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電視問政強勢鋪開成為一種全國性的電視現象,其影響早已超出一檔普通的電視欄目,成為一種政治現象。然而,借助行政權力強推的電視問政卻隱藏著一系列沖突,直接影響其持續推進的空間。這些沖突說到底是電視問政的協商理念與單一的問責型問政的實踐沖突。基于協商理念的電視問政理應形式多樣,除了問責型外,還有宣導型、溝通型、問計型等多種類型,問責型問政一枝獨秀折射出問政理念與空間的局限。即使是問責型問政,也應突破為追求觀賞效果而刻意設計多重沖突性環節的表演性窠臼。電視問政≠電視問責。電視問政的實質在于協商對話,而協商對話的核心要件是真誠與理性。
關鍵詞:電視問政;協商對話;問政類型;核心要件
中圖分類號:G206.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7)07-0162-07
近年來,一種被稱為《電視問政》的欄目形式在全國各地的各級電視臺競相推出,成為一種電視現象,也成為一種政治現象。說它是電視現象,是因為它已全面鋪開,廣受關注,且已形成模式;說它是政治現象,是因為它是作為轉變干部工作作風、治庸問責工程的配套項目推出的,在官員和民眾中都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然而,經歷了最初的新奇和喧鬧之后,一系列亟待厘清的問題凸顯出來:電視問政是否就是曝光與問責?電視問政的理念和目標是什么?較之報紙問政、網絡問政,電視問政的優勢在哪里,持續推進的空間如何?這一系列問題關系著電視問政的質量,也關系著電視問政的持續空間。
一、電視問政的強勢鋪開緣于超越電視欄目的
行政權力說起電視問政,勢必會提及武漢電視臺的《電視問政》節目。這檔創辦于2011年的問政節目甫一推出,旋即成為公眾熱議的焦點話題,引來各地效仿,其所創立的問責型問政模式也成了模板。一時間,問責型問政成為中國地方電視臺的一種節目類型、一種電視現象。
電視問政并非武漢電視臺首創。早在2005年6月,蘭州電視臺就開播了一檔問政欄目《服務創業——“一把手”上電視》,成為當時政壇和電視界熱議的焦點,只不過當時并未引起效仿。
《“一把手”上電視》從設想到實施僅僅一個月零幾天的時間,可謂超高效或曰“奇效”,表明它不同于一般的電視欄目,其創辦過程經歷了非同尋常的幾個階段:市委書記提出創意——市委文件推動——媒體聯合造勢——“一把手”率先垂范。2005年5月13日,蘭州市委書記、市人大常委會主任陳寶生在市領導干部大會上提出,要在電視臺開辦一個“服務創業”欄目,讓市委、市政府和市直機關等30余個與群眾生產生活、自主創業以及投資環境息息相關的部門,如財政、工商、稅務、規劃、土地以及公、檢、法等部門的“一把手”走進演播室,與群眾面對面地溝通,解答群眾提出的問題,能解決的當場解決,暫時解決不了的要承諾幾天內解決,不能解決的就講清楚為什么不能解決。5月25日,蘭州市委辦公廳專門下發文件,使市委書記的設想變成了
收稿日期:2017-06-12
*基金項目:教育部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華中科技大學自主創新基金項目“電視問政的理念與實踐研究”。
作者簡介:何志武,男,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武漢430074)。
書面決策。文件明確了節目的定位,即宣傳政策、提供咨詢、解疑釋惑、接受投訴、解決問題、鍛煉干部,也明確了第一批接受訪談的部門名單,甚至確定了節目播出時間為周一至周六每晚8點45分的黃金時段,第二天重播,蘭州電視臺四個頻道滾動播出。文件下發之后,當地媒體迅速聯動,報紙、廣播、電視媒體一起為新欄目開播造勢。6月17日,陳寶生帶領蘭州市32個部門的“一把手”走進了蘭州電視臺的演播大廳,開始了首期節目的錄制。
