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馬克·辛諾特正在烏茲別克斯坦伯松托夫山脈中的一座懸崖上攀登。這片石灰石山墻之內盤臥著一座蜿蜒的地下世界。目前為止黑星洞經歷了八次探險,無人知曉穴道綿延多深。

滿月廳里冰晶集簇。這間250米長的石室是目前已知黑星洞內最大的空間。整個洞穴系統就是一套地質時空錦囊:沉積的礦物揭示著數千年間的氣候變遷。

巖洞之外是38?C的酷暑,洞內卻只有-1?C至-3?C—— 溫差雖不大,卻對地下景觀造成巨大影響:隨著隊員們向下深入,藍色冰幕轉換為裸露的巖石。
“別擔心,你不可能在這里迷路。”
拉里莎·普茲尼亞科娃帶著濃重俄語口音的話聲從洞穴深處似乎永無止盡的黑暗虛無中向我飄來。她顯然猜到了我的心思: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不要在這一公里半深的地底走丟。之前的幾個小時內我都在努力跟隨她的步伐,深入名為“黑星”的地下冰封世界。
而立之年的拉里莎是來自烏拉爾山脈的資深探洞者,她如靈蛇般游刃有余地鉆過盤曲的通道,而我這手足無措的新手則哼哧帶喘地狼狽其后。冰冷的墨色將一米開外的頭燈光線完全吞噬,迫使我們如盲鼠般竄行游走,借助數百米僵硬而裹滿泥巴的長繩索摸過無數段隧道。
這些通道已被繪入地圖,但當我們爬上爬下、左右匍匐之際,我還是被那些夢魘般的凍泥和濕礫造就的盤旋曲徑弄得找不著北。對于像我這樣的登山攀巖者來說,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導航方式。穿越危險地形在我是家常便飯,但深處地下,印制的地圖缺乏用武之地。GPS失靈,也沒有可供參考的天體系統。不管拉里莎怎么說,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獨自走出這吸魂攝魄的大迷陣。
當我終于追上拉里莎時,她停在一座巖脊之上,下方的一片水體依靠頭燈照耀才能分辨——黑星洞的眾多地下湖泊之一。她抓起連在安全吊帶上的挽索,扣上沾滿泥沙的長繩,繩子一端固定在釘入上方巖石中的巖栓上。繩索凌駕湖面,消失在彼端暗處。這套類似滑索的裝置可將探洞者送過徹寒的湖面——湖水過冷,除非身著潛水濕衣,否則無法游過。她向我自如一笑,縱身從巖脊躍下,金色的馬尾在我頭燈光線下一番狂舞,隨即消失在漆黑之中,拋下我一人獨面恐懼。
我會陷入這樣的窘境全是因為報名參加了這支31人的探險隊——其中大部分成員是不講英文的俄國人——探索這座深藏烏茲別克斯坦偏遠腹地、宛如一頭山中巨獸的石灰巖洞穴系統。俄羅斯人在1984年發現了洞穴的入口,而英國探洞者于1990年首先抵達洞口,開始探洞。他們以上世紀70年代的一部諷刺科幻片為之命名。在那以后的數十年間,黑星洞及其毗鄰的慶典洞(有朝一日這兩套洞體可能被證實互相連通)吸引著世界各地的鐵桿探洞迷。

一名隊員吊在繩索上從石灰石山崖的崖面降下,查看可能成為黑星洞新門戶的兩大洞口之一。然而希望破滅了:兩洞都被堅冰堵實。
烏茲別克斯坦地處偏遠的伯松托夫山脈,外人不易到達,同時又處于政治動蕩地區。但黑星洞及其毗鄰的慶典洞(兩座洞系都屬于世界最深的高海拔洞穴系統之列)如此神秘莫測,仍是吸引探洞者的永恒誘惑。

