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上世紀60年代初,一個冬夜,父親拉著母親從甘肅逃往新疆。摸著黑,拼著命,隨著人群,一路向西,“那里有糧食”。這場逃荒,帶來了劉亮程在新疆的出生,決定了他“新疆人”的長相。然而,劉亮程的漢語寫作超越了民族、宗教和地域,也拒絕成語和流行語,而散發著別具一格的哲學韻味。
如果說上世紀末《一個人的村莊》的出版奠定了劉亮程在文學界的地位,隨后有《在新疆》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有小說《虛土》《鑿空》的寫作,那么他再一次吸引人們關注,是因為他離開烏魯木齊,在一個叫菜籽溝的村莊建了一個書院。他認為,與社會建立一種微妙的聯系,是中國傳統文人的另一條出路。接下來,他會投入精力梳理新疆多民族之間的文化關系。
對他來說,這場離開還有一個原因,即為了讓自己的精神更好地活下去。他認為自己是那個扛著鐵鍬抬頭看天的閑人。每個人都匆匆往前趕,只有那個閑人抬起了頭,并認為太陽升起、落下是一天中最重要、最美麗的時刻。他說如果有可能,他最理想的生活是“坐在一棵樹下,老去”。
很多人
菜籽溝村,位于烏魯木齊300公里外,原本是天山余脈的一條鳥不拉屎的山溝,據說當年逃難的人們躲到此地,定居生息,種了漫山遍野的油菜,由此得名“菜籽溝”。在到訪過此的評論家李敬澤看來,“菜籽溝”如“芥子”之微,但又包羅世間萬象。
新疆眾多景色中,它不夠美,交通偏遠,隸屬于昌吉州木壘縣英格堡鄉。在多民族混居的新疆,這個村里都是漢族人,且完整留存了漢族農耕文化?!斑@樣的傳統村落在新疆很少見”,因此在劉亮程眼中“別有況味”。
據劉亮程的考證,清末、民國初期,漢族人一家一戶從陜西、甘肅等地背井離鄉來到這里,在荒野上建房子、討生活,一代一代傳了下來。
發現它,是在2013年的冬天。劉亮程工作室的主要業務之一是給地方做旅游文化推廣,當時他受邀到木壘縣。沿著天山邊走,“走著走著一拐彎就到了菜籽溝”。
劉亮程當時的感覺很奇妙,這個叫菜籽溝的村莊安安靜靜停在那里,好像在等人?!昂枚啻迩f跟著時代在跑,讓自己跑得沒了樣子,到處都是新建筑,到處都是筆直的道路,甚至是柏油馬路。”但是眼前的這個村莊恰好沒被改造過,它保持著半個世紀以前,甚至百年前人們的生活樣貌。村莊的建筑也延續了從清代、民國到上世紀80年代前的建筑風格。
“人在自然的一個小小角落,炊煙緩緩上升,從地通到天。”劉亮程有點心動。
他找人了解村莊的情況。村里共400多個農家院落,只有100多戶人家還在村中生活。大多數人家搬走以后,剩下的都是空房子。曾有村民將空房子當作爛木頭來賣,一處空房子賣幾千塊錢。村里都是老人,年輕人在外面忙著生活,沒有人回村,更沒有人把孩子生在村里,老人也不時逝去,“這是一個只有出、沒有進的村莊”。
村莊呈現的這種衰敗走向,讓劉亮程有了想法。他與當地政府溝通,希望能把村莊交給他們去經營、打理?!坝晌覀儊硎召徝裾?,當時的初衷是交給藝術家。”
劉亮程申購了幾十戶民宅,很短時間內,30多位藝術家響應,菜籽溝藝術家村落就這樣做了起來。
剛開始收購時,一戶民宅不到一萬元的收購成本,時間久了,再沒有村民愿意以這樣的價格成交。幾乎10倍的價格增長,讓劉亮程申購民宅的工作暫時停止。但是藝術村落聚集了幾十位藝術家,20年前筆下的“一個人的村莊”變成了“很多人的村莊”。
