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剛
隨著陳建華教授的層層深描,陸小曼的不同面向得以次第敞現,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釋義空間。
陳建華教授的新著《陸小曼·1927·上海》是一部匠心獨運,見解獨到的作品。該書將“陸小曼”“1927年”和“上海”這些異質異形的元素并置在現代小報這一傳媒平臺加以闡釋,遞進式地掘出了一個層次豐富甚至不無悖論的意義世界,顯示了作者過人的深描功力。
1920年代,上海大都市的消費形態漸入佳境,現代文人開始有意識地打造所謂的“奇觀社會”,小報因此迎來黃金期。直至1928年初南京政府厲行“黨治”、禁束言論時,這些小報在對名人名流的消費上逞強爭勝,它們競相窺探情場恩怨、家庭離合,追蹤時尚與謠諑,蠡測商界波譎云詭,也不經意地扮演著道德倫理監管者的角色。這種粗放無序的業界生態一定程度上拓展了現代都市的公共話語空間,在極大滿足人們窺視心理的同時,見證了世紀之初社會轉型時價值失范與重構的痛楚。其時也恰逢北方軍閥混戰與南方清黨及北伐之際,橫處居中位置的上海便成為南北名流混居雜處之城,不同地域文化薈萃于此,彼此碰撞蔚為大觀。
如此社會情勢使甫一出場的陸小曼便成了眾小報爭相競逐與追捧的對象。偏偏初來乍到的陸、徐二人不諳海派文化,又昧于自信,無意細琢市民階層的家庭倫理好尚,結果在維持公眾的好奇心與保護自己的隱私之間沒有拿捏好分寸,一任小報裹挾前行,直落得因流言蜚語中傷而勞燕分飛的結局。對陸小曼的滬上遭際,陳建華教授無意再“消費”,而是擇其為例案以深挖背后的文化意味。在他看來,陸小曼固然是“交際界名媛領袖”,但也是文化語符。作為名媛領袖,陸小曼典型地詮釋了現代都市的文化特性:那就是“眼睛的用處大于耳朵的用處”(齊美爾語)。都市文化即目視文化,視覺成了探索現代都市生活的主要手段。陸小曼的姿容,她頻現于小報的影像,以及入股的云裳時裝公司和《玉堂春》等劇中的舞臺形象無不是都市“視覺盛宴”中的珍饈佳肴。作為文化語符,她身上則負載著更多的人文意義與文化想象,說她是“被無數視點編織起來的”似不為過。陸小曼集新舊、京滬、雅俗等諸多格調于一身:在捧角與被捧中釋放著現代性,“小曼的思想在骨子里還是很‘五四的”;在與小報那種“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錯接關系中揭示文化資本的魔性;她也因參加“勞軍”義演而涉入文化政治,成為“時代女性”的新樣板;更因與徐志摩、翁瑞午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愛關系而觸及更深的人性話題。她的愛情悲劇是新舊跨界時期中國現代女性的縮影,又何嘗不是作為奇女子的她的“真我”表現?隨著陳建華教授的層層深描,陸小曼的不同面向得以次第敞現,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釋義空間。
作為一種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方法,深描拒斥大理論、大觀念與大敘事,而著眼于微觀的歷史場景或者小敘事,它相信好的解釋總會把人們帶入被解釋事物的本質深處。這一方法與陳建華教授的學術理念似有相通之處,《革命的現代性》《革命與形式》等著述幾乎都是“以小博大”之作。《陸小曼·1927·上海》表現得尤為明顯,書中寫道:“我的這份以小報為基礎的敘事或許被認為不登大雅,內容固然談不上經國大業,但我把它當作一種文化史書寫的實驗。”確實,小敘事可以說明大問題。這首先取決于解釋者的深描功夫,同時離不開對文獻資料的占有。這方面也是陳建華教授所擅長的,李歐梵先生說他對于各種資料的收集和容納,功力超人一等,這使得整部書渾然天成,毫無方枘圓鑿之感。
一言以蔽之,深描的細密、史料的翔實、學術想象力的靈動再佐以詩性而從容的文字,使《陸小曼·1927·上海》這部既有思想深度又不乏感性色彩的著作煞是好看,很值得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