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西?·紐曼

高地荒原,如圖中從蘇格蘭西北部山峰斯格爾圖阿赫眺望到的這片景象,是一幅極簡風格的蒼涼畫卷,描繪著植被貼伏的敞闊地勢。這需人打理的景觀背后暗藏著關于所有權、生態保護和土地管理的紛爭。

在同一家族內傳承150年、占地1.8萬公頃的阿爾德維爾基莊園中,道吉·朗蘭茲(左二)的工作是監管獵鹿活動。據估計,蘇格蘭現有40萬頭馬鹿。這個數量的準確性與追獵活動的合理性都引發了激烈爭執。

石南是荒原的標志,這種多年生植物開白色、粉色和紫色系的小花。這片花毯直鋪到阿伯丁郡馬爾莊園的迪河岸邊。莊園現在的擁有者蘇格蘭國民信托組織正在開展還林項目。

松雞狩獵被視為獵禽活動的經典。擁護者極力頌揚它的文化傳承和對社區的經濟貢獻,反對者則指責它殘忍、窮奢極侈。在阿伯費爾迪附近的的厄爾勒爾莊園,槍手及其“上膛手”(左)在等待獵物被逐入射程。
2015年7月30日晚6點整,蘇格蘭金尤西市,荷蘭企業家埃里克·海勒瑪的代理人喬治·皮列從前莊園主阿蘭·麥克弗森-弗萊徹手中接過了巴雷沃爾莊園的所有權。這筆約500萬英鎊的交易意味著占地2800公頃的莊園地產,包括由18世紀建筑大師羅伯特·亞當設計的灰色石宅、起伏的原野、5公里長的斯佩河流域以及據說一直羈縻于莊園的友好女鬼莎拉,其延續225年的家族傳承就此終結。
“這曾是一種高貴的生活方式,但氣數已盡。”麥克弗森-弗萊徹在交易結束后說。莊園一角,他為自己和妻子瑪喬麗留下了一棟翻新農舍,此時他正坐在陽光房中啜著威士忌。這位熱誠、和藹的銀發長者戴著圓形玳瑁眼鏡,身著茜紅長褲和深藍羊毛衫,聽起來像是松了一口氣。
這年他65歲,有意退休,子女無意接管莊園,在他說來是“明智之舉”。地產打理費心耗財。“虧錢的最快方式就是在高地擁有一塊地產。”他嘲弄道。何況,蘇格蘭議會正試圖通過土地改革法案,恐怕將使這類地產的持有變得更加昂貴和困難。長期以來不同階層之間的緊張對峙,以及針對高地未來的爭執,是釀成改革計劃的部分因素。而高地荒原正是蘇格蘭的標志。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蘇格蘭失去了逾25%的石南荒原。但這損失是否值得擔憂,取決于看問題的角度。
對麥克弗森-弗萊徹來說,謝幕退隱的時候到了。為了迎接新主人,莊園宅邸一洗鉛華,只留下硬木地板和壁板裝飾的墻。先人畫像下了墻,衣櫥中的藍色、棕色和褐色定制花呢外套、馬褲、帽子、背心全部清空。墻上掛的鑲玻璃眼珠的戰利品獸頭進了儲藏室,包括雄鹿、羚羊、兩頭非洲水牛以及各種獵禽。還有紅木餐桌、銀質餐罩、枝狀大燭臺、東方地毯,30套純銀餐具上刻著麥克弗森家族徽章和箴言:“別碰利爪畢露的貓”(換言之:別惹我) 。