《“一把手”上電視》的創辦過程是當下中國電視問政欄目創辦的縮影。
武漢電視臺的電視問政最初是作為“《行風連線》5周年特別節目”而出現的。《行風連線》是武漢廣播電視臺與武漢市糾風辦合辦的廣播節目,創辦于2005年,其宗旨是“聽民意傳民意,順百姓之意,評行風議行風,正行業之風”。基于節目定位,《行風連線》通過征集意見,安排市民最想與之對話的單位負責人走進直播室,與聽眾對話。2005年,《行風連線》共組織物價、民政等30個政府部門第一批“上線”,使節目一開播就在市民中產生了熱烈反響。2009年,《行風連線》開播四周年時,武漢廣播電視總臺嘗試將廣播連線直播移植到電視上來,推出了“區長百姓面對面”系列訪談節目,請七個中心城區的政府“一把手”與百姓面對面地溝通交流。這次直播贏得了廣泛的好評,促使該欄目五周年特別節目進一步明確為電視直播的形式。此時,恰逢2009年年初武漢市49個行政部門作出254項公開承諾,電視臺決定通過電視問政看看這些承諾的兌現情況。此后,電視問政作為武漢市委、市政府“治庸風暴”工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固定下來。2011年,武漢電視臺推出大型電視問政直播節目,《電視問政》正式被確定為欄目名稱。《南方周末》報道稱,2011年,武漢電視臺在市委書記阮成發的主導下,創立“電視問政”直播節目,先由電視臺播放暗訪視頻,然后相關官員在直播現場,接受主持人、觀眾、評論員和專家的質詢①。
《“一把手”上電視》和《電視問政》,都是當地市委書記倡導創辦的。《“一把手”上電視》的“來頭”說明它不是一檔普通的電視欄目,它不僅由市委書記首倡,而且還由市委辦公廳專門發文,使領導倡議上升為決策,上升到改善投資環境、加強黨和政府與人民群眾的聯系、加快政務公開步伐、加強和改進輿論監督、構建和諧社會的高度,市委書記還率先成為走進電視問政演播廳的“一把手”。同樣,武漢的《電視問政》被認為是“一號領導”決定的,電視臺是完成命題作文。該臺主要負責人表示,武漢市主要領導是這檔直播節目的“總策劃”,“廣電局和其他單位平級,要請環保局、衛生局局長過來,他可以不來。但這個事阮書記是總策劃,紀委出面統一布置,大家都來且不許請假”②。
顯然,電視問政已超越了一檔普通的電視欄目,其創辦并得以持續得益于行政權力的強力推動。行政權力的強力推動賦予了電視問政欄目的特殊地位,讓其承載了更豐富的政治意涵。
二、問責型問政一枝獨秀折射出問政理念與
空間的局限自武漢的《電視問政》開辦以來,各地問政熱情高漲,同類欄目遍地開花,迅即成為一種政治現象和電視現象。我們時常可以看到諸如市長直播現場狠批瀆職官員的報道,如《陜西一名官員在問政現場當場被免職捂臉痛哭》《南京市長直播現場批官員:有沒有考慮百姓感受》等。各地的問政風格、問政程序幾乎都是一種模式,領導表態、媒體報道也幾乎是同一種模式,電視問政越來越陷入程式化的問責型問政窠臼。
作為模板的武漢電視臺《電視問政》,其節目流程是這樣的:由市紀委、糾風辦組織成立暗訪小組,對群眾反映強烈的問題先期進行暗訪并拍成視頻,在由政府部門負責人、行風評議代表、市民代表、專家學者參與的問政現場,集中播放暗訪視頻,然后由節目主持人或市民代表就視頻反映的問題向政府部門負責人問責。官員在觀看暗訪視頻時已經如坐針氈,面對電視鏡頭被公開問責時更是窘態畢現。問的一方占據著道義上的制高點,抓住暗訪視頻中的問題向被問責的一方——官員頻頻發問,直接犀利,窮追不舍,將被問官員逼得難以招架,頻頻認錯。這期間還穿插一些“麻辣評委”對官員工作和問政中的表現進行批評調侃、冷嘲熱諷,讓每一位到現場的官員感到“柔弱無助”、尷尬難堪。“官員們被問得滿頭大汗、啞口無言、忘詞、不停道歉”成為媒體在描述此類電視問政時最常用的詞語。