他說自己在這里找到了《一個人的村莊》里的生活,在城市里的那些年匆忙過活,這個叫菜籽溝的村莊重新搭起了他與自然之間的聯系。他又聽到了風聲、雞叫、犬吠,看到了蒼蠅洗完臉后天使一般潔靜地飛走,吃到了他一直就喜歡吃的土豆。木壘縣的土豆在新疆的名聲,就像新疆的哈密瓜在全國的名聲一樣。
2017年7月的菜籽溝村,不時有重型拉土機、挖掘機往來于鄉間的公路上,塵土飛揚。有負責這一片的建筑工人告訴記者:用不了多久,這里會有美術館,會有一系列與藝術有關的建筑群樹立起來。
村民見到劉亮程會叫他“劉主席”,讓他過來“喧謊(荒)”、喝酒,但也會一臉嫌棄地說,他酒量不行。
見到不熟悉的外來人,村民會問,你們是來畫畫的嗎?藝術家村落聚集的多是畫家。也有村民家里經營了“鄉愁客棧”,將寫有“出售土牛奶、土雞蛋”的牌子,掛在自家門前的樹干上。牛奶不能帶走,只能在房間里喝,村民們對于商業經營還沒有很熟稔。
這種藝術進村的文化現象,在一線城市和經濟發達地區多見。很多村莊被打造成知名景點,也誕生了廣為人知的案例,比如說北京的宋莊。
相比文字,新疆土壤上更容易滋生畫作。劉亮程經常帶著不同的畫家進村,去看隨風起伏的麥田。身處大自然中,美讓他們抑郁、焦慮、遺憾,不停地抽煙,“因為太美了,畫不出來”。
新疆名村名鎮保護建設也是國內一道風景線,名聲在外的有吐峪溝麻扎村、博斯坦村、禾木村、白哈巴村、喀什高臺民居等,都為少數民族村鎮?!皾h文化的村莊建設與保護在新疆還屬空白,關注度不夠。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村落要么自然損毀,要么被人為拆建而破壞。對歷史來說,是一個缺憾。”
一個人
為什么不回自己的村莊?這個問題不止一個人問劉亮程。
“那個沙漠邊的村莊什么都沒有”,它跟很多村莊一樣,“跑”得連劉亮程都不認識了。
很早以前,劉亮程就有回到村莊生活的想法。原有的村莊回不去,怎么辦?他曾在一篇文章里為自己造夢:“就找一個村莊,悄悄做一個當地人。”劉亮程多次表達自己的文學觀,文學就是往事,就是寫夢。一個人的村莊,是他多年以后的一場夢,也是他造給別人的夢,孤懸著。
他是在離開“黃沙梁”到烏魯木齊工作后,才把放置了自己童年、少年、青年時光的“黃沙梁”寫出來,他形容那段經歷是“稀里糊涂”。他稀里糊涂地寫了本好書,稀里糊涂地考了個中專?!耙驗槭艿健母锏挠绊懀@一輩子就沒上過小學、大學?!?
劉亮程喜吃肉,有人曾勸他嘗試少吃肉或“過午不食”,劉亮程拒絕,他說小時候晚上沒東西吃,睡覺時就餓得在夢里找吃的。有生存能力以后,劉亮程白天去瑪納斯河捕魚,晚上打獵,“再沒那么輕易被餓著?!?/p>
在劉亮程眼中,這個叫菜籽溝的村莊與自己早年生活過的村莊有著相似的歷史,在一個特殊的背景里,人們背井離鄉,一家一戶來到這里,即使生活再艱難,也不將就,庭院的建設依然保有漢文化的傳承?!澳敲催h了,文化還在管理著這個家、這個村莊。”
劉亮程在這里開疆辟土,用另一種形式安置人生,不同于半個多世紀前,他的生父帶著他的母親從甘肅遷到新疆。
生父是甘肅一所學校的校長兼團委書記,母親是學校里的老師。1961年的冬天,為了充饑,生父帶著母親偷偷從甘肅遷往新疆。從甘肅走的時候,生父穿著一雙黑皮鞋,到了新疆拉石頭,很快那雙鞋就變形了,但是生活依然難以為繼。這時姨媽寄信過來說:她所在的村里能吃上大米。父母就帶著他,趕往沙灣縣沙漠邊緣的村莊。村里除了一戶哈薩克族、一戶維吾爾族,其他都是漢族人,“這樣的配置是新疆特有的現象,民族之間的民間交往層面還是沒有問題的”。