巨型洞系的誘惑與偉岸山脈對登山者的召喚類似,只有一點不同:我們已經知道珠穆朗瑪是地球上最高的山峰,但征服更新、更大地下空間的前景幾乎是無窮無盡的。人們對火星地形的了解也多過地球表面以下暗藏的秘境。格魯吉亞的庫魯伯亞拉洞作為已知最深洞穴,向下延伸2197米。但諸多區域仍待考察的黑星洞是奪取這一頭銜的極佳候選。
截至目前的八次探險共理出了1.74萬米長的通道,最深達到地表以下900米。但整套洞系的勘探還未完成,部分原因是它地處偏荒,又屬于政治動蕩地區;此外它體系龐大,需要先進技術支持,以及大量裝備。有不少次探險僅因繩索不夠而終止。這對我來說立刻了然:剛到距離入口300米處,我和拉里莎就已經路過了近十二處需要使用繩索的區域。
我和她在大本營組成二人小分隊:她的任務是帶領“美國人斯基”(我絕對聽到他們這么叫我了)到深入山體兩公里處的哥特營;我則花兩天記錄隊伍對新洞區的勘探過程,并收集科學數據。
別說跟拉里莎跋涉到哥特營的艱難險阻了,就連抵達山腳大本營的地上旅程也不是游山玩水那么輕松。探險隊由年齡在22歲到54歲之間的世界級探洞者和科學家組成,除俄國人外,還有意大利人、以色列人以及一名德國人,為了跟組織匯合,我搭乘飛機來到烏茲別克斯坦首都塔什干。從那里,眾人一同乘坐大巴行駛逾185公里,帶著為期三周探險所需的幾百公斤食物和裝備,穿越貧瘠的平原。我們先選擇大眾旅游路線,沿古絲綢之路去往撒馬爾罕。從那里離開大路,向南到阿富汗邊界處的伯松,然后將一應物什裝上前蘇聯時代的六輪運兵車。
大車笨重地駛進伯松托夫山脈,山坡逐漸抬升至海拔3500多米,然后驟然下落,形成由一系列壯觀懸崖組成的鋸齒狀山墻。懸崖之間的深谷中散落著千姿百態的小村莊,塔吉克人和烏茲別克人已經在那里繁衍生息數百年。他們放羊、種植西瓜、李子、蘋果、核桃。地下河刺穿山脈,冒出山泉,成為村民的汲水之源。
在車斗里和我對坐的地質學家伊戈爾·拉夫羅夫戴著眼鏡,留著一臉大胡子。約三十年前,他發現了名為霍賈古爾古爾奧塔的高聳的石灰石懸崖。多年后的今天,他仍和同伴們在這一地區探洞。這座高365米、長35公里的山墻由構造作用力將古老的石灰巖床撞向垂直的巖墻而形成。當年24歲的伊戈爾是俄羅斯斯維爾德洛夫斯克洞穴學社的新晉成員,學社從古舊的前蘇聯地質圖中了解到伯松托夫的信息。依據巡游牧羊人的指點,他和同伴謝爾蓋·馬特任寧來到一個名為凱洛克的小村莊,拜訪了一位多年來使用自制火把探索附近巖穴的學校校長。“該到哪里去找這些洞穴?”伊戈爾問他。“從那兒。”校長說,手指山谷盡頭的一整片巨型石灰石墻。站在巖墻腳下,兩名探洞者首次目睹了懸在崖面半腰的神秘洞口,就是我們此行探入黑星洞的門戶。

