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間

劉景婧，女，1987年3月生于廣西寧明縣，現居南寧。第七屆全國中青年文藝評論家高級研修班學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屆西南六省青年作家培訓班學員。多篇散文、書評、影評發表在《文藝報》《芳草》《廣西文學》《廣西文藝界》等報刊。

中午的陽光白得像一塊鐵，在天上咣當咣當直響。長長的寂靜層層蓋住了巷子盡頭一棟猩紅的出租房——新屋三里三十號。

這是我住過的第七個空房間。空蕩，荒涼。一張廢報紙在污漬斑斑的粉色地板上瑟縮著，在風中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透過“牽手陽臺”的水泥墻，慘淡的光線像幾只怪物的大手，抽搐著探向黑暗。房間深處，一個斑駁的老式衣柜立在一半的陽光里，柜面上的幾張刮刮樂絮叨著主人撒手而去的生活。不見陽光的另一半，似乎通向另一個幽深的、不可預知的人生。房間頂層在城市上空。當黃昏來臨，你可以看見城市像一只巨鳥，飄忽的羽翅浸染著晚霞深深淺淺的玫瑰色，那一簇簇屹立在巨鳥身上的高樓大廈，天空的幻想蕩漾在巨幅的銀色玻璃墻上。此時，黑夜從廢墟深處悄悄升起，伴隨著一股新鮮的魚腥味，城市的真正主角即將登場。在黑夜即將吞沒白鳥的那一刻，我的耳邊忽然響起離家那天，對父親說的一句話：“是的。南寧什么都沒有，就是有自由。”

“自由！你知道什么是自由？”父親吼完這句話，房間立刻陷入黑暗。多年以后，我仍然能摸到那片黑暗，潮濕的、令人窒息的空氣，有魚鱗般的鐵銹在手里嚓嚓作響。父親似乎也被這陌生的聲音震驚，仿佛是一鼓作氣的小男孩面對恐懼怒吼，反而把自己嚇到了。父親不知所措地四顧，黑暗忽然晃動起來，像海水一樣迅速彌漫。父親像一個暈船的人，感到自己頭發灰白的腦袋就是一座孤島最后的據點，隨時可能被海水沖破巖石粗糲的表層，洶涌地淹沒。

父親說，自從我離開家鄉，小鎮就真正成了孤島。這是我多年前已經預見的。那時，小鎮還很小。一條白色的公路把小鎮剖成兩半，左邊是熙熙攘攘的菜市，右邊是小學、糖廠、松香廠、木材廠。渾濁的明江悠然地繞著小鎮蜿蜒遠去，許多年輕人在黃昏時分走進明江邊的小竹林里，悄悄談起了戀愛。沒有愛人的，就在沿街的打架斗毆中揮霍著自己精力過剩的青春。父親在一樓開了一間雜貨鋪。

一聲聲的迎來送往，一包包的柴米油鹽，是父親對我的期許。他一直希望，我能像別家的孩子一樣，善于經營，從小對世俗人情游刃有余，長大后幫他實現躋身上流社會的夢想。然而，一場大水淹沒了他來不及搬運的香煙，也淹沒了他對我不切實際的幻想。

那是八月份的一天。大水如期淹沒了我的家鄉。父親望著在水里沉浮的幾箱貨物唉聲嘆氣。“她從來不會湊近一樓，看這個攤子一眼。”父親總是這樣說。十年來，父親說這句話時，雕刻般的臉像剛剛從生活的瓦礫場里挖出來，混濁的眼睛里飄過一抹似有似無的笑。這抹笑猶如夕陽下的江水，倒映著綠漆剝落的貨架，在晚風中輕輕晃動的食品袋，上面幾個“正宗川味” 的大字，曾招搖地引誘著孩子們把食指伸進嘴巴里不住地吮吸。

那時，我在樓頂望著遠處一棟孤島似的房子發呆。洪水把小鎮變成了史前動物的模樣，所有的煙火人生都被深藏水底。一片渾茫中，遠處樓頂有一位少年，懷抱吉他，面對著濤濤黃漿，旁若無人地彈奏著許巍的《故鄉》。漫長的前奏，纖細的高音弦調皮地隨著水波打旋、跳躍盤旋，粗啞的低音弦石頭般沉入水中，穿透漩渦震蕩不已。彈琴的少年自由放曠，“故鄉”在蒼茫的水中成了一個遙遠的背景，天地之間，似乎只有錚錚的吉他聲才是真正的故鄉。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父親的一樓和我的三樓注定是不可逾越的鴻溝。

