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蘊琪
我從未有機會這樣深入地了解中產家庭的這一個世界—孩子。尤其在和好友之間,我們會交流文學藝術電影等共同的興趣愛好,卻甚少討論教育這個話題。當這個世界展開在眼前,我發現它是如此精彩,好像一面湖水,看到自己,也看到世界。
當然,這面湖水也折射著許多尚待深入的公共議題,關于我們這一代人,關于當下中國,自然,也關涉著過去與未來。
“我們一直在大海里游泳”
和魏玨約見在一個盛夏的傍晚,廣州新開的“舊物倉”,一家充滿著布爾喬亞情調的懷舊咖啡廳,里面陳設著傳統廣式花磚,古董電話,門口還停著一架騷氣的湖藍色老爺車。我笑說,“這里很中產”。我們是好朋友,和平時插科打諢不一樣,這次交談頗為嚴肅。
第二天,我發短信給他,談了一些自己的感觸,其中反思了自己的成長經歷。是的,教育有時候像一面鏡子,可以讓人“復盤”自己的成長。
魏玨五十出頭,打扮入時,談吐不凡,是資深樂評人和音響專家。因父母都是官員,他和妹妹的成長環境相對同齡人更為優越,這也養成了他們良好的生活品味。他們不怎么愛學習,但也許是家庭的影響,兩人都是學霸—他畢業于浙大,妹妹則是牛津大學的高材生。

我問他對自己讀小學三年級的女兒有何教育目標,他說沒有,見我訝異,解釋說,因為“曾經經歷父母的壓力,不敢給太大的壓力給孩子”。但聊天聊到一半,他還是承認想讓孩子上最好的學校—比如華師附中,這是廣東最好的中學,只是不想讓這個目標成為孩子的重壓,可謂用心良苦。
成長經歷對人的影響是巨大的,父母如何被塑造,有時會對教育理念形成沿襲,有時會形成反彈。比如魏玨,他就覺得中國教育缺少的是一種彈性和批判性思維。“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面,不能單方面去看它。”當然,他認為品格和良好品味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我問對教育問題,是否會產生焦慮。 “我沒有這種感覺。焦慮是家長自己造成的。如果我給孩子制定一個目標,比如華師附中,但是我又不是她自己,那么我肯定無法控制這個結果,那這個目標的制定和失控就會造成焦慮?!?/p>
這是一個很清醒的認識,我也并不驚訝我的朋友會有這種態度,實際上這和我認識的他的個性非常吻合。他不是一個容易焦慮的人,相反,他很容易活在當下,無論是當年辭職作為攝影師游遍大江南北,還是選擇自由自在的單身生活。所以他說會在考試前一天晚上帶女兒出去玩,看她喜歡的電影,吃冰激凌的時候,“是為了讓她放松下來。但是我從小就會培養她看書的習慣?!边@似乎是中產家庭的共識,因為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們傾向于把讀書的習慣傳承給孩子,但那種汲汲以求得來的成功并不是他們追求的。
“我們一直在大海里游泳”,這是他對中國教育的看法,在他看來,西方教育體制下的孩子,是在湖泊里游泳,風平浪靜景色宜人,而中國的孩子,始終在大海中經受驚濤駭浪。這個比喻一剎那間讓我想起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也讓我想起了自己的求學階段,那些如山堆積的卷子,一個結束了永遠有下一個的考試。更重要的是,除了成為最優秀的一個,似乎我們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目標,如同大海里的孤舟缺乏方向。
下一站,更優秀
當然,我們并非是真的孤舟。魏玨僑居英國的妹妹的女兒,在香港就讀小學四年級,剛剛通過考試考取了哈羅公學香港國際學校的入學資格,將成為詩人拜倫、英國首相丘吉爾以及各種當代貴族子弟的校友。
有意思的是,魏玨說這個孩子平時并非學霸,“我們也很奇怪,不知怎么她就能把別人擠破頭都通過不了的考試給通過了?!惫_公學需要嚴格控制人數,因為報名人數大大多于錄取額,如果不能通過考試而想入學,家長需要支付500萬港元—這真的很貴族。
因為經常去香港玩,和妹妹的孩子接觸多,魏玨的孩子也“想像她表姐那樣”。是的,無論家長對孩子“成為優秀”的期望是否掩藏在內心深處,孩子們總是能敏銳地發現,而相親相近的同輩孩子之間,更加會秘而不宣地因襲這種渴望。我于是發現,無論是否知道“優秀”的定義,以及“優秀”的下一站是什么,人類似乎有天生的本能趨向成為優秀,對階層和精英、貴族、中產這些定義毫無概念的孩子,都會天然自然地渴望進入到“更好”的學校,與“更聰明”“更優秀”的人成為同伴,無論這意味著什么。
