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近鄉情怯
《論語》中記錄孔子回鄉以后,在鄉親們面前,表現得非常低調,“孔子于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溫恭謙遜,好像不會說話一樣,“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在朝時則慷慨陳詞,說話極明白,這樣的表現反差很大。
能做到像孔子這樣的,現實生活中并不多。很多人與其正相反。在外面吃盡了苦頭,回到鄉親們面前,一定做出花團錦簇的樣子,猛夸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之類。原因不外當時信息不暢,傳播渠道單一,別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還是無奈,全憑外來者一句話。
講述者與傾聽者,本應互相知根知底,是一種平等關系。但這種信息不對稱,使人與人之間變成了俯視和仰視。本無人敬之,通過真真假假的信息傳播使人敬之,此種行為即對鄉人的不敬。若對鄉人有真愛與真敬,則無需“挾外以自重”,近鄉情怯,不言、少言則可。
時至今日,在鄉黨面前“似不能言”又有了新的內涵。國內一、二線城市,三、四、五線城市和鄉鎮之間的生活水準,已無天壤之別。深圳超市里的飲料,在河北省阜城縣的超市里也有,品質幾乎一樣,網購產品也能直達天涯海角。物質生活彼此彼此,但精神層面的差異卻顯露端倪。政治問題、國際問題,或是當下的社會熱點問題,對某人的評價等,皆因知識背景、生活背景的差異而千差萬別,怪不得有人得出結論:“價值觀才是人和人之間最深的鴻溝。”
故鄉與廟堂,一為生活之地,一為論辯之地。故鄉以情為重,廟堂以理為重。情理不同,方式不同,非此一時彼一時也。
想見其止
提到短命的得意門生顏回,孔子總是一副憐惜的樣子。他什么都好——“賢哉!回也。”可謂蓋棺定論。他還有具體的優點“不遷怒,不貳過”。“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對物質條件沒過多要求,一心學習,謀求上進。
孔子還有這么一句:“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這句話怎么理解?按多年流傳下來的釋義,也是表揚顏回的:我看見他一路向前,從沒停止過,可惜死了。孜孜以求,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符合刻苦奮斗的價值觀。但如果從相反的角度解讀呢——惜顏回這孩子,他只知道一路前行,卻沒見他停下來過。如果他能停下來多好啊。
學習的過程中需要停下來,原因很多。停下來咀嚼消化,停下來實踐,是為了上更高的臺階。或者,干脆學到一定程度就不學了。人的天賦不同,承受能力各有其限,若目前掌握的已經足夠修身養性,養家齊家,那就算了。再學下去,或走火入魔,或旁門左道,樂極生悲,也不是好事。
有平衡,有自我約束,有底線,這也符合孔子一貫提倡的中庸原則。
學習如此,做人亦如此。行善乃人生向度,亦為自我凈化提升之路徑。與人為善,與物為善,與周圍環境為善,則和諧快樂,自己亦獲其利。但善亦有度,放生者將毒蛇集中散布于村莊附近,乃至將老鼠、跳蚤若干置放于森林中,驟然改變生態,周遭之事物,皆成受害者。有買則有賣,有賣則有捕捉,有捕捉則有殺戮,“行善者”只顧一己之善,罔顧結果,實已成殺戮源頭。另有一“善”,遷就一切,無論善惡,妄想善能改變一切,以“至善”自居。至善轉為至惡,乃真理兩極之隨時轉化,忽視不得。
推及一切,皆應有進、有停、有退。孔子以顏回論行止進退,非為只推崇“進”。但“進”是人生第一步,稍有功力修為,或一般意義上的功成名就之后,才可論及止與退。孔子之嘆,言外之意可以理解為:顏回應該是有“止”的,但我沒來得及看到。他沒來得及讓我看到,還是因為他死得太早了。
秩 序
弟子子游出任武城宰,孔子問他那里有什么人才,子游答,有一個叫澹臺滅明的人,“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于偃之室也”。子游肯定澹臺滅明,有兩個原因,一是他沒有公事的時候從不到我的住處,我是他的上司,而他不巴結我。一是他走路從不走小路,所謂“行不由徑”,“徑”就是小路。此說法得到了孔子的認可,因為后來澹臺滅明也成了孔子弟子。
弟子們記載孔子言行,說他“割不正,不吃”,“席不正,不坐”。進食時,食物切割得不整齊,不方正,不吃。就座前,一定把席子擺得端端正正,否則不會坐下去。
行不由徑,割要正,席要正,這三件事,看上去似乎毫不搭界,但其實它們之間有著隱秘的聯系,即分寸感與秩序感。