這種問責型問政一經推出,就贏得了官方、民眾和媒體的高度評價。從官方來看,由于這種問責型問政多是由各地黨政“一把手”提議、作為治庸問責的重要舉措而開展的,它暴露了政府部門工作的問題,促進了政府官員的自我反省,達到了平日里大會小會強調或批評都難以企及的效果。從公眾來看,無論是旁觀者還是參與者,都能從節目中獲得一種從未有過的主人翁的“快意”。從媒體來看,問責過程集中展現了電視節目吸引受眾的戲劇沖突元素,節目獲得了較高的收視率,贏得了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雙豐收。
然而,當問責型問政全面鋪開時,似乎問責成了電視問政的代名詞。回溯問政的本意就可以發現,其內涵遠比問責豐富得多。“問政”一詞最早出自《禮記·中庸》:“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這里的問政即咨詢或討論為政之道。咨詢或討論顯然比單一的問責形式更多樣,內容也更豐富。隨著實踐的發展,由政府和媒體推動的問政形式又進一步得到豐富和發展。就電視問政而言,除了問責型問政之外,還有宣導型、溝通型、問計型等問政形式,它們各具特點和優勢。
宣導型問政是最早的電視問政類型,主要是由政府官員借助電視媒體宣傳公共政策,解釋政策內容及其依據,期望得到公眾的理解與支持。這種宣導往往由政府官員獨自發表演講或由主持人與政府官員對話完成。政府官員獨自發表電視講話是早年常見的形式,是政治宣導的典型形式,也是媒體被當作政治宣傳工具的極端化表現。雖然這種由政府官員唱獨角戲式的電視講話看不到公眾參與的成分,沒有凸顯“問”的意味,但它同樣是問政的一種形式。政府官員發表電視講話,其實是一種政治動員,一種勸服方式,意在引導公眾理解和接受政府主張。公眾在接受宣導的同時會加強對相關主題的關注,進而在相互討論中加深理解,這種關注和討論本身就是“問政”。隨著對電視媒介認識的深入,官員們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官員唱獨角戲的宣導模式并不能收到很好的傳播效果,于是主動要求其掌管的電視媒體開辦“官員訪談”類欄目,讓主持人與官員進行問與答的互動。然而,節目定位決定了主持人的提問空間,其提問基本是引導官員宣導政策的輔助式提問。通過這類提問,政府官員可以對政策內容、政策背景作進一步闡釋,以喚起公眾的理解與支持,為政策實施進行更充分的社會動員。雖然形式上有了變化,但實質上仍是政府官員在唱獨角戲。比如,中央電視臺2005年曾開辦過一個高層訪談欄目《決策者說》。該欄目以省部級官員為采訪對象,“讓他們講解政策并回應公眾對政策的質詢”。但是,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其講解的色彩較濃而質詢的色彩較淡。它有時辦成了“中國部長年度報告”,有時辦成了“公共政策宣講會”。主持人的提問缺乏對公眾疑問的把握和對核心問題的觸及,或流于表面,或被訪談官員所牽引。一些公眾最想了解、觸及實質的問題即使提出了,由于缺乏追問,往往都會被空泛的表態“跳過”。當然,宣導型問政仍是一種有價值的電視問政形式。作為政府信息公開的一種途徑和形式,政府官員通過電視媒體就政策內容、政策背景、政策過程等公眾關注的內容進行闡釋,對贏得公眾的理解和支持,具有一定的傳播效果和動員作用。