生活在當代中國這個濃縮西方400年發展道路于40年間的社會,很少有人能像魏玨那樣,保持著處變不驚的心態,因為我們有一種不知道明天會如何明天會在哪里的模糊。
與其說焦慮是聚焦在孩子教育上,不如說生活在中國的中產階層很大一部分就面對自身生存的焦慮。身處急遽社會轉型期間的中國,隨著階層上升通道的逐漸關閉,隨著技術革命帶來的產業迭代,經歷了多年打拼為自己贏得一定社會經濟地位的他們,內心卻被籠罩一種壓力之下:我及我的下一代,不能掉出這一個辛苦爬上來的中間位置,甚至有可能的話,再向上攀升。
然而他們可控的東西太少—因為在這個巨大的游戲面前,可以預見的因素太少了。當然也有一些例外,比如學位房。所以家長們只有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塊泡沫一樣抓住它。
“完全是一種瘋狂的狀態。”紅娘眼見熟人為了一個學位房多付一兩百萬?!翱忌弦粋€重點學校又能怎樣呢?當然了,有些人是精明,他覺得是一箭雙雕。為什么呢,我等于給孩子施壓—你看我為了你付出這么多?!彼偸怯羞@樣的犀利和敏銳。
和紅娘聊天是在她位于番禺的家里。一進門,最大的感覺是靜謐。客廳最大的一面墻全部做成了書櫥,低調拉上了簾子。外面驕陽似火,她點著一盞燈,正在讀利瑪竇的著作。這位我非常佩服的女士,有著淵源深厚的家學傳承—她的母親范氏,是大文學家范仲淹后人。她生性散淡,很早脫離了體制,卻一直在做學問,出書、寫作、講學。
這是一個典型的高知家庭,她先生是橋梁專家,她自己做文字學和古代文化方面的研究。孩子橋橋今年剛剛高中畢業,下個月飛赴蒙特利爾,就讀有“加拿大哈佛”之稱的名校麥吉爾大學物理系。
紅娘承認,盡管孩子從來沒有上過一個補習班,但他們夫婦二人,從孩子很小的時候就花時間培養他—橋橋是一個早慧的少年,1歲7個月,剛開口說話時,就連續背誦母親一直在身邊念茲在茲的兒歌和古詩,再過了兩個月,就開口說出她通過CD播放的英文文章。
三四歲時,橋橋喜歡上一本關于恐龍的圖冊,就翻來覆去地自己看?!耙婚_始很多字不認得,但是起碼龍字是認得的……后來慢慢地認,一本書下來,他認全了一千多個字?!?/p>
考 驗
和橋橋有過不多的接觸,但都留下深刻印象,因為這個18歲的孩子常常在一些時候表現出他對某個領域非常深入的研究,讓我詫異不已。
他本身數理方面的直覺很強,選擇的深造方向也是理科,但是對文科有濃厚的興趣。他會說日語,日本流行文化了若指掌;他12歲時隨母親看完電影《悲慘世界》,就自己在網上找了十多個語言版本的歌劇版來看,可以準確而充滿感情地唱出所有唱段;他對法國革命極其熱愛,歷史如數家珍……而這當然和他從未上過一堂補習班,而且“從來不把作業帶回家”有巨大關系。
橋橋是幸運的,他的幸運在于他被開啟了對知識海洋的興趣,這種興趣如同火苗,一旦點燃就會繼續燃燒下去。橋橋的幸運更在于他對知識的熱愛沒有被學校制度淹沒,當然,這其中也有許多艱辛,特別對父母的考驗。
紅娘輕描淡寫說,孩子曾經“摔過一跤”。橋橋原來初一考上了廣州一所著名的公辦外語學校,入學時是全班第12名,一年后變成班上倒數第二,因為“沒有做慣作業的孩子寄宿在校,天天被老師逼著做作業。結果就是嚴重的不適應,上課睡覺,考試睡覺。”
她沒說孩子半句,只立下“吃好,睡好,玩好”的家規,并且作了一個未必每個家長都有膽量和物質條件支撐的決定—給孩子請一年病假,開始了游學計劃。當時已是全職媽媽的紅娘帶著橋橋,半年多時間里去了全國20多個省份。因為她知道孩子缺玩,“孩子的小心臟這一年肯定被蹂躪得支離破碎?!钡胶⒆油娌粍恿?,想學習了,她請來一個美國的博士給包括橋橋在內的孩子在家上學,又親自給孩子補習全科功課,重新考上一個實行雙語教育的民辦學校。
你的自由,他的壓抑
是的,盡管常常超出成年人的想象,孩子對學校有自己獨特的觀察、判斷和反思能力。然而,這真的值得驚訝嗎?回想自己的成長歷程,難道我們的思想最活躍、最尖銳、甚至最深刻的時候,不就在青春期嗎?那個時候的孩子,有著成年人難以企及的“清心”,他們心無旁騖,因而有時能洞見成年人所不能洞見的。
一位名為“孫老六”的網友在某社區寫了長達數千字的對衡水中學相對客觀中肯并無抹黑之嫌的分析后,在結語部分寫了一段頗為感性的話,讀之讓人動容:
