無意義。相反,它們都是被融進了一個更大的整體或者說是結構之中。在這樣的思維下,日落與世界和人類意識也是息息相關的,也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人類意識皆來源與自然。
“在舊世界中,人與土地之間建立的那層小心翼翼、互相取予的關系,那種經年累月互相調適的關系,從來未曾在新世界出現過。”這是斯特勞斯對土地、對自然的態度。這樣一種思維和許多部落原始宗教的理念幾乎一致,而這也是人類最初對待自然的態度。對自然保有一種適當的敬畏,經年累月互相調適的法則在現代社會早已不復存在。當這樣的態度全然被拋棄的時候,人類的存在必然也會受到威脅。
二、現代之困境
除自然以外,人類學家通常具備一種追尋原始甚至野蠻的情懷。列維斯特勞斯在表述自己對田野考察的感情充滿憂郁:“人類學家自己是人類的一分子,可是他想從一個非常高遠的觀點去研究和評斷人類,那個觀點必須高遠到使他可以忽視一個個別社會,個別文明的特殊情境的程度。他生活與工作的情境,使他不得不遠離自己的社群一段又一段長久的時間,由于曾經經歷過如此全面性,如此突然的環境改變,使他染上一種長久不愈的無根性。”這是人類學家的矛盾,也是人類學家的糾結。生長于西方現代文明之中,卻需要拋開這樣一種語境所帶來的立場,站在更高的立足點去審視人類社會。
長期的深處異域的田野調查使得人類學家的身體失去了歸屬,具有了一種“無根性”。而這樣一種特征正使人類學家天生就有一種自我解構的意識。他解構了自己的身份,也解構了自己的文化。他拋開了西方文明的立場,而是以一種最樸素的心理開始他漫漫的田野冒險。這種更為開闊、包容的立場使他得以更清晰地審視原始部落,從而也更深刻地審視整個人類社會。
毫無疑問,列維斯特勞斯試圖從原始、從野蠻中尋找到人類存在的源頭。“不論是到印度或美國,現代旅行者覺得驚奇的程度小到自己都不愿意承認的地步。在選擇旅行的目的地或行程時,現代旅行者可以任意自由地選擇某個歐洲入侵的時刻,或是選擇某個機械化的程度。追求異國情調,結果只是在追求一個他早已熟悉的發展形態的不同階段而已。”這是列維斯特勞斯對歐洲中心主義的抨擊和解構。當西方文明占據了整個世界,所有的地區似乎都已向著同一模式發展,而各異的原始形態已經被抹滅。
殖民主義的擴張野蠻而殘忍,原始部落的生存權利被剝奪。殖民者先是大量開采黃金,之后掠奪糖,產生奴隸。當資源竭盡,礦坑衰竭,森林毀盡以后,殖民者的財富迅速累積,而原始部落的土著民卻一無所得。看似漫不經心的敘述中無一不透露出一個人類學家的憂思。正是對熱帶的凝視,對人類社會的反思和對人類學這一學科的審視,才使得斯特勞斯充滿“憂郁”。想必這也是書名的來源之一。
三、原始之魅力
在敘述原始部落人們的生活時,斯特勞斯認為他們所需甚少,卻又不缺乏靈魂。他們的建筑物由于經年累月的使用而變得醇美。“整個村落在地平線上更像是住民所擁有的一套技巧、易伸縮的護體,更像是西方婦人的帽子,而不像西方的城鎮;整個聚落是一項巨型的裝飾品,保有活生生的內臟或枝葉所具的一些性質,這些特質在那些建筑者維持建筑計劃的精細要求的原則下,很有技巧地保存了下來。”與對模仿西方乏味的建筑相反,這里的建筑充滿智慧和趣味。尚未被現代文明入侵的部落中擁有著人類最原始的智慧和魅力。這也是為什么學者們在做田野考察時熱衷于邊境的村落和各類少數民族,因為在這些“野蠻”而原始的地區,是未被破壞的人類的源頭。
作為結構主義人類學家,其所見都是處在某個特定的整體中。他在對波洛洛族的描寫中從未枯燥地對其結構進行解讀,但結構主義的視點卻一直貫穿其中。在列維斯特勞斯的調查中,原始社會中有著自足的生存結構方式。在對波洛洛族中時,他觀察到當地極為有意思的社會組織結構。村落中居住著兩個半族,每一個人都和母親屬于同一個半族,同時一個半族的男人只能和另一個半族的女人結婚。非但如此,兩個半族之間通常是處于相互聯系,相互協助的關系之中。如每次某個半族的成員得享某項權利,或擔任某項義務時,都會對另一半族有利,或需要另一半族的幫助。一個半族成員的喪禮通常由另一個半族負責舉行。這樣一種社會結構的存在并非偶然,而是基于原始部落人的智慧。在生產條件并非十分發達的原始部落中,他們早已發明了充滿智慧的生存方式。
然而世界卻悄悄地離開了原始狀態,當殖民出現、權利產生時,“一旦人類開始覺得受到他們的地理、社會與心理習性所壓抑不得伸張的時候,他們就會有被誘采取簡單的解決辦法的危險,把同類的一部分認為沒有做人的權利。這樣做使其他人獲得多幾十年的時間,有些活動的空間。然后,就必須再把摒除在外的范圍擴大。”這樣的敘述透徹地描繪了殖民的深層結構,原始人的生存空間和權利便是以這樣的歷程被剝奪。而一旦這一歷程開始,便永遠沒有終止之時。
列維斯特勞斯并未將思考限于原始部落之內,而是擴展到整個人類的命運話語之中。“這個世界開始的時候,人類并不存在,這個世界結束的時候,人類也不會存在”。拓荒者們和殖民者們的步伐從未停止,多元化的世界背后不可避免的隱藏著更多原始性的消失。
人類學的意義正在于去凝視一切正在存在的,探索曾經存在的,并對即將發生的保持清醒的認識。原始的多樣性才是這個世界真正應該具有的樣子,也是人類之所以能夠生存的原因。列維斯特勞斯正是借這樣一本不失風趣卻又充滿憂郁的書,以一個最樸實的人類學家的身份,以一個最善良和本真的人的身份,用勃勃的野心和熱情,提醒我們不要拋棄源頭。在這樣急功近利的社會和時代中,立足于更高遠的視點,盡力保護依然存在的原始性,這應該也是人類學之所以存在的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