溝通型問政是近年興起的問政形式,主要是政府官員借助電視媒體與公眾就公共話題進行對話和溝通,在討論和協商中發現和匯集民意和民智,在尋求共識的過程中尋找社會治理良方。這種類型的問政節目中,電視真正成了各方意見平等交流與理性溝通的平臺。它可以是政府部門邀請各方人士就某一問題各抒己見,主動尋求社會治理良策;也可以是電視媒體主導召集各方人士就某一問題發表意見,發揮媒體的平臺功能,搜集民意和民智,讓各方意見主體在交流和溝通中深化認識,既向政府提供社會治理良策,也在協商討論中引導輿論。目前的此類節目多是政府主導型,如杭州電視臺開辦的《我們圓桌會》,是由杭州市委辦公廳、市政府辦公廳、市委宣傳部等單位主辦,杭州電視臺承辦,杭網議事廳聯動,是一個黨政、市民、媒體“三位一體”的互動平臺。該欄目“彰顯‘平和與‘理性的風格,不采用激烈辯論的形式,不以‘問責的尖銳方式制造針鋒相對的現場效果,也不以暴露矛盾、解決問題為直接目標,而是致力于搭建平等參與、交流協商的平臺,力求在多方討論中取得共識。”③其問政內容廣涉城市管理的熱點和難點。每一期話題都以問題為導向,每個參與者都會對這些熱點問題有所思考,無論對問題涉及對象表達不滿,還是提出建設性方案,都是本著探討和交流的目的,率性而坦誠,理性而深刻。參與主體有行業主管部門負責人、黨政官員、專家學者、普通市民、媒體評論員,各自以不同的視角審視同一話題所蘊藏的問題。他們事先都做了充足的準備,既為以充分的理由自證,也為更好地理解他人的意見,以實現更充分的交流和協商。這種旨在通過常態化運作,實現多方互動、各界交流、相互溝通、彼此理解、匯聚民智、增進理解等目標的電視欄目,能夠滿足各方訴求,為各方所接受,因而具有較強的可持續性。
相較而言,單純問責型問政將政府官員置于聚光燈下,接受主持人、各方代表的現場追問和逼問,還有場外觀眾的審視,電視聚焦的放大效應加劇了被問責官員的焦慮感,增加和延伸了其在問政時空的精神壓力。問責與追責讓公眾和官員都陷入了一種興奮與焦慮的情緒之中。追責式問政承載著民意宣泄的功能,當場內代表和場外觀眾看到政府官員被一個個暗訪視頻、一個個犀利質問逼得語無倫次、滿頭大汗時,獲得了情感釋放的快感和滿足,仿佛頓時有了一種“勝利者”的優越感。人們在電視問政的密集時段爭相談論官員被“虐”的話題和畫面,互相提醒收看電視問政節目的信息,一些人像追熱播劇一樣追看電視問政節目,處于一種收視興奮的情緒之中。直到被曝光的問題得到解決、相關責任人受到處罰,人們的興奮情緒才慢慢轉移和平復。也許是為了滿足公眾的情緒期待,問責式問政進一步放出“大招”和“猛料”,從眾人圍觀的廣場問政到被追責官員當場遭免職。這種激進的做法契合了官方的焦慮情緒。用這種“群眾運動”的方式對某些問題官員進行“圍攻”,最后由上級領導決定“當場免職”,在博得群眾“揚眉吐氣”的同時,缺少的恰恰是科學文明的制度管理方式④。有學者對武漢市各區級黨政“一把手”訪談時發現,普遍的意見是不要搞電視問政了。當被問責官員把參與電視問政當作“當眾出丑”,其可持續空間就很有限了。問責型問政的難以為繼,反過來進一步凸顯“問政=問責”理念的偏失。
三、電視問政的協商目標與問責型問政的
表演性沖突電視問政節目一出現就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然而,電視并不是首創媒體問政的平臺。最早推出媒體問政這一形式的是報紙,其次是網絡,它們共同催生了電視問政。報紙問政、網絡問政為電視問政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驗和強烈的民意期待,它們既是電視問政的前奏,也與電視問政并存,是電視問政的生長環境。從媒體問政的宗旨和目標來看,協商共治是其共同理念。
1.報紙問政率先啟動
雖然我們無從考證是哪家媒體最早將政府官員請到媒體回答公眾的提問,但作為政府與公眾意見交流的平臺,媒體一般都發揮了這一職能。我們將媒體問政作為一種現象進行研究,一般是指媒體開設了問政專欄。報紙在近年勃興的媒體問政熱中率先啟動,發揮了引領作用。《武漢晚報》開辦的《百姓問政》專欄,是報紙構建問政平臺的一個縮影。創辦于2000年的《百姓問政》專欄,緣于當年武漢市“兩會”的特別創意報道。在這次“兩會”報道中,該報邀請了部分列席“兩會”的政府官員到報社熱線,接聽讀者電話,就市民關心的問題進行現場解答。“兩會”結束后,許多讀者致電報社,強烈要求長期開通這一熱線。與此同時,一些政府部門負責人也希望借助媒體向群眾宣傳政策,推進工作。