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保信
訪談嘉賓:潘英麗,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管學院教授、博導,現代研究中心主任。
英、美其實都不是在反全球化
《同舟共進》:從英國“脫歐”到美國總統特朗普上任,國際上,貿易保護、邊境修墻、控制移民等趨勢越來越明顯,有人把這種現象稱為全球化逆潮。從經濟角度來說,您如何評價這種現象?這是否意味著全球化出現了某種困境?
潘英麗:全球化的進程可以分成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商品貿易的自由化,主要是建立自由貿易區,像北美自由貿易區以及其它種種自由貿易區。在這些自貿區內,關稅會被取消,跨國貿易很方便。
第二個階段是投資的自由化,最早是建立跨國公司直接投資,西方發達國家的制造業逐漸遷移到新興市場國家。再往后,很多國家開放了金融市場,跨國投資更自由了。
第三個階段是勞動市場的一體化,主要是指勞動力的自由流動。這涉及人的流動,可以看成是全球化更深層次的進展。在歐洲,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開始推行商品市場一體化了,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開始推行歐元,2002年歐元正式進入流通,歐洲實現了貨幣一體化。歐元的推出,主要是出于歐洲政治上的需要。未來最理想化的進程是,下一步推進財政一體化,最后實現政治一體化,建立歐洲聯邦共和國,類似美國這樣的聯邦共和國。
在歐洲一體化過程中,財政一體化沒有辦法推進,但勞動市場一體化已經開始推了。由于歐洲發達國家人口老齡化問題嚴重,再加上很多國家擁有很好的福利體制,本土勞動力的參與率是比較低的。特別是在一些南歐國家,比如意大利本土勞動力的參與率只有48%,也就是說只有一半左右的成年人參加工作,這就是福利制度的缺陷。
在這種情況下,歐元區逐漸東擴,很多東歐國家加入后,東歐的廉價勞動力開始流向歐洲發達國家。如此一來,歐洲發達國家就面臨兩個沖擊,一是制造業的流出造成了一定就業崗位的流出,使得中產階級喪失了一些就業機會。
二是從產業角度看,發達國家都處于后工業化進程中,服務業占比越來越大。國外廉價勞動力的流入,使得爭奪低端就業崗位的競爭加劇,因而一部分從事制造業的中產階級開始走下坡路,他們的利益是受損的。根據相關研究,在過去20年里,發達國家中產階級的收入不但沒有增加,反而減少,基本上已退回到1980年代的水平。
可見,在這種情況下,全球化就需要調整了。我并不認為全球化已開始逆轉,也不認同逆全球化或去全球化的說法,只能說全球化在某些方面走得比較快,現在需要對某些制度和開放政策作些調整。也就是說,全球化進入了調整階段。
發達國家的政府會怎么作調整呢?我們來看看英國和美國是怎么做的。
對于英國“脫歐”,我不認為它是一種反全球化的態勢。當然,它確實是對歐洲貨幣一體化和勞動力一體化的反彈,但這只是一種調整的需要。其實,現在無論是英國還是法國,都生活著很多穆斯林。最近發生的恐怖襲擊,不少是由生在英國的這一代穆斯林所策劃的。由于近年來英國接納了較多外部移民,給社會帶來了很大的文化沖擊,或說文明沖擊。
我為什么說英國“脫歐”只是一種反彈,而不是一種反全球化的態勢呢?因為,作為一個老牌帝國主義國家,英國的全球化戰略是非常長遠的。在“脫歐”之前,它還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加入亞投行。別忘了,英國還是第一個加入亞投行的發達國家。你可以想想,這是一個什么戰略呢?我們可稱之為“脫歐入亞”戰略,因為英國看到了全球經濟未來的高成長區肯定是在亞洲,所以為了搭上亞洲這輛便車,作出了重大戰略調整。
因此,假如只考慮英國“脫歐”這一個因素,那么,很容易就會認為英國開始反全球化了。但假如我們還考慮到英國“入亞”的戰略,那就很難說它是反全球化的了。其實,現在整個歐洲跟美國的關系都在惡化,歐洲很多國家都想搭亞洲的便車,它們在調整各自的地區戰略。
我們再來看看美國的情況。特朗普的外交政策是由多邊關系轉向雙邊關系。因為在多邊關系里,美國作為老大,總是要承擔更多責任,特朗普覺得不劃算。比如在世界貿易組織(WTO)里,美國實際上特別希望能實現農產品貿易自由化,因為它是糧食出口大國。但是,多哈農產品貿易談判始終談不下來,因為在WTO里,每個國家都有一票,美國沒辦法協調100多個國家都投贊成票。