葉尼亞·祖里欽在懸空垂下的繩索上攀爬。黑星洞的通道雖位于地下深處,但其中很多都在海拔3000米以上。這一高度的稀薄空氣增大了探索洞穴的體力挑戰。
路途對于卡車來說開始變得太陡,我們下車徒步了兩天,靠十五頭驢馱著供給,到達了高居于石灰石懸崖腳下坡狀臺地上的大本營。黑星洞所有已知的七個入口都分布在這片崖面,而且都只能依靠技術攀登或緣繩下降到達。
我們花了好幾天時間為抵達洞穴和上傳裝備而安裝索具。我最終得以靠一條137米的長繩將自己吊上穴道的主洞口(定名“伊澤烏斯卡亞”,或稱R21)。我開始明白為什么探洞者們把黑星洞看作一個活生生、喘著氣的實體。在下方的大本營,氣溫維持在38?C上下,而此時我震驚地發現自己正迎著洞口中噴出的凍人冷風。
沒人完全了解洞體的通風系統,但此處的洞口會在外界氣壓高時“吐氣”,氣壓低時“吸氣”。既然黑星洞在此處吐氣,那它必然同時在另一處吸氣。但在何處呢?我沿著洞內覆蓋冰霜的斜坡一路小跑,無法擺脫自己是在踏入史前巨獸腹中的強烈錯覺。
剛進入洞口,俄羅斯分子生物學家東尼婭·沃廷采娃就停下腳步,將一片白色小圓盤固定在墻上。這個自動數據記錄儀是她將在整個路線中安裝的幾臺儀器之一,會在接下來的兩年中測量溫度、濕度、二氧化碳含量以及氣壓,然后回收到實驗室進行分析。
在地下可以收集到大量科學數據,其中大部分保存在洞穴里的礦物沉積物中——包括從洞底升起的石筍和洞頂垂下的石鐘乳。正如科學家能利用從冰川中采集的冰核樣本,他們也可以從洞穴沉積物中提取信息。通過分析由千百年間的滴水滲入這些礦物的化學成分,可以得到不同時期有關地球氣候的線索。
每年探險隊都會從洞系中的不同地段采集樣本,不但可以獲得中亞氣候變遷的信息,也能了解到洞體的通風系統和結構。這些知識有助于未來探洞者尋找最有潛力的新通道。我跟隨著東尼婭,俯身通過一道透明藍冰形成的拱門,進入一個約250米長、30米高的巨大洞室——“滿月廳”。我把頭燈光線調到最強,環視全景。洞壁上貼滿了羽毛般精巧的霜花,在燈光下閃爍,如千萬片袖珍鏡子,又好似晶朗夜空中的無數星系,將洞室照亮。
兩天后,我和拉里莎到了一座湖邊。現在她蹤影全無,在湖另一端等著我——至少我希望如此。自從我加入探險隊,這些俄國人似乎總在故意提醒我的新手身份,他們在篝火邊講關于探洞者悲慘結局的故事,主角里有一位年輕的探險家,由于走錯了方向,在英國的一座洞穴里迷了路。“一年后他的尸體才被找到。”其中一人對我說。他們還時不時拋給我各種隨機的挑戰,似乎是為了檢驗我這個美國人斯基是否有資格融入隊伍而設計的——試探我能背多重的裝備、我的繩索技巧有多高、我能忍耐他們多少戲弄。