在這里,官民之間聚焦熱點、溝通釋疑、陳情解難;公眾認為它提供了一條向政府和有關部門陳情質疑、訴說冷暖疾苦的便捷渠道;政府部門認為它把抽象、空洞、生硬的宣傳變成了群眾渴求、喜聞樂見的政策咨詢服務。此后,該報就將《百姓問政》作為常設欄目固定下來,每周邀請政府部門的負責人到報社接聽讀者電話。為了增加公眾的參與度,報紙提前預告邀請的政府官員及問政主題。每期問政活動,都引來公眾熱情參與,他們或咨詢政策,或反映問題,甚至投訴和質問,政府官員耐心解答、剖析,并對工作中不到位之處致歉以尋求諒解。由于官員與公眾之間的溝通交流比較順暢,取得了一般宣傳和信息發布難以企及的傳播效果,因而各部門負責人愿意到這個平臺來與公眾交流,每期問政所交流的內容都圍繞公眾反映集中的熱點問題展開,報紙都以整版刊出。
2.網絡問政優勢顯現
2008年6月,胡錦濤同志首次通過人民網與網友進行互動交流,并指出:“做事情、做決策,都需要廣泛聽取人民群眾的意見,集中人民群眾的智慧。通過互聯網來了解民情、匯聚民智,也是一個重要的渠道。”2009年2月,溫家寶同志通過中國政府網和新華網,在線回答了網民對重大和熱點議題提出的各種問題,這一問一答就是網友與黨政最高領導之間的問政議政。網絡問政并非始于此,其最初形式就是發帖。由于網絡把關人的弱化給網民發帖提供了充足的空間,被喚醒的主體意識和被激發的參與熱情使得網民迅速轉換傳受角色,成為信息傳播的主體。他們通過網絡發帖,或報料事實,或表達意見,或提出建議,成為政府官員獲得民情民意的重要來源。這些來源廣泛的民間意見和建議,沒有經過把關人的修飾和剪裁,具有原生態的特征,越來越為政府所重視。隨著政府對民意和民智的重視,公共決策越來越多地通過網絡征集公眾的意見和建議。從網民主動發帖反映民意到政府主動征集民意,網絡問政因為多元主體意愿的高度一致性,因而得以迅速推廣。南方都市報系旗下的奧一網是國內較早推行網絡問政的地方媒體之一。奧一網于2006年的廣東“兩會”報道推出了“有話問市(省)長”欄目,“開啟了網絡新政治生態的大門”⑤。與此同時,人民網也嘗試推出“地方領導人留言板”,紅網的“百姓呼聲”、膠東在線的“民生在線”也開始向官民互動轉型。如今,網絡已成為各級政府與公眾溝通交流的重要渠道和平臺。它被稱作民意直通車,分散的、有真知灼見的網民被稱作“民間智庫”,政府官員上網傾聽民意被稱作“新時期的微服私訪”。網絡問政已不是一地一時的做法,它已成為網絡時代政治生態中社會治理的常規舉措。
3.電視的平臺優勢及問責型問政的實踐局限
與報紙、網絡相比,電視的平臺優勢就在于多方主體的同時空互動。沒有時間與空間的間隔,電視問政將參與者聚集在一個統一的空間——電視演播廳,形成一個特殊的場域,多方主體的對話與協商過程和效果都有了真切的體驗。按照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的闡釋,“場域”指的是“諸地位客觀關系所構成的網絡或形構”,是“諸多力量較量之場所”,是“一個充滿了斗爭的場所”。⑥在他看來,每個社會成員會在不同的場域中相互發生作用,獲得社會地位,尋求社會資源,增加社會利益,實現社會價值。政府官員、公眾代表、學者、主持人等依據各自掌握的政治資本、社會資本、文化資本、技術資本等進入電視問政的場域,也意味著暫時脫離了原有的場域。他們從原場域“剝離”,同時也伴隨著身份與權力的變化。借助著媒體的平臺和直播效應,行政科層制中的官員消失了,而作為責任負責人的官員被放大了;民眾與官員間的社會地位鴻溝消失了,而作為權力公民的身份地位卻被強化了。顯然,電視問政場域具有明顯的“去中心化”特征,在場的“行動者”都是平等的參與者,都有機會表達自己的觀點。權威與非權威的界限被打破,“行動者”在議題上都有不受約束的意見表達權力,政府官員、公眾代表、學者等表述各自的立場,并沒有因為社會地位、職業等差異而出現話語霸權與話語強勢,參與者能夠依據自身的理由捍衛和堅持觀點。而電視問政所搭建的同時空對話平臺,使得參與對話者不僅能表達自己的觀點,也能適時地插入他人的發言,對他人的觀點表達自己的看法。雙方或多方你來我往的同步交流與論辯,使認識問題的視角更豐富,分析更具深度,固執己見越來越少,共識越來越多,從而有效地實現民主協商。