除了WTO外,美國第二個最重要的多邊機制就是跟加拿大和墨西哥共同形成的北美自由貿易區。特朗普認為,在這個多邊關系中,美國也是吃虧的。為什么?因為美國的制造業轉移到墨西哥去了,再把產品銷回美國市場。同時,大量墨西哥人涌入美國,這給它帶來了非常大的沖擊。所以特朗普上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調整北美自由貿易區的政策;第二件事是退出TPP(《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因為這也是個多邊框架協議。
特朗普上臺后最想調整雙邊關系,而美國最重要的雙邊關系就是與中國的關系。在單獨跟中國進行雙邊談判時,涉及中美貿易逆差和對中國的政策時,美國就會更強勢,有更多的籌碼要求中方作出讓步。同樣的道理,美國跟歐洲地區,或跟其它國家的雙邊關系也一樣。
整體而言,美國并不是在反全球化,只不過是在重新調整其全球化戰略,從過去的多邊關系轉向現在的雙邊關系。貿易肯定是對全球各國都有好處的,因為可以降低產品成本,提高性價比。而且,我把我的產品賣給你,你把你的產品賣給我,這就增加了商品的多樣性。美國調整它的多邊和雙邊關系,并不是說不參與全球貿易了,而是想辦法讓美國在全球貿易中得到更大的利益,以便向國內選民交待。
通過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美國和英國其實都不是在反全球化,所以逆全球化的說法是不成立的。它們都只不過是在作出更符合各自國家利益的戰略調整,而且調整方式各有特色。
文明沖突是未來全球的挑戰
《同舟共進》:為什么全球化會進入調整階段呢?有人說,大部分人并沒有在這一輪全球化中受益,比如美國中下階層的藍領工人,所以他們才渴望改變。對此您怎么看?
潘英麗:全球化進入調整階段,確實是因為目前的全球化在某些方面存在嚴重的體制缺陷,阻礙了未來的發展。這里我重點講一下跨國投資的問題。
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2017年1月發布了一份關于全球趨勢的報告,我認為其中所提到最重要的趨勢,是未來人口結構的地區失衡問題。從它提供的數據看,未來20年,非洲和南亞地區的年輕勞動力增長率是非常高的。比如,在2015年到2035年這段時間里,印度會增加2億多的青壯勞動力。這意味著非洲和南亞地區的人口是年輕化的。而這些地區所面臨的問題,可能是制度和教育跟不上,沒有適當的就業崗位來滿足需要。跟非洲和南亞地區不同的是,東亞和歐洲地區在未來20年里,人口老齡化問題將會越來越嚴重,尤其是日本、韓國和中國。
有數據表明,全球老齡化將出現嚴重的兩極分化態勢。在非洲,尼日爾這個國家的年齡中位數是15歲,20年以后中位數是16歲。也就是說,目前尼日爾有一半人口的年齡在15歲以下,20年以后有一半人口在16歲以下。再看日本,到2035年,日本人的年齡中位數是52.4歲,你可以想象老齡化問題有多嚴重。
在這種情況下,未來的全球發展有兩種模式。第一,用勞動力去救資本,將印度和非洲的青壯勞動力轉移到老齡化問題嚴重的國家去。但這會遭遇嚴重的文明沖突問題,而且西方的移民門檻是很高的,不會讓大部分人過來。目前,多數國家的移民政策是只接受高端人才,不接受低端人才,但是當高端人才流出后,人口流出國要怎么辦呢?而難民問題,相當于災難輸出,讓很多難民流入國家難以承受。所以,這種模式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第二,加大資本流動,讓資本去救勞動力。把老齡化問題嚴重的富裕國家的資本轉移到新興國家中去,幫助它們發展,同時分享它們高成長的成果。從長遠趨勢看,未來仍然是資本的流動占主導地位。
但是,資本流動同樣會面臨越來越嚴重的文明沖突問題。美國、歐洲早就開始資本輸出了,但后來,資本流動卻出現了逆轉,更多新興國家的資本會流向發達國家,而不是相反。什么原因?這跟文化和制度的不適應有關。我們通常講的全球流動要素主要有三個,即勞動力、自然資源、資本,但其實還漏了第四個要素——文化和制度。這是世界銀行提出來的,它把文化和制度稱為社會資本。社會資本是不能流動的,并且也幾乎不能復制。
為了讓美國的資本更好地“走出去”,美國就曾推出一攬子改革政策,即“華盛頓共識”,但實踐證明,“華盛頓共識”并沒有成功,不少資本流入國由于缺乏長期穩定的制度環境,也無法為發達國家輸出的資本提供安全保障。于是,歐美國家在輸出資本時,更多的是采取金融資本的形態,割一把韭菜就走了,薅一把羊毛就走了,這種投機性的短期炒作和跨境套利,很容易引發全球金融危機或動蕩,產生很大的負面效應,其實也是文明沖突帶來的后果之一。
所以,無論從資本流動角度看,還是從移民角度看,未來20年全球都將面臨一個共同的挑戰,就是文明的沖突。如何在全球范圍內解決國際投資東道國的風險問題,是一個極大的難題。這需要各個國家在體制上作一些改變來應對。
《同舟共進》:當前很多國家都出現了越來越嚴重的民粹主義思潮,這對全球化的發展肯定是不利的。您認為應如何應對?
