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孔齊希

游客們蜂擁到全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樓、高828米的哈里發塔,好鳥瞰一番。有些都市建設規劃號稱要削減規模——歌劇院(最下方中央)是新設計的單層樓區的一部分,目的是鼓勵大眾在這個以汽車為中心的城市里安步當車,并多使用公共交通系統。

迪拜的賣點是頂級享受。“綠色星球”是一處生活著3000種熱帶動植物的雨林棲息地,游客們正繞著里面一棵高25米、號稱全世界最大的人造樹走動。這個生態圓頂是迪拜越來越多的“綠色建筑”之一,符合高標準能源效率的要求。
你在朝著迪拜——過去30年間從這片荒蕪的阿拉伯沙漠上冒出的一大片蓬勃繁榮的混凝土、玻璃和鋼筋——沖下去之前,不妨先從滑雪開始。從阿聯酋購物中心外面看來,這道斜坡就彷彿是戳進一樓的銀色太空船,你可以在里面盡情欣賞普拉達、迪奧和亞歷山大·麥昆的櫥窗,再推開玻璃門,踏入迪拜滑雪場——你為空調造就的奇跡感到驚艷。
我買的紀念T恤上畫著一幅攝氏溫度計的漫畫。“我從50度走到零下8度。”T恤上寫著這樣一行字。其實在斜坡上并不覺得有那么冷,但到了戶外,迪拜夏天的溫度可高達將近50攝氏度。因為靠海,所以濕氣令人窒息。不過這里鮮少下雨,迪拜的年降雨量還不到100毫米。這里沒有永久性河流,幾乎沒有適合耕種的土壤。
什么樣的人能在這種地方做出一番成就?過去幾個世紀里,迪拜原本只是個漁村和貿易港,又小又窮。后來石油和瘋狂發展的房地產使這里改頭換面,成了一個展示各種直插云霄的建筑奇觀的城市“從可持續發展的角度來看,你大概不會選擇在這里建造這些。”從哥本哈根移居到這里的優秀工程師賈納斯·羅斯托克說。
然而,成為一個可持續發展城市卻正是現在迪拜政府承諾要達到的目標。

迪拜滑雪場是空調創造的奇跡,也是中東第一個室內滑雪場,阿聯酋人可以先在此處的五條滑雪道上學會這種運動,再前往海外的高山滑雪勝地。還有一條破紀錄的新坡道正在建造中,這是為了迎接2020年世界博覽會而大興土木的建筑之一。2020年世界博覽會是一項為期六個月的展覽,預計將可吸引2500萬游客。
可持續發展?迪拜嗎?你可能會說,等駱駝會飛的時候再說吧。繁榮的那些年讓這個城市成了明星,展示著廉價能源遇上不在乎環境的態度時毫無節制的發展。室內滑雪場不過是一種象征:為了維持玻璃幕墻大樓里空調的運轉,迪拜燒掉的化石燃料要多得多。為了讓所有建筑里的水龍頭都能源源不絕地流出自來水,這個城市每天都要煮沸相當于數百個奧運會標準游泳池容量的海水。而為了給奢華酒店和度假村打造更多的海灘,迪拜把珊瑚礁都埋在巨大的人工島底下了。
2006年,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宣布,阿拉伯聯合酋長國是人均生態足跡最大的國家,這大部分要歸咎于這個國家的碳排放量。這當然也符合迪拜的情況,因為迪拜是該國的七個酋長國中最引人注目的消費者。從那時起的10年間,這個城市的人口已經增加到超過了280萬,但2006年還發生了另一件事情:迪拜開始改變。
亮晶晶的無人駕駛輕軌沿著謝赫扎耶德路行駛,載客量跟塞滿這條12車道干道上的汽車載的人一樣多──而且通常比汽車開得更快。有一個新住宅開發計劃名為“可持續發展城市”,會回收自己產生的廢水和廢棄物,生產出的能源比它消耗的還多。在城市外的沙漠里,迪拜正在修建一座巨大的太陽能電廠,很快就能開始生產地球上最便宜、最干凈的能源了。“領導層已經意識到,若不在污染物排放方面有所作為,那么經濟的增長就無法持續。”坦齊德·阿拉姆說,他是阿聯酋野生生物協會的氣候與能源部主任,而該協會也是世界自然基金會在當地的合作伙伴。
僅僅經歷了一代人的時光,迪拜就從只有少量石油儲量的樸實小村落,變成由旅游、房地產和航空業推動的、以汽車為中心的大都會——它擁有全世界第三忙碌的機場,而且正在蓋另外一座。為了更安穩、更加可持續的未來,迪拜在太陽能、綠色建筑和公共運輸系統上投資。