然而,問責型問政的實踐卻越來越多地陷入了程式化的表演性窠臼,越來越多地被指責為“政治真人秀”。按照一些研究者的解釋,真人秀節目具有6個關鍵元素:作為故事主體和觀眾觀看客體的人物元素——參與者;推動節目、觀眾和故事發展的動力元素——懸念;形成人物關系和情節變化結構元素——競賽;標志人物命運戲劇性轉折環節元素——淘汰與選拔規則;形成故事假定性的情景元素——時空限制;形成節目基本過程的細節元素——現場記錄。這些元素在問責型電視問政節目基本都具備。由演播廳內相對封閉的問答雙方構建的對話場成為電視問政的話語情境,它規定了參與者的角色分配,其角色扮演和角色交流所構建的矛盾沖突展現了角色的內心世界和性格特征,推動節目所設計的情節往前發展。問責型問政最大的看點就是沖突,體現在角色設計、環節設置、話語方式等各個方面,而這些沖突都具有明顯的表演性。
在角色設計上,官員被定位為被問責的對象,面對指責和批評,不管原因為何,都“照單全收”,承認錯誤并承諾改正的時間表。一旦他們想做解釋,則會招致拒不認錯和開脫責任的抨擊。主持人不只是電視節目中穿針引線的人,而是直接變成了公眾的代言人,成為問政現場的絕對主角。他們針對暗訪短片所呈現的問題對官員犀利提問,且以咄咄逼人的追問頻頻打斷對方的回應,把鏡頭前的官員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逼出戰戰兢兢的模樣。而專家學者一改冷靜理性的面孔,猶如選秀節目中的“麻辣”評委,對失職官員冷嘲熱諷,時常說出驚人之語,讓官員如坐針氈、面色難堪。其間還穿插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插曲,如市民因小區漬水送雨靴給水務局長當禮物,這些極具沖突性的元素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內容豐富、跌宕起伏的情節劇,節目有了戲劇化的效果。最具戲劇沖突的情節當屬失職官員當場被免職的場景,其在場內外無數觀眾見證下受到如此懲罰無異于一場公開的羞辱。
如同演員一樣,政府官員在參與問政的過程中“演技”也得到較大的鍛煉和成長。第一次面對鏡頭,在公眾面前被問責,他們會表現出一些不適應,說話結巴,頭上冒汗,神情窘迫,謹小慎微。經過了一兩次被問的歷練,他們便掌握了應對主持人和問政代表提問的策略和技巧,面帶微笑,表達自如,以至于觀眾都能總結出他們的標準答案:很痛心、有責任、一定改。當這種回應淪為一種表演式的應付,其效果就僅限于觀賞了。
顯然,電視的平臺優勢與問政的協商理念和目標是契合的,但實踐中主打問責牌的電視問政過于追求沖突的觀賞性而忽視理性地交流與溝通,就與協商目標發生了嚴重的沖突。
四、電視問政協商理念的實現要件與空間突破
當我們說電視的平臺優勢有利于實現問政的協商理念時,自然地讓人聯想到溝通型問政,似乎只有這種類型的問政節目才能讓各方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理性地討論社會治理的公共話題。實際上類似《我們圓桌會》的溝通型問政節目的確做到了這一點。盡管其間也有激烈的論辯和交鋒,但基于問政目標的建設性的設定,問政過程基本保持在理性探討的軌道,即使是問責,也以對問題的成因、解決方案的探討為目標,因而不會出現讓人尷尬難堪的局面。那么,問責型電視問政是否必然地將官員與公眾代表置于對立的立場?雙方的對話是否必然地充滿火藥味?若以溝通交流的方式進行問責,會不會有助于進行深層對話進而取得更好的問政效果?