潘英麗:民粹主義目前在多個國家出現反彈,既有結構性原因,也有周期性原因。一般在經濟衰退時,比較容易滋生民粹主義。
先來看看民粹主義的結構性原因。在西方早期的政治體制中,民主制度其實只是一種精英制度。比如1965年之前,美國南方一些地區的黑人是沒有投票權的。現在,民主制已進入高級階段,即實行普選制,只要是成年人,人人都能投上一票。我認為,民粹主義恰恰內生于這種普選制之中。經濟學家哈耶克曾說過一句話,民主制度最大的問題在于,51%的人可以通過投票來剝奪49%的人的產權。所以,一旦民粹主義抬頭,普選制最終會變成經濟發展的障礙,特別是在經濟低迷的時候。
那怎么來應對民粹主義呢?無可否認,歐美的福利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是養懶漢的,具有不可持續性。再加上現在歐洲人口老齡化問題嚴重,一部分老年人會利用手中的選票,不顧國家的長遠發展,追求眼前利益,犧牲年輕一代的利益。短期的政治選舉是要討好多數選民的,所以老齡化社會的選舉政治有內生的目標短期化的傾向。
政府怎么解決這些問題?經濟學家強調理性,但是政治家更強調可行性,強調選票。我們暫時不考慮政治因素,就從經濟學的角度分析理性的政府應該怎么做。
我認為,政府應對民粹主義的理性做法,是通過稅收和轉移支付來約束貧富分化。目前,貧富分化的趨勢非常嚴重,美國的基尼系數已達到0.47。所以,一方面,政府需要通過稅收和轉移支付來減小貧富差距;另一方面,政府的稅收資源不應用來養更多的懶漢,而應該側重提供教育和培訓,幫助低技能的群體去適應時代發展的需要。
還是以美國為例。美國底層人民的主要痛點,其實不是制造業的轉移所帶來的工作崗位的流失,而是自動化、智能化技術所造成的沖擊。技術的進步對低端勞動力就業的影響是巨大的,這是很清晰的趨勢。假如低端勞動力都是懶漢,不太肯干活,干起活來效率又低,還要求高工資,那么企業家必然會去尋找更好的替代方式,這是商業規律。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政府解決貧富分化問題需要通過轉移支付,提供更多教育培訓類的公共服務,來幫助低端群體去把握發展的機會。長遠看,這是比較理性的選擇。
中國要感謝全球化帶來的機遇
《同舟共進》:如何評價改革開放以來,全球化對中國經濟發展的影響?