劉亮程說,多年后回過頭來看,這條路跑得太遠了,從甘肅城區到新疆農村,從原來吃商品糧,到在沙漠邊緣的村莊立足?,F在,他又攜一家老小回到了村莊。
生父去世得早,繼父是“老新疆”。那時所謂的“老新疆”,是從清代就到村子里定居的家族。值得慶幸的是,繼父還會說評書,經常說給劉亮程聽。聽著聽著他發現,繼父說出來的《三國演義》每次都不一樣,就問繼父為什么,繼父就把《三國演義》改成了《楊家將》?!按遄永镞€有會樂曲的人,用簡單的樂器就有動聽的樂曲出來?!?/p>
就是因為那些評書、樂曲的滋養,劉亮程說,“這些漢族人再怎么活也活不偏了”。
“一群漢族人在大荒野中落腳,一部《三國演義》就完成了文化教育。一處民宅建筑就保有了原來的文化傳承。而有這些文化就不得了,那些漢族人西出陽關,他們保住了自己的文化傳統,保住了自己精神深處的那一撮糧食。”
評書、樂曲、建筑,帶著五湖四海匯聚而來的漢族人一代一代生活下來。這個歷史瞬間,也給劉亮程帶來了啟迪。
末 梢
申購的民宅交給了藝術家。劉亮程自己則申購了村里的學校,打算成立以縣命名的“木壘書院”,最初的規劃是做培訓,以講課為主。多年的同事,也即后來的木壘書院副院長劉予兒聽到這個想法時,其實心里是打鼓的。她認為劉亮程的寫作還有很大的空間,“未來應該把更多時間用在寫作上,如果做了書院,寫字的精力自然會被分流出去”。
這是建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學校,與劉亮程的年齡相仿,占地大概70畝,曾經有小學,也有中學。學生到鄉上去讀書后,學校就空置了下來,曾經承包給村民,他們用來養羊。劉亮程花一年多的時間把房子收拾出來,“基本上沒改變學校的原貌,為了讓來尋找記憶的人有個念想。只是在房間旁邊增加了一些建筑,比如玻璃房,讓它具備了能滿足現代生活條件的設施和供給”。
大多數人,對于玻璃房的建筑是排斥的。在鄉間的山溝里,玻璃房頂總要落上腐葉、塵土,那么意義何在?劉亮程認為它們才是這里的自然,是這里最應該存在的,玻璃和人才是闖入者。
原來養羊的地方,劉亮程種上了花和菜,有草莓、南瓜、百合、薄荷、西紅柿,還有土豆。夏天的時候,幾乎每個來找劉亮程的人,都被他直接帶到了地頭,邊掐菜遞給他們,邊說,“到處都是吃的,蹲下來吃吧,吃飽了再走”。
劉亮程把家人都帶到了這里,母親、愛人、弟弟等。母親的腿曾經受傷,走不了路。劉亮程把書院里的路修好,給母親買了一輛電動輪椅,再請一位當地的村民輔助種菜。母親在這處疆土中就有了一種自由感,她每天關心菜的長勢,和種菜的村民磨牙,啟動電動輪椅巡視,“時間長了,她的腿也能走路了”。
有時候劉亮程就想,他是在把沒有逃離之前的生活還給母親。她在甘肅是一名教師,如果沒有饑餓這個“媒人”,她現在應該也是生活在甘肅的一個學校里。
在全國上下“保護傳統村落”再造村莊的浪潮中,劉予兒對劉亮程的評價是,“他在這方面還是很敏銳的”,但對于很多村莊來說,保護與建設意味著“資本下鄉”,而劉亮程與菜籽溝之間的關系,劉予兒用的評語是“鄉賢回鄉”。
劉亮程說,他也希望以書院的形式在這個新時代里“西出陽關”;很多道理、困惑,“講著講著也就講明白了。王陽明當年不也是這樣嗎?”