借助媒體實施問政的本意在于喚起更廣泛的社會參與,推動社會治理。而能否喚起社會廣泛關注和參與的決定因素并不在于火爆的官民沖突場面,也不在于官員面對連珠炮式的追問和冷嘲熱諷的點評窘態十足的難堪畫面,而是從參與和觀看問政節目中學會建立真正的對話關系,在對話和交流中理清問題的實質、原因、解決方案。這樣的問政才具有可持續性。電視問政的目的既然是協商和對話,就必須遵循協商對話的規則。真誠與理性是建立公共協商對話機制的前提和保障,也是貫徹協商理念的核心要件。
1.真誠對話是公共協商的信任基礎
真誠包括參與問政的目的和態度。就政府而言,參與問政絕不是為了走形式,而是為了回應公眾了解權力行使狀況的訴求、接受公眾監督,也是為了聽取民意、匯集民智,以更好地行使權力實現良好的社會治理。無論哪種形式的電視問政,政府官員都應保持對權力和民意的敬畏,積極參與問政過程,真誠地聽取各方意見和回應公眾質詢。面對問責,任何遮掩、推諉、說謊,都是不真誠,而一味地攬責、道歉同樣顯得不真誠。真誠意味著是非分明,對問題是什么、問題出在哪兒、原因有哪些、打算怎么辦都有準確的分析和認識,讓各界代表感受到政府官員的認識能力,進而增強對政府的信心。一味地攬責與一味地諉過實質是一樣的,都是缺乏誠意的表現,都不利于問題的解決。面對問政代表的提問、意見和建議,要虛心傾聽,認真回應,尤其是對問政代表提出的解決問題的方案,其中不乏智慧和創見,作為決策者的政府官員更應耐心傾聽、積極吸納。對于問政代表的意見表達,粗暴地打斷或輕慢地應付,都顯示出對民意和民智缺乏尊重,對參與問政缺乏誠意。就問政代表而言,同樣存在目的和態度的真誠問題。他們代表公眾參與問政的目的在于對政府履行公共管理職能提出質詢、對公務事務管理表達意見和建議,以促進公共權力規范而科學的運行。問政代表對政府管理中濫權、失職等行為進行監督和批評可以很尖銳,提問可以很犀利,但目的在于弄清問題的癥結和根源,而不是追求和滿足于讓政府官員公開出丑而快意狂歡。那種頻頻打斷官員的解釋,一味地指責和質問,同樣是缺乏溝通和協商誠意的表現。
2.理性對話是公共協商的核心要件
真正的對話必須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之上,基于協商的對話更是如此。理性對話主要是指經過縝密思考的非情緒化表達,是本著協商目標而展開的探討式的對話。無論官員還是主持人、人大代表、專家學者、普通公眾代表,參與電視問政都必須自問:為何而來?這是一個關系到多元主體表達方式的重要問題。問責型問政節目中常見的一幕是:主持人以咄咄逼人的問話方式對政府官員步步緊逼,官員們難以招架而滿臉窘迫,點評專家對官員冷幽默式調侃更令其窘態畢現,他們有時也反戈一擊,反唇相譏,問政現場“攻”“防”雙方唇槍舌劍,“火藥味”十足。這種帶有“火藥味”的問政過程,從節目的傳播元素來看是豐富的,但與以對話交流為目的的公共協商并不協調。作為公共協商的核心要件,理性應當是第一位的。首先,理性一種心態,即寬容和尊重的心態。羅爾斯在闡述公民能力表現時首先就提及公民理性:“出于政治的正義觀念的目的,我賦予理性的理念以一種更具限制性的意義,并把它首先提出和尊重公平之合作項目的意愿聯系起來。”⑦“理性乃是作為公平合作系統之社會理念的一個要素,而它為所有人接受的理性的公平項目,也是其相互性理念的一部分。”⑧作為公共協商的電視問政實際上可以被看作一個多方合作的項目,無論是咨詢、交流還是質詢、問責,所有問政主體都是平等的,問政過程理應以寬容和尊重為前提。只有獲得充分的寬容和尊重,才可能暢所欲言,實現有效對話和溝通。其次,理性是一種思維方式。問政是一項嚴肅的政治活動,每一方都必須以認真負責的態度參與其中。問與答都必須在全面充分地掌握事實信息的基礎上進行,無論哪一種類型的問政,都必須是深思熟慮的字斟句酌,而不是情急之下的脫口而出。每一次準確發聲都必須基于對事實的全面了解和審慎判斷,才可能有抓住問題實質的深入交流。最后,理性是一種表達方式,即以對方能接受的方式溝通和交流。這是對話得以持續的前提。無論問方還是答方,如若只顧自己痛快的激情宣泄,全然不聽對方解釋,令對方惱怒或無奈,良好的對話關系已遭破壞,協商更是無從談起。
電視問政要實現動員全社會參與社會治理的目標,必須形成良好的社會協商機制,其中電視問政的協商對話就是很好的方式和途徑。無論是何種類型的問政,目標都是通過協商對話形成更多的社會共識。若以頻繁而激烈的沖突為看點,電視問政的協商基礎就可能被破壞,作為問政重要一方的政府官員“逃離”意愿強烈,其持續參與的空間就嚴重縮小。只有在各方的問政訴求中尋求共識點,讓溝通和協商成為各方的共同訴求,電視問政才有持續推進的空間。
注釋