可持續發展城市(中央)的街道緊密排列,里面的500棟別墅彼此屏蔽,降低了對空調的需求──剛好和旁邊較寬的道路、停車場和住宅形成對比。每棟別墅都裝有太陽能板,“凈零耗能”社區可生產自身所需的全部電,11座圓頂溫室可生產農作物。
在迪拜,“領導階層”指的是68歲的世襲酋長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阿勒馬克圖姆殿下,也就是統治者。拉希德酋長在2006年繼位。他明令,到2050年,自己的城市要有75%的能源為清潔能源。他要讓這里的碳足跡成為全世界最小的。我最近拜訪見到的人,包括羅斯托克和阿拉姆,都相信這個城市可能真的做得到。他們說,如果迪拜真的能辦到,那任何地方都可以。
拉希德酋長在點油燈的房子里長大,村中水井的水則由驢車運來。房子屬于他的祖父,也即酋長。馬克圖姆家族從1833年開始統治迪拜。拉希德酋長的父親,拉希德·本·賽義德·馬克圖姆在同一座房子里長大,年輕時也經歷過迪拜鬧饑荒的歲月。大蕭條和養珠的發明摧毀了潛水采珠的市場,那也是這個城鎮的主要命脈。
拉希德酋長在1958年繼位后,開始推動迪拜的現代化建設,尤其是在20世紀60年代晚期、石油被開采出來之后。他很快就引進了電、自來水和柏油馬路。他蓋了學校、一個機場,還在1979年蓋了高達39層的世界貿易中心(現在的拉希德塔)。在當時,那是中東最高的建筑物。“那棟大樓蓋在荒郊野外,城市的邊緣。”尼爾·沃姆斯利說,他是顧問公司阿勒普駐迪拜的英籍工程師兼城市規劃師。“結果城市以那棟大樓為中心開始發展,”──然后遠遠地蔓延到大樓以外。
珍珠業沒能永久維持下去,而拉希德酋長知道,石油也不會。迪拜的石油蘊藏量不過是阿聯酋的一小部分──阿布扎比的才是最多的。所以在1979年,當迪拜還不是世界貿易中心,但拉希德酋長已經蓋起了世界貿易中心的時候,他的目的就是要讓這里成為世界貿易的中心。同年,他在杰貝阿里又蓋了第二座港口,這座港口更大。
他兒子穆罕默德則把兩座港口之間的空地給填滿了,迪拜不但成了貿易和金融樞紐,還不可思議地變成了旅游與房地產開發的中心。阿聯酋的每個公民早就被許諾會獲得一棟別墅。但在21世紀初,當迪拜才剛開始允許外國人擁有房地產的時候,現金嘩啦啦地流進迪拜。四大開發商雕琢著這片大地。工人從南亞涌入,來蓋別墅和玻璃幕墻的摩天大樓——其實在這塊日照強烈的土地上,玻璃并不是理想的建材,但這是市場想要的。
城市沿著海岸爆炸式地膨脹,一路擴張進波斯灣,直抵用挖出來的海量砂石堆砌的人工半島;還蔓延到阿拉伯沙漠里。“當你回頭去看迪拜的成長過程,就是這種建筑方式的體現,一路向外擴張進了沙漠,”亞西爾·埃爾史道伊說,他是埃及裔美國建筑師,在艾恩的阿拉伯聯合酋長國大學教了20年書。“根本沒有任何限制。能源便宜,你又有車,所以何樂而不為?”
拉希德酋長的抱負和他父親的很像,但更宏大:他要讓迪拜勝過全世界,要讓世界看到阿拉伯人也能再度成為領軍者,就像在中世紀時一樣。他的策略是要把世界吸引到迪拜來。迪拜的280萬居民中約有90%是僑民。迪拜的人口,年輕又極度多樣化——孩子的同學有十幾種國籍──這是迪拜的主要資源。但必須讓所有人都能在沙漠中活下去。
這些日子以來,迪拜擁有足夠的電和自來水,幾乎全來自杰貝阿里一個綿延四公里的工廠。那里有整排紅白條紋的煙囪和蒸發槽,迪拜電力及水利局(DEWA)燃燒天然氣,生產出1000萬千瓦電。余熱則用于淡化海水──每天可生產超過20億公升淡水。天然氣通過管線從卡塔爾輸送過來(阿聯酋在今年6月跟卡塔爾斷交了),還有部分天然氣用油輪從美國運來。