“我離開那里已經一年半了,這一年半以來,每當我的精神開始緊張(比如某個deadline臨近或者進入考試周……),我都會夢見自己因為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被大學開除,又回到了那里??諝庵谐睗竦臍庀A雜著汗味向我襲來,我一頭扎進宿舍樓,在狹小的三十人間里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然后趕快跑回教室。一間教室130人,我進去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全神貫注地寫卷子,沒人抬頭。
在衡中一切都讓位于學習……食品產業的豬沒有尊嚴,教育產業的學生怎么會有尊嚴呢……”
今年4月,備受爭議的衡中在《中國學科競賽500強中學排行榜》中位列全國第一??h城“超級中學”在教育上的優勢與弊端已經成為一個現象級話題,關系著教育資源的極度集中,關系著教育是否可以產業化以及如何產業化,關系著怎樣的教育模式才是好的。
我想,和橋橋相似的孩子們的幸運還在于,他們的自由和尊嚴受到了保護,這一點,也許短期內無法看到差異—只要名校的光環還是那么光芒四射,但人生很長,后面的幾十年,也許才是差異慢慢呈現的時刻。

然而也不要忘記,一個人認為寶貴的東西,另一個人可能沒辦法享受到,而只能以另一種方式去具備你可能從一出生就已經具備的起點。應試教育幫助了很多孩子,尤其是農村孩子走上一條向上流動的通道,他們以及他們的家長,認為值得為此付出一切,因為一個人的一生甚至一個家族都會因此改變命運。
“有些東西是孩子教給你的”
1960年,科斯寫了《社會成本問題》一文,他從整個國民經濟出發,把社會成本定義為“一切涉及社會個別成員和集團的負擔、損失、痛苦、犧牲或辛苦的現象”。額外社會成本體現在中產階層的家庭里,最明顯的是教育。
然而,中產階層最突出的一點,是他們心甘情愿為這種額外社會成本埋單。今年,艾瑞咨詢發布《中國中產階層家庭教育觀念白皮書》,報告顯示,91.1%中產家長并不滿足于最基本的教育花銷,愿意在子女的教育上有額外經濟投入;60%的家長在子女教育的經濟投入上表現出更大的熱情,其中有38.9%的家長愿意為得到最好的學習效果而投入更多,有21.1%的家長表示在子女教育投入上可以不計代價。

如此大的市場需求催生了各種教育機構提供的各種服務,從課內到課外,從應試到個性化教學。而當在這個教育這個“大?!崩铩奥阌尽睍r,就必然面對許多的選擇,這些選擇,更加深了他們本身的焦慮。
投資人唐建新應對這種焦慮的方式是投入—但不是金錢,是拿人陪上。在寫下這篇文章的前一天晚上,他給我發信息,“今天抵達香格里拉,少有高反?!边@是他和16歲的兒子唐凌峰、90后資深志愿者張智達組隊進行廣州-西藏-非洲公益騎行的第21天。
在朋友圈中他寫道,“凌峰‘小朋友繼續執行隊長職務。讓小朋友做隊長,主要是鍛煉他的團隊組織能力,決策能力和應對突發事件應急處理能力。這類鍛煉,是我國現行應試教育體制下無法完成的,這類素質教育,只能由我們的家庭教育來彌補……長途騎行,最具魅力之處,相當于短時間體驗一次創業旅程或人生旅程,猶如一種新的活法?!?/p>
想起了很多年前,香港一位教育家、我的老師蔡元云醫生所寫的著作《男人的面具:從未遇上的父親》,他說父親角色在教育中非常重要,而這恰恰是中國式家庭容易忽略的。父親因為工作壓力,或慣常戴起面具,未能真正進入與孩子的親密關系中。而根據心理學研究,父親角色是孩子勇氣的來源,如果沒有父親的祝福,孩子在成年的路上將缺少勇氣與毅力。
在日益逼仄的生存空間里,每個人的角色變得越來越繁復、壓力越來越沉重,但如果愿意陪伴孩子走一段路,有收獲的人的不僅僅是孩子,同時也是自己。正如唐建新和我在電話里說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和使命,也有他們獲得幸福的能力。我們只是盡量在忙碌的工作之余,在他們成長過程中陪伴,陪伴他們慢慢長大……而你會發現,有些東西反而是孩子教給你的?!?/p>
和三位的交流意猶未盡,于我有非常多的啟發,教育不僅是一個家庭的焦點,對整個社會來說也是一個焦點,因為它如同凹凸鏡的中心,把各方各面的能量都匯聚于一點。而在這個點上,中產家庭在這場教育戰爭中并非只有焦慮和壓力,也凝結了許多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