①②褚朝新、羅婷:《讓一把手在鏡頭前流汗武漢電視問政“攻防戰”》,《南方周末》2013年8月22日。③顧亞奇:《電視問政:中國式公共新聞的新探索——基于杭州臺〈我們圓桌會〉思考》,《浙江傳媒學院學報》2014年第2期。④朱永華:《問政現場免職官員徒具觀賞效果》,中國網,http://opinion.china.com.cn/opinion_1_97701.html,2014年5月2日。⑤南方報系網絡問政團隊編:《網絡問政》,南方日報出版社,2010年,第4頁。⑥Pierre Bourdieu, Loic Loc Wacquant. An Invitation to Reflexive Sociology. Universtiy of Chicago Press, 1992, p.101.⑦⑧[美]約翰·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萬俊人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50、51頁。
責任編輯:沐紫
The Negotiation Idea and Practice Guarantee of Governmental Affairs Enquiry on TV
He Zhiwu
Abstract:Governmental affairs enquiry on TV has spread out vigorously and has become a national television phenomenon, its influence has already gone beyond a common TV program, becoming a political phenomenon. However, with the help of administrative power, governmental affairs enquiry on TV has hidden a series of conflicts, which directly affect its space of continuous promotion. After all, these conflicts are the practice conflicts between the negotiation idea of governmental affairs enquiry on TV and single governmental affairs enquiry of accountability type. Based on idea of negotiation, governmental affairs enquiry on TV should be diversified in form, in addition to accountability type, there are advocacy types, communication type, questioning type and other types, governmental affairs enquiry of accountability type stands alone refract concept and space limitations of governmental affairs enquiry. Even governmental affairs enquiry of accountability type should also be a breakthrough for the pursuit of ornamental effect and deliberately design multiple conflict link performing limitation. Governmental affairs enquiry on TV is not equal to accountability on TV. The essence of governmental affairs enquiry on TV lies in negotiation and dialogue, and the core element of negotiation dialogue are sincerity and reason.
Key words:governmental affairs enquiry on TV; negotiation dialogue; type of governmental affairs enquiry; core element
中州學刊2017年第7期論思想政治教育大數據系統之構建2017年7月中 州 學 刊July,2017
第7期(總第247期)Academic Journal of ZhongzhouNo.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