從現實角度考量,很多自我約束行為,有其實際意義。比如,走小路,抄近道,誠然提高了時效,但風險系數也在提高。小路兩旁草木叢生,隱藏著蛇蟲之類的毒物,不小心就會被咬傷;因為走的人少,小路上的坑坑洼洼要多一些,可能會崴了腳。相反,大路寬敞,危險狀況一目了然。
“割正”亦然。食物切割得亂七八糟,雖然味道沒變,但吃起來心情會受到影響。一份賞心悅目的飯菜跟一份胡亂擺放的飯菜,給人的心理感受能一樣嗎?日本人的美食名氣不小,跟他們重視細節不無關系。他們重視食物顏色的搭配,重視形狀和擺盤,甚至刀在魚身上的劃痕都有講究。做“味噌”(一種豆醬)的豆子都是一粒粒選出來的——雖然豆子是大是小并不影響出來的品質——但這是全方位的“割正”,或說“割正”是簡化、符號化的美食準則,以此要求自己,已成為一種慣性。席正”亦如是,一個人坐得歪歪扭扭,或許會影響別人對其內在的判斷。
基于利益考量的條條框框,逐漸進化、完善,形成了規則與秩序。這些秩序,就是日常規范,所謂“禮”。它們約束著人們的言行,幫助人們規避掉一些潛在的風險。
而在我們的歷史實踐中,有些行為是專門針對條條框框,以打破傳統為榮、為樂的。你讓我把衣角扯平,我偏衣衫不整,蓬頭垢面;你讓我定時沐浴,我偏捫虱而談;你讓我按部就班,我偏放蕩不羈,天馬行空。魏晉風度至今仍有擁躉。
結果呢?反傳統、反僵化、反固化,聽上去很美,但反完以后,還是要制定新的秩序。秩序是永恒的,“割正”是永恒的。反秩序只是建立新秩序的開始。
“義”與“親”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葉公對孔子說,他們家鄉有個人偷了羊,他的兒子出面舉證,大家都認為這是個正直的人。孔子說,我們家鄉跟你們家鄉的價值觀有所不同,父親為兒子隱瞞,兒子為父親隱瞞,正直自然就體現出來了。
初讀此言,第一反應是,孔子太自私了,怎么可以不以大義為重?但仔細琢磨,孔子說得有其道理。
什么是“親”,這個很好判斷,血緣關系、撫養關系。但什么是“義”?每個人角度不同,對“義”的判斷理解和給出的定義不同。很多所謂的“義”,是階段性的、地域性的、個人化的,有一定的局限性。
而親情倫理是人之為人的基本要素,是維系人與人關系最后的鏈條,如果連這個底線都沒了,還如何稱之為“人”?其實,所謂“親親相隱”,不是和親人一起作惡,更不是主動配合他,而是被動地退卻,退到人性的底線。也有些人勸說犯法的親人去自首,甚至舉報之,但目的乃是讓親人的損害減至最低,其初衷并不一定為了“義”。
現在有些地方的法律已經規定,違法者的親人可以不舉證。乃至,如果妻子舉證丈夫會對婚姻造成損害,妻子也可以不舉證。這就是保留人與人的一點不忍之心、不忍之情。
(作者系文史學者)
尖酸之禮
季氏家族是魯國的貴族,有權有勢。一
天,季氏的子弟季子然問孔子:子路和冉有
做大臣還可以吧?”子路和冉有都是孔子的高
足,被季氏延攬至門下。季子然心中喜悅,故
有此一問。孔子答,看你一本正經,以為要問
什么事,原來是問他倆啊。所謂大臣,應該以
道事君,若不能行道,那就別干了。子路和冉
有,備位充數可也。季子然不過癮,又問,那
么,他倆是肯聽話的人嗎?孔子答,若要弒父
弒君,他們肯定是不聽從的。
從這個對話中,可以看出孔子有點冷淡
和尖刻。在弟子的記述中,孔子基本都是彬彬
有禮的:“見齊衰者,雖狎,必變。”見到穿喪
服的,即使是親昵的朋友,也必變容色以示哀
悼。在廟堂上,與大夫們交談時安詳從容,與
之和悅地辯論國家大事;國君在朝時,孔子恭
敬和順,舉止得體。
為何孔子和季氏有這樣一個對話?其來有
自。季氏家族把持朝政,對魯國國君并不服帖,
常有僭越之行為。孔子的名言“是可忍,孰不可
忍”,就是針對季氏家族在其家中使用了本為周
天子所用的“八佾”(宮廷樂舞制,八人一行為
一佾,八佾是六十四人)而說的。
尖酸刻薄常被視作沒有修養的行為,但某
些時候,卻也是“禮”的一種表現方式。孔子
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
動”,并非讓人不視、不聽、不言、不動,而是
要將其嚴格控制在“禮”的基礎上。在此之上,
不但要視、聽、言、動,且要經常為之。孔子此
舉,即通過“刻薄”來提示和警醒對方,不要以
為我的學生可以給你當鷹犬,如果你們胡作非
為,他們是絕不同流合污的。孔子本是性情中
人,并不刻意隱藏自己的感受,在表述上常有駭
俗之語。因此,這里的“尖酸”,從根本上講也
是禮貌的表現,符合“非禮勿言”的標準。
對公共場合傷害別人的行為,必須予以
明確的拒絕,當頭一棒,沒準還可以救人。而
那些明明不喜歡、不同意,還要裝出一副“無
所謂”的樣子的人,才是“非禮”。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