歷史上,如清代收復新疆后,官員和商人在戰后的瞬息,生活稍有停頓時,會有自己傳播思想的平臺。“在這個漢文化的末梢地帶,各種文化、文明雜居的地方,幸好有書院,才可以讓漢文化真正到達。”
新時代的書院在以自己的形式吸引社會力量和目光,比如舉辦木壘菜籽溝文學藝術獎,就將賈平凹、李敬澤帶到了這里。
坐了幾個小時的飛機從北京趕到烏魯木齊,再坐幾個小時的汽車到木壘書院,李敬澤感慨這個村莊的純凈、古樸,也在感慨:在古時,一個村莊就是一盞燈,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和外界、和中原、和帝都存在有效的文化交換,一個讀書人,從這個村里走出去,走得天遠地遠,但最終,他會回來,他會攜帶一份增值的文化資本回到家鄉。這曾經是一種自然的文化循環,就像葉落歸根。但現代以來,這個循環被切斷了,遠處的巨燈召喚著,游子一去不復返,村莊承受單向的、無休止的流失,村莊成為出發之地,而非安居之地?!拔覀儸F在面對的,是中國現代性的一個根本命題,我們以為是無解的難題。菜籽溝是不是一種解法?我不知道。但是中國有無數的菜籽溝,卻沒有無數的劉亮程?!?/p>
捎個話
現實生活中,劉亮程對于讀者來說,有時也是一盞燈。
46歲的劉文軍,在尋找一種參與社會生活的準剃度人的修行方式。按照他的理解,要有書讀,要有濃郁的文化氛圍,要有精神上能產生共鳴和震顫的人,要安靜。
木壘書院的微信公眾號發了一則招聘會計的公告,劉文軍留言問,“打雜是否可以”。得到“可以試試”的回復后,他從烏魯木齊趕到了菜籽溝村。一路上,兩旁的風景告訴他,他在向一個水量充沛的地方行進,植物的顏色漸深,好像是生命的痕跡。
按照劉文軍的說法,這次與劉亮程的面談,是他窺視了后者18年的一個結果。他可以說出劉亮程不同時間段的不同觀點,偶有相差,劉亮程隨即說出自己的原話,比如會糾正說“不是否定新農村建設”而是“新農村建設不應是推倒了重建”等等。他的藏書里,有劉亮程每部代表作品的首版,始于1999年。他的言談中多涉及佛教、宇宙、星球等,劉亮程讓他做書院的圖書館館長,對他說,先把地球上的事情做好,圖書館的書很多。

書院于劉亮程,如同道士要有道臺,和尚要有廟宇一樣,他認為,中國傳統文人也要有一個道場。劉亮程在書院講過“睡著與醒來”的課,他說:“這個村莊的文化睡著了,通過藝術讓它醒來。”
也有一個現實的問題,傳統村落保護涉及很多利益相關方,而各方對有價值的東西在價值的判斷上存在分歧,而且房子的申購意向來自與村委會的合同,合同是30年,那么30年以后呢?劉亮程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不管怎樣,“它迎來了我們,我們努力地想把老宅子留下來,我們老了以后,農民也有自己的想象力,一切的變遷都是村莊的命運,誰也改變不了”。
剛到村莊時,理想很大,但初衷也開始對接現實。“原來人在世間的問題,一畝地上都可以解決。但是現在厚土不厚,土地已沒有能力解決人們的精神問題。鄉村文化體系保護遇到了問題,所有的鄉村問題最后都變成了政府問題?!?/p>
劉亮程現在更多想把木壘書院做成一個國學書院。辦在新疆的國學書院,主要是理清楚新疆各民族文化的關系,同時去傳承這些文化?!皟鹊氐娜鍖W研究不會做這樣的事情,我們就想通過自己的研究搞清楚這兩千多年來,儒學文化在邊疆,在西域沉淀下來多少,起了什么的作用;儒學文化和中央文化的相互交融和滲透又積累了什么樣的經驗?!弊鳛橐粋€新疆人,一直生活在多元文化之中,劉亮程說他很想弄清楚新疆的多元文化是怎樣形成的。
在書院里,劉亮程重新讀了《弟子規》《三字經》《堂吉訶德》等。“再讀時,發現那么多的智慧都在里面了?!彼捕劇兜茏右帯返冉┠暝趦鹊氐摹白呋鹑肽А?,“有時候想想,它們已經冷了那么長時間,為什么不可以熱一下呢?”
近5年的時間里,除了近期結集出版的散文集《一片葉子下生活》,劉亮程還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捎話》。歷史背景是公元10世紀、11世紀交替之際,當時信仰伊斯蘭教的喀拉汗王朝和信仰佛教的于闐王朝之間,存在長達數十年甚至百年的宗教戰爭。戰爭中有一個群體很重要:捎話人?!熬褪莻髟捜恕2荒軐懺诩埳希荒茉谠捓?。這些話可能會遺忘,可能會丟三落四,而且一句話又做不了買賣,要有幾十種語言,那么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這兩年看歷史書最多,就想探求那個時代的人是怎么想的。我現在對人類心靈的改變更感興趣。(想了解)一個人群的悲歡、生老、改宗教之痛?!?/p>
劉亮程說他有一個長項:能聽懂風聲?!澳苎圆豢裳灾?,是一個作家最起碼的能力。歷史是永遠過不去的花,是一棵長青不老樹,我們生活在歷史的結果中。今天新疆人的生活就是1000多年歷史的結果。所有歷史事件的滋味,我們都正在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