巴雷沃爾不再是狩獵莊園——本質上屬于不列顛的文化習俗,客人一擲千金,以求在荒原上追逐馬鹿、松雞,垂釣鮭魚——而將變為私人住宅。收購者的妻子漢娜·海勒瑪稱,這里將成為“讓孩子們歡度童年”的地方。(然而去年5月,新主人遞交一份申請,要把農場建筑改為游客中心,設置咖啡館、活動設施以及能容納約140輛轎車和巴士的停車場。周邊社區對其商業化的意外轉型十分不快,擔心其不良影響,便發起了抵制。這份申請至本文寫作時還處于審核中。)買賣成交后,代理人皮列仿佛是要著重強調一個歷史篇章的終結,在緊鑼密鼓地追著麥克弗森-弗萊徹在期限內完成交接之后,以產業安全為由將車庫大門牢牢釘死。可憐在車庫里筑巢的燕子,淪為這樁買賣的意外囚徒。
“不幸的小鳥。”巴雷沃爾前莊主阿蘭·麥克弗森-弗萊徹暗嘆。
巴雷沃爾坐落在蘇格蘭高地,被斯佩河和莫納利亞山左右環抱,2800公頃的面積中有2400公頃是高地荒原。這種獨具一格的地貌正遭受著經濟、社會和政治變動的狂風抽打——正是同樣的狂風將巴雷沃爾卷入了外國買家的懷抱。(在英國投票脫離歐盟后,英鎊貶值,國外資金購置蘇格蘭地產的速度可能加快。2015年和2016年的16樁地產交易中,國際買主占一半。)
荒原上的植被低矮匍匐,覆蓋著疾風磨礪的灌叢和草地,呈現一派極簡之美。如同抽象藝術,土黃、赭色和炭黑的柔和色塊條列鋪陳,因季節和地形的不同而添加風采:金光花點綴明黃,地衣和苔蘚增添栗色,夏末的石南為之罩上高貴的紫色披風。高地荒原的概念涵蓋石南叢生、較為干燥的山地,也包括地勢較易蓄水而潮濕的覆被沼澤。世界上75%的石南荒原分布在英國,其中大部分屬于蘇格蘭。
荒原也為哥特文學和好萊塢史詩片提供蒼涼背景,例如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集之巴斯克維爾獵犬》以及梅爾·吉布森的《勇敢的心》。更重要的是,它是《造訪蘇格蘭》旅游手冊上的標志性頭條。在一項政府問卷中,接受調查者將石南覆蓋的荒原、高地湖泊以及詩意棲居其間的馬鹿視為這片地區的典型風景。國族認同以某種景觀傳統為支點:對于美國人是狂野西部,對于澳大利亞人是曠遠內陸,而在蘇格蘭,神秘的迷霧籠罩荒原。高地上的風景看似自古如此,其實不然。“野性但不天然。”蘇格蘭狩獵和野生動物保護基金會主任、生物學家亞當·史密斯說。要保持石南荒原的景色,必須定期選擇性焚燒,以避免森林卷土重來。
1萬年前人類開始到此定居時,蘇格蘭今日國境的半壁江山都是由森林覆蓋。經歷千百年的農耕、放牧和伐木之后,40%變為高地荒原,其中包括具有固碳能力的沼澤“濕原”和紫色石南盛開的“干原”。