我在黑夜中無法入睡。在城市，你必須穿過一扇門，再離開一間房，周而復始，連綿不斷。我就這樣住進了這個空房間。似乎和別的空房間沒有什么不同。在這個城市漂流了七年，斷斷續續的空房間有眾多駁雜的氣味：單身漢是綠瓶子燒酒的荒蠻，小情侶是陳舊的紅色內衣在窗臺招搖，有孩子的家庭則是漆黑的廚房和隨手丟棄的玩具……人聲如浮在海面上的波浪，一陣一陣地翻卷而去，氣味卻忠實地連接著截然不同的人生，直到空房間新主人的到來。我躺在房間深處，如同置身海底。有一條大蛇每天晚上和我相擁而眠。它優雅、美麗，通體透明，仿佛是最幽深的海水匯聚而成。它喜歡用冰涼的身軀緊緊勒纏我的頸脖，在我呼吸逐漸急迫時驟然放開，在我呼吸趨于平穩時又幻化為無數只透明的深藍色爪子，一點一點地探入皮膚，慢慢地，把我拖進大蛇的體內。在一片熒熒火光中，我聽見它在耳邊私語：“別怕，別怕，在這里，你是自由的。”

醫院是一個白色的蛹，和白鳥一樣有著透明的羽翅。白色的走廊如同黑色的老巷，無數臉龐在蠶蛹里輕輕呼吸、無聲流動，連接著消毒藥水刺鼻的氣味。你不會看見他們的臉。他們的臉，要么被口罩牢牢護住，要么被病痛定格成了千篇一律的石頭塑像。你只能沿著蛹道緩緩前進。氣味從兩側的病房中自由流蕩，冷硬、鏗鏘，如同被冬日的冰霜凍住的廢舊鐵管。你再待久一點，就可以嗅到一股悠長的、酸腐的銹鐵味。每當母親生病的日子來臨，父親就出現在這股時濃時淡的鐵銹味中，出現在一個白色房間里。

父親斜躺在狹小的病人陪護床上，搖搖欲墜的樣子。房間很小。幽光中的白色和藍色各不相讓，沖撞著僅有的空間，交錯成病床上藍白交錯的條紋床單。母親和其他兩床的病人混在一片模糊不清的藍白條紋中，只聽見局促的呼吸聲，如海浪翻卷過海面。海底還是一片沉寂。父親身上蓋的毯子泛出蒼老的白色。在蒼老的毯子下，裹著一個萎縮了的身體。這個身體會弓成不自然的半弧形，宛如一只在沸水中煮過的老蝦。父親的臉在夜色中浮動，眉頭緊鎖，墊在臉頰下的雙手隱約可見皸裂的凍瘡。父親的手不斷長出灰色的硬癬。粗短的拇指和食指之間，凹成一座山谷似的虎口處，灰色的硬癬泡在藍色的藥水中，一層一層的癢痛被疊成一個蒼老的龜殼。在夢中，父親總是伸開五指，一直說：“我六十歲了，爺爺奶奶八十歲了，媽媽生病了，可是你一個人跑了。”灰色的硬癬便順著彎彎曲曲的夢境，一直長在了我心里。

有很多人上車，有很多人下車。火車啟動時窗外的風景由慢到快，逐漸咬緊列車的尾巴，不斷撲打車窗。這個時候，車內混濁的人氣也吵架似的直撲車窗，被玻璃擋回來之后沮喪地在車廂內回旋發飆。此時，窗外那股紫藍色的野氣會在殘冬落日中得意地扭動，嘲笑地在車窗呵出一圈茫茫的白氣。我在2015年的春天乘車南去，父親在1980年的冬日重返故鄉。我望著他十八歲未染世事的臉，幽深的眼眸瑩潤如玉。父親說，那一年，他順利考上警校，遠離貧窮故土是所有年輕人的夢想。這個夢想被綠皮火車帶走，又被它帶回。家庭成分的關系，父親以第一名的成績落榜。身為長子，他看著在田里孤獨忙碌的奶奶，看著遠離家鄉薪水微薄的爺爺，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扛起了屋角那把泥跡斑斑的耙犁。

“你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的爺爺在世時，很愛講故事。你也應該繼續寫下去。”又一次離家前，父親站在新建的火車站臺口，忽然很突兀地對我說了一句話。說完他不自然地笑了笑，默默轉過頭去吸了一根煙。盡管他背對著我，盡管只看到了他的側臉，我仍然清晰地知道：他遠離人群，穿著厚重冬衣的后背松弛地佝僂著，沒有人前刻意的板直，卻被我聞到了一縷被風吹亂的煙味。他的眼神漠然地直視前方，堅定、隔離，和我如此相似。這一刻，我終于明白，父親和我的南轅北轍才是幻覺，真正的事實是，我們的不通世故和疲于奔命簡直如孿生兄弟般相似。只是他的頑石被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的頑石卻沉入了幽深的夜色。我們終將背負著這塊頑石，走完我們的日夜長路。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