迪拜,一個我們以為蘊藏了大量石油的小小酋長國,竟然要依賴進口的化石燃料維持生活所需。有一位DEWA官員試圖讓我理解這種感覺,他用一只手緊緊扼住了自己的喉嚨。但這種窒息的感覺也有個好處:可以鞭策你改變自己的處境。
2008至2009年的全球金融危機讓迪拜的急速發展暫時停頓。旅游業遭到重挫,房地產價格也是如此。迪拜只好向阿布扎比舉債。“經濟危機可能是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最好的事──是披著危機外衣的恩賜。”阿聯酋環境集團的聯合創辦人哈比芭·馬拉希說,阿聯酋環境集團是一個回收與教育組織。“它讓瘋狂的建設步調慢了下來。”
當這座城市得以喘息時,迪拜也有好幾個理由重新思考發展路線。在拉希德酋長自己的開發公司迪拜控股里,“問題之一,就在于迪拜要如何取得這些龐大房地產開發案需要的能源,”當時在那里工作的能源顧問羅賓·米爾斯說。其他可供選擇的綠色能源無所不在:由明星設計師諾曼·福斯特的公司設計的瑪斯達爾城,號稱是全世界第一個零碳排放城市,無車、使用太陽能,它即將在阿布扎比的沙漠中拔地而起。
最重要的是,太陽能的價格直落──而且會持續下降,所以現在,米爾斯說,在迪拜“顯然太陽能是目前最便宜的電力”。今年2月,我造訪位于市中心南面50公里處的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馬克圖姆太陽能公園的時候,DEWA才剛安裝完發電量達20萬千瓦的太陽能板,并簽了接下來的80萬千瓦的合同──價格為每千瓦時2.99美分。他們計劃,2030年要在當地增加到500萬千瓦。而且這個城市還鼓勵居民在屋頂上裝太陽能板。
“這里的太陽能潛力實在太大了,”米爾斯說,“有幾百萬英畝空曠的沙漠,還有足夠的屋頂空間。發電──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已基本解決。”
經過了大肆揮霍浪費的年代,迪拜也試圖限制對電和水的需求。水電價格已經大幅提高(不過還是有補助),而在蓋新建筑的時候也不再毫無節制地使用能源和水,薩伊德·阿瓦說,他是阿聯酋環保建筑委員會主席。比如,可能還是會有玻璃幕墻,但一定要安裝太陽能熱水器,還有無人的時候會自動調弱燈光和空調的系統。“我看到了很大的改變。”阿瓦說。他正在協助設計迪拜首批“凈零耗能”辦公建筑之一。
“經濟危機可能是好事——是披著危機外衣的恩賜。”
哈比芭·馬拉希,積極的環保人士
第一批凈零耗能住宅開發案在迪拜南部展開。那里的開發商、已經摒棄高層玻璃幕墻建筑的建筑商法里斯·薩伊德說,可持續發展城市的秘密,不只是在每處停車場和屋頂平臺鋪設太陽能板,也不只是為每棟住宅安裝太陽能熱水器,而其實很簡單——比如把狹窄街道上的500間L形住宅都蓋得很緊湊,從而可以彼此遮陰。這樣一來,所需的空調機組就可以做得小很多、便宜很多,薩伊德說。多加隔熱層、鏡面窗和油漆,還能進一步節約能源。“覺得可持續發展一定比較昂貴,這其實是一種誤解。”他說。
這一切努力開始取得成效。人均水力和電力消耗正在下降,人均碳排放量也是這個造成迪拜產生巨大生態足跡的罪魁禍首。迪拜居民現在每年的平均“排放量”還不到18噸,只比美國人的平均排放量多一點。但總消耗量和排放量還是在上升,因為人口在增加,而且迪拜單個居民的排放量依舊是紐約市居民的三倍——部分原因在于,迪拜汽車的數量在急劇增長。受惠于薩伊德的行人友好開發案的居民,走路就可到達餐廳、雜貨店、清真寺和學校——但還是要開16至25公里車,才能到達迪拜的任何一個多功能中心。輕軌雖然很有價值,卻沒達到可持續發展城市的要求。