辛諾特高踞滑溜巖壁之間,深知墜入徹骨冰水非同兒戲。在這里,打濕的衣物不會變干。無論是失溫癥、折斷的腳踝還是迷失方向,都只算黑星洞里暗伏的危機之一。

樂聲飄揚,觥籌交錯,隊員們在洞外放松。俄羅斯人、意大利人、猶太人和德國人——雖然探洞者們操著不同的語言,但到了黑星洞內,當大家為保暖而拉上拉鏈使睡袋相連時,彼此之間也被紐帶連為共生的一體。
目前只有一種選擇。我把自己的安全吊帶扣到長索上,滑到湖的另一邊,降落在巖脊上,那里通往一個圓頂的小室,面積和大型愛斯基摩冰屋差不多。
仍不見拉里莎的人影。當前的挑戰似乎是看我有沒有本事自己找到路。目前為止,我都能勝任他們的各種挑戰,并能一笑了之。但現在我笑不出來了。頭燈轉動下的快速環視顯現出通往室外的兩個出口。我竭力傾聽任何的響動,希望借以判斷拉里莎消失的方向,但只聽得到洞頂水珠滴入湖內的聲音。
在定奪去向的同時,我關掉了頭燈,想節省電池。絕對的黑暗將我包圍。光子能在宇宙中沿不受阻礙的直線穿越數十億公里,但它們不能轉彎。通向山體深處的曲折通道使得能達到洞壁的唯一光線僅限于頭燈。我想到那位迷失的英國探洞者,頭燈滅掉的時候曾是怎樣的感受,孤單地躺在將成為他墓穴的地方。
“拉里莎!”我大叫。但叫聲只是從窄小洞室的四壁上反彈回來。我突然明白了,她說的“別擔心,你不可能走丟”只是某種群內笑話,因為事實上走失是件很容易發生的事。
我選擇的第一條通道很快、很仁慈地,成為一條死路。第二條路將我帶到一塊光滑的流石巖臺,由恒常水流所沉淀的礦物細層堆疊而成。拉里莎就坐在上面。
我倆繼續上路,來到一個T形路口,那里支著兩頂顏色鮮明的帳篷,透出光亮,坐落在一堆亂石之上:這就是哥特營。一柱頭燈光線沖著我們晃動,隨之傳來葉尼亞·祖里欽的嗡嗡話聲:“歡迎來到哥特營。”葉尼亞是隊伍的資深領袖,這是他第十次來伯松托夫探洞。他在俄羅斯一家國有研究所從事魚類育種工作,但黑星洞才是他真正的人生事業。沒人比他更了解這里復雜的通道網系。“他能在新通道被探索之前預知它們的走向。”一個較年輕的俄國隊友對我說。
葉尼亞向其中一頂帳篷打了個手勢。開口處冒出蒸汽,可以聽到里面爐子呼嚕作響。我脫掉連身服,跟他走進帳篷,看到幾個隊友聚在一張黑星洞地圖旁。歷次探險中發現的路線用不同的顏色標記,讓地圖看起來像是人體循環系統的五彩圖解。葉尼亞泥污的手指跟隨一條蜿蜒的綠色線路,在某處敲了敲,開始飛快地說俄語。所指之處是終結上次探洞歷程的37米高的瀑布,有待攀登。
我的第一晚就睡在地腹深處,和另外兩名隊員擠在一頂帳篷里。這里無分晝夜,而隊伍出發返回,吃飯睡覺,進度不受太陽位置影響。三名以色列探洞者到來的聲音將我吵醒,他們剛剛花了四天時間在洞底填滿碎石的縫隙中蠕行。其中一位,年輕的地質學家博阿茲·蘭福德認為,他們抵達了石灰巖下的致密巖層。“我們需要找到新的方向,”他說,“打算去探索紅湖區。你也一起來吧。”
他們沒有等我穿戴整齊,博阿茲留下一通飛快的指示就不見了。半小時后,我又獨自被黑暗包圍,面對著另一個岔路口。有兩根繩索:一條直下地面的窄口,另一條向上扭轉,橫渡深淵——深谷還是水潭,我無法辨清——然后在頭頂六米處一個洞內消失。我選擇了地面的繩索,在波紋狀橙色流石的垂懸洞壁間下降,卻來到又一個岔路口:三條通道,沒有以色列人去向的指示。
我選了糟糕程度最低的那條:通風管大小的窄道,浸在十厘米深的水中。我先把背包推入,然后用頭頂著它前進,用前臂和腳趾支撐身體,這樣就不至于泡在水里;身體筆直,腹部緊繃,蠶行寸進。洞頂不斷降低,我不得不開始肚皮貼地游動。突然,通道幾乎急轉直下,但口徑如此狹窄,靠收放肌肉就能防止墜下坑道。
血液倒流頭顱,浮現另一個探洞噩夢。曾有一個年輕的美國醫學學生,在2009年探索猶他州那提帕提洞的一條新通道時,路線突然急轉直下。他頭先腳后地進入豎井,以為它最終可以變寬,但事與愿違,大頭朝下地卡進了縮小的洞中。救援者找到他后,在援助過程中甚至還設法送上食物和飲水。他們差一點將他救出,但裝備失靈了。最后無法將尸體拉出,只得用水泥封上通道。
我就幸運多了。當管道最終將我吐出,落入漫水走廊,我聽到探洞服刮擦巖石的聲音。找到以色列人了。他們發現了另一個小洞,繼續通向黑星洞無人知底的更深處。他們在爭論該由誰最先下去。“該我的。”其中一個說著希伯來語,把隊友推到旁邊,自己爭先潛入。
隨著這次探險逐漸接近尾聲,大部分寄望頗高的通道都被證實死路一條。隊伍退出黑星洞,準備開始返回塔什干的漫長旅程。但葉尼亞和另一名雄心勃勃的俄國人阿列克謝·希里金堅持要作最后的沖刺,爬上大瀑布,找出新通道。
我們在大本營等了三天,他們終于出來了,成了兩個泥人,憋了一肚子消息:爬上瀑布,在狹促的漫長曲灣中輾轉騰挪了數個小時,直到它收窄成不過23厘米寬的細槽。阿列克謝試圖鉆入縫隙,但他的頭怎么也進不去。葉尼亞拒絕放棄,也挺身一試,把頭擠進縫里,兩太陽穴擦著冰冷的巖石。他扭轉肩膀,收緊腹部,在扭曲的豎坑中向上蠕動。這樣扳轉身子寸步維艱地行進三十分鐘后,終于冒出裂縫,進入大小堪比莫斯科地鐵隧道的通路,回響著奔騰河流的咆哮。
這是不是他尋覓了二十來年的通途呢?終于能把黑星洞扶上負極珠峰的寶座?他太想繼續前行,探個究竟了,可惜呀!任務的時限到了。
兩人講述自己經歷時,新發現帶來的震撼在整個隊伍中激蕩搏動。此時此刻,所有人——連我這個美國人斯基在內——心中都已了然:一切偉大的探洞歷險都該如此結束:在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秘道現身之際嘎然而止,成為下一次探險的約定,守候在地底幽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