在金尤西附近的拉力亞莊園,獵場看守人阿里斯泰爾·萊昂(左)和理查德·威廉斯對老化的石南群進行選擇性焚燒。這一活動稱為燒荒,通常在4月到10月之間進行,目的是刺激新芽生長,為柳松雞提供食物。

馬爾莊園的雄鹿舞廳里裝飾著2435對鹿角。這座舞廳由法伊夫公爵興建于19世紀90年代,用于上流社交聚會。直到不久前,這里還在獵鹿季末為獵場看守人及其助手舉辦年度主仆舞會。如今這里被用作婚慶場地。

在卡倫湖附近的瑞雷格山管理鹿群的科林·默多克為雄鹿喂食,以刺激鹿角生長。這里不僅開展追獵運動,也提供野游路線。現在,許多莊園在節日期間出租度假屋,增設滑索等戶外活動,為生意的營收保底。
“你更愿意看到哪種景象,”約翰·繆爾信托基金會的邁克·丹尼爾斯語氣激烈地說,“大自然里翱翔的金雕,還是射擊松雞的紈绔子弟?”
由于鹿和羊的過度啃食、歐洲蕨的入侵以及退荒還林,二戰以來蘇格蘭失去了逾25%的石南荒原。但這損失是否值得擔憂,取決于看問題的角度。踏上荒原就如同陷入爭論、忿恨與自封正義的泥沼。史密斯等科學家認為高地荒原是英國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棲息地之一,生活著大量鳥類——白腰杓鷸、歐洲金黃珩、鳳頭麥雞、灰背隼。荒原還提供旅游業為主的經濟來源。此外還有環保價值:濕地荒原上遍布的泥炭沼澤能有效發揮固碳作用,因此是氣候變化的緩沖劑。
荒原上有相當大的場地專為獵松雞活動而設,但一些活動家認為這些地區可以有更好的用途。謝菲爾德大學植物學榮譽教授戴維·里德就是其中之一,他提出,部分地區理應通過周詳計劃,種植云杉林提供木材,會有更好的效果。“石南沒有經濟效益。”他說,假如能有更多的云杉,“至少蘇格蘭不用再依賴進口木材。”
其他人,例如保育組織“約翰·繆爾信托基金會”的土地管理主任邁克·丹尼爾斯,則希望讓荒原回復自然狀態。“你更愿意看到哪種景象,”他語氣尖銳地說,“大自然里翱翔的金雕,還是射擊松雞的紈绔子弟?”
地權這道束縛讓爭端更加復雜化。根據土地改革專家安迪·懷特曼的說法——他花了20年梳理地契、檔案、地圖,研究土地所有權——蘇格蘭鄉間私有地產的一半握在僅432人手中。
“超級富豪一直都是有能力購買和管理蘇格蘭土地的人,毋庸置疑。”土地改革活動家萊斯莉·里多克認為,大型鄉間地產是貧富懸殊的體現,是對蘇格蘭民主的蔑視。“數百年來,地主們經營狩獵莊園,有的面積堪比一個小國,無視地方意見,驅逐租戶,安插佃農,任意為之。”里多克希望看到土地分解成年輕家庭可以承擔和購買的小塊地產。
蘇格蘭狩獵場向來是富貴人士的圈子。1852年,阿爾伯特親王為維多利亞女王買下位于蘇格蘭阿伯丁高地的巴爾莫勒爾城堡。皇家光環使得造訪蘇格蘭成為無比風光之舉。每當夏季,皇親和顯貴們爭相前往清風習習的莊園,狩獵作樂。工業革命帶來的財富,以及從倫敦到蘇格蘭的新開鐵路,使得為期數周的即興游獵成為可能。上層社會沉醉在“格子呢迷戀”中。
巴爾莫勒爾效應還在繼續。1990年代早期,城堡附近占地2.9萬公頃的馬爾莊園(現歸蘇格蘭國民信托組織所有)曾被一位娶了前裸體模特的億萬富豪買下,希望借此與皇室鄰居熟絡。
我看懸。
2015年6月22日,蘇格蘭政府作出數項舉動,其中包括提出一項法案,倡議重設狩獵場稅,為政府資助社區購買土地鋪平道路。
“這種陳腐格局需要革新了。”蘇格蘭儀員、該法案評估委員會成員邁克爾·羅素說。他指的是那些對公眾利益充耳不聞的巨富,比如一位澳大利亞對沖基金持有者,提出在朱拉島上興建專為私交而設的高爾夫球場,后來因當地社區壓力打消了念頭。“我們需要采取某些激進行動。早該如此。”
受到圍攻的地產主們急如困獸。“這是穆加貝式的土地劫奪。”阿斯特勛爵在《旁觀者》雜志發文譏諷該項法案。《每日郵報》也發出怒吼:“蘇格蘭的斯大林主義:強行出售鄉間地產……仇富行為。”政治風暴影響了巴雷沃爾的出售,導致它在市場上滯留兩年,最終以低于要價200萬英鎊的價格售出。施特魯特和帕克房地產經濟公司合伙人羅伯特·麥卡洛克說,巴雷沃爾的買家擔憂土地改革和蘇格蘭有意獨立的不確定因素,害怕提高稅收的風險。那項法案于2016年3月獲得通過。
9月里清朗的一天,九名槍手聚集在羅投莊園的宅邸前。莊園位于南埃斯克河邊的安格斯河谷,2015年,這處曾為艾爾利伯爵所有的地產賣給了赫特福德郡商人迪伊·沃德。此時他正邀請朋友參加一次驅趕狩獵,這項傳統的鄭重程度相當于運動界的歌舞伎表演,有專用的服飾搭配和繁文縟節。要穿戴得體才能打松雞。沃德穿上家族花呢外套,塔特薩爾花格布襯衫,戴毛料領結。他解釋說,這是為了體現對獵禽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