朱美拉海灘上,在阿拉伯塔酒店附近,由太陽提供電力的“智慧棕櫚”高六米,它提供的不只是遮蔭──還有WI-FI、手機充電座、路燈、看板、監控攝像頭和緊急呼叫按鈕。市區的海灘上和公園里將安裝超過100棵。

迪拜的十幾座高爾夫球場每年吸引了1500萬游客當中的不少人,同樣也要仰賴珍貴的水資源。為了保持球道——和練習道——青翠常綠,迪拜河高爾夫球及游艇俱樂部(主打的是島嶼發球區)在2010年也開始改用處理過的污水灌溉。

三公里長的迪拜運河在2016年啟用,連結了波斯灣和迪拜市的天然港口──這個計劃最早在1959年由頗具現代化眼光的迪拜領導者首度提出,現在終于有所成果。這個計劃增加了珍貴的水畔房地產、大樓底商、住宅、公園及步道、碼頭和輪渡服務。
規劃者正在重新思考大眾如何在這些中心之間移動。賈納斯·羅斯托克是設計了輕軌、帆船形狀的阿拉伯塔酒店(也有人稱之為“帆船酒店”)以及迪拜歌劇院的阿特金斯公司的總建筑師,他正帶領團隊,準備把全球最高的建筑物哈里發塔周邊改建成一個擁有一層樓的商店與餐廳的區域。在阿聯酋購物中心附近,謝赫穆罕默德自己的迪拜控股設計了一處長達1.5公里的區域的綜合開發案,名為朱美拉中心區,將在適合步行的小街區中規劃數百棟建筑物,會有電車將它們與購物中心和輕軌商店連接起來。
所有關于迪拜未來的討論,最終還是回歸到領袖身上,而從該國居民和僑民口中,我聽到的都是對拉希德酋長果敢的領導方式的好評。“我們不怎么拘泥于形式,”自治政府的處長侯賽因·路塔說。“這里很多計劃的完成時間以日計算,而在別的地方,要花好幾年。”這不只是因為沒有繁文縟節——這里也沒有自由媒體、政黨或自由選舉,對領袖支持的計劃鮮有反對聲浪。
在蓬勃發展的那些年,這套系統造成了迪拜魯莽的擴張和糟糕的計劃,比如世界島,這是由300個人工島嶼(形狀就像世界各國)構成的群島,大部分仍無人進駐。但這套系統也打造出不到十年就建成的迪拜輕軌,成就驚人,并且在金融危機最嚴重時啟用。這類計劃讓可持續發展專家充滿了希望。“這個國家發展得這么快,”阿聯酋野生生物基金會的坦齊德·阿拉姆說。“可能也會改變得很快──因為有領導層在背后支持。”
懷抱希望的最大理由,或許就是環境狀況剛好和迪拜的經濟狀況一樣緊迫。不只是因為太陽能便宜,迪拜正在以自我為中心運轉,羅斯托克說,因為迪拜必須如此——迪拜正和其他城市在商業和人才方面競爭,又牽涉到可持續發展。“我們有意愿,也有動力去改變迪拜和迪拜給人的觀感。”羅斯托克說。
但這個城市一點也沒有要慢下來的意思。在路塔辦公室的一面墻上,一排裝在鏡框里的航拍圖呈現了迪拜從1935年以來的變化。中間的一張圖片是對未來的愿景:一道比今天更為擁擠的人工島的海岸。到2030年,迪拜的人口會超過500萬。這個城市靠自己擴大的生態足跡生存:近四分之一的人口在建筑工地上工作。
如果有什么困難點的話,也會是水而非能源。波斯灣是一片幾乎封閉的淺淺海域,比海水咸20%,而且越來越咸:土耳其和伊朗的水壩截留了部分淡水,氣候變化加速了蒸發,海水淡化工廠還繼續排出熱的濃鹽水。久而久之,海水會變得更難淡化,許多曾經哺育迪拜的海洋生物可能無法生存。“我們還是覺得我們能解決。”路塔說,只要有科技,“什么都有可能。”
只要有足夠的太陽能,就連室內滑雪場都能造出來──至于氣候變化問題,迪拜可能真的需要緩解一下。到了2100年,有些日子可能會變得又熱又悶,在戶外恐怕會把人給熱死。到時這個城市還應該矗立在這里嗎?我對阿拉姆提出了這個疑問。“這個問題問錯了,”他說。“重點是要接受我們今天所在的位置,以及我們要怎么讓這里變得更好。問題在于發展和讓人類擁有更好未來的權利。我們要怎么讓城市變得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