潘英麗: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就把握住了非常好的機會,以廉價勞動力和優惠的土地使用政策,來吸引跨國資本和技術的流入。沿海地區首先開放,對外招商引資,一方面使得資本、技術和管理經驗同時輸入,另一方面也使得中西部農民工大量流入。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經濟有了很大的發展。
1980年,中國人均收入只相當于全球平均水平的9%,只有印度的60%,印尼的40%;勞動力成本相當于美國的1/49。這種情況下,中國這個龐大的經濟體參與到了全球化中去,從全球分工中,我們逐漸得到了資本的積累,大大提高了人均收入。所以,中國要感謝全球化帶來的機遇。
中國參與全球化很重要的一個里程碑是加入WTO。只要研究一下中國經濟歷年的增長情況就會知道,在加入WTO之前,中國經濟的增長是大幅度振蕩的。最好的時候有連續三年的高速增長,但又馬上往下掉了,主要原因是當時的經濟增長模式主要是政府主導,投資拉動,投資短期是需求,長期是產能擴張,投資拉動很容易造成產能過剩,最后只好將企業關停并轉。
但加入WTO后,最后一個環節改變了,產能過剩的企業開始有了新的出路,就是開拓海外市場。所以,政府主導,投資拉動,海外市場,這就是中國在加入WTO后經濟持續高速增長的重要原因。
中國經濟這些年的高速增長是有目共睹的,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有些“走過頭”了。比如,中國的制成品產量占全球30%,但出口市場占有率只有15%。而且,當前重工業是嚴重過剩的,那些產品不能吃,不能喝,如何消化這部分過剩產能是個很大的挑戰。我們的情況跟美國不一樣,美國的經濟泡沫只要刺破了就可以了,但中國的泡沫是堅硬的,怎么擠壓也難見成效。
所以,有必要進一步“走出去”。
《同舟共進》:因為“一帶一路”戰略的提出,有些人認為中國逐漸開始扮演全球化領頭羊的角色了。但也有人認為,諸如中國、印度等新興市場國家,無論在軟件還是在硬件方面,都還不足以充當全球化的主導角色,不知您怎么看?借鑒全球經驗,中國如何才能在“一帶一路”的戰略上取得更大成功?
潘英麗:其實,早在“一帶一路”戰略提出之前,中國就已經對非洲有不少投資了。中國作為一個新興國家,在全球化中確實扮演了越來越多的擔當角色,但如果說領頭羊,我覺得還是有點早了。為什么呢?因為單從經濟總量看,我們確實即將超過美國,但中國經濟還面臨不少問題。最大的問題是,作為市場主體的企業仍然脆弱。
我早年去中西部開會,發現那邊很多高速公路上沒有車跑——經濟活動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高速公路。這就是政府太強勢的典型,它支配了太多資源,最后造成了需求與供給不匹配的矛盾。就像高速公路的例子一樣,政府建的路上不可能主要是政府的車來跑,工作日也不太可能是家庭的車,而應該是企業的車在跑,如果企業不夠強大,說要“走出去”,怎么走?
中國現在的“走出去”其實還可以再穩健一點,戒驕戒躁,要是吃了虧,不得不停下來,回過頭來再重新尋找措施,對自己也是沒有好處的。要當領頭羊,首先要有強大的決策能力,這涉及對國家戰略的研究。現在國內涌現了很多智庫,其實智庫的關鍵不在于多,而在于能拿出真正有質量的東西來,進行獨立、系統、深入的研究。決策能力有了,還要有執行力,這就涉及微觀層面,涉及對企業、金融機構和一些深層次的制度支持。
總體來說,比起當領頭羊,我認為中國現在更迫切需要解決的是經濟發展面臨的兩大問題,一是經濟新動能切換,二是實現可持續發展。人口紅利逐漸消失后,該如何通過制度、體制改革來創造新的制度紅利進行補充;人口質量的紅利如何進一步開發,這就與教育培訓、科技發展等密不可分。
前面還講到,所有“走出去”的資本都會遇到文明沖突的問題,這對我們來說也是個很大的挑戰。
《同舟共進》:為了更好地參與全球經濟競爭,您認為中國的經濟政策應該作出怎樣的調整?
潘英麗:最重要的是,內部改革要盡快推進。
現在,A股已加入MSCI新興市場指數,而且歐洲央行也增持了價值5億歐元的人民幣作為外匯儲備,這說明發達國家的資本認為,未來最好的投資場所仍是中國。這也意味著,與其它新興市場國家相比,在中國投資至少沒有什么政治風險,經濟風險也相對較低。
但是,中國還需要讓企業變得更強大,讓金融機構變得更健康,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贏得國際競爭。所以,內部的改革必須盡快推進。比如,保護私有產權,將股票市場做大做強,進而幫助企業做大做強;再比如,國企改革、財政體制改革、金融體制改革,都需要我們攻堅克難地一個一個推進。如果企業不夠強大,“走出去”就缺乏微觀基礎;如果金融體制和經濟體制不夠健全,“走出去”就缺乏宏觀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