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古情歌與咒語比較研究

徐曉明(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

遠古情歌與咒語比較研究

徐曉明(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

自人類誕生之日起，不論從作為人類整體的延續，還是個人情感的滿足角度思考，愛情都是生活中永恒的主題。自古男女間的愛情從來就不是一蹴而就的，為了提高自己追求伴侶的能力，人們會學習唱歌、跳舞、自我裝飾等技藝；當這些技藝無法達成自己求偶目的時，便會尋求于巫術的幫助。這些求偶手段中，遠古情歌和巫術中的咒語有著十分緊密的聯系。

■遠古情歌和咒語的源起

1.遠古情歌的源起

遠古情歌作為藝術中的一個門類，它的產生并非單一因素的作用，而是包括勞動、情感、巫術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其中勞動在諸因素中起著決定作用。遠古初民在集體勞動中，為了協同效率、表達情緒，會自然的發出一些聲響來協同勞動的節奏，這正是詩歌的起源。遠古情歌是詩歌的一種，它與文明社會的情歌相比，直接的、粗野的、猥褻的描寫方式代替了纏綿悱惻。最初的情歌并無實際內容，合節奏的形式遠比內容重要。維爾納在《抒情詩的起源》中說：“原始民族最早的抒情歌謠，總是和手勢與音響分不開的。它們都是些沒有意義的語言，純粹的廢話，在部落的舞會上吟唱，以便宣泄由于飽餐一頓或狩獵成功而得到的狂歡?！?/p>

禮失而求諸于野，在云南麗江的瀘沽湖畔，當地的納西族在擇偶生活中有種極為原始的聯絡方式。男女在野外相遇，小伙子們就高喊“啊嘿嘿”，如果姑娘們愿意與小伙子們建立關系，也答之以“啊嘿嘿”。這并非是完整的情歌形式，但可以視為遠古情歌的最初形式。

2.咒語的源起

咒語的直接源頭來自于古代巫師祭祀時的祝詞，本意是為了向神明祈求對惡人懲罰或向神明起誓。咒語的本質是一種語言崇拜，它將神明的威力附加于語言之中，來控制、影響人所期望改變的對象。探究咒語的根本來源，當還在于勞動之中。如上文所提及的遠古初民的勞動景象，人們在勞動過程中為協同勞動、交流感情、表達情緒而發出的有節奏的聲響，如“嗬喲嗬喲”等。簡單的聲響可以激發勞動者的勞動熱情，調整勞動者的呼吸，讓眾人的力量同時迸發出來；進而讓繁重的體力勞動減輕，使人的疲勞感大為減少。

原始初民的思維無法理解為何簡單的聲響可以使人的勞動強度降低，只能把此種現象歸結為某種神秘力量。神秘力量從何而來，很顯然是由他們所發出的“嗬喲嗬喲”聲釋放。隨著人類自身的發展及大腦的發育，人們會在簡短的聲響之中加入別的詞匯，使合節奏的聲響趨于復雜，形成早期歌謠。加上語言在現實生活當中，起著交流思想、組織社會生產的重要作用，事實上語言已成為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和思維工具，因而語言成為神秘力量?！皩τ谠济褡鍋碚f，言詞的意義就是其它事物隱藏于其中的，每一個詞都與表示該詞的事物是一致的；占有了該詞，就等于在某種程度上操縱了該詞所代表的事物。簡言之，即語言能支配事物，通過語言就獲得一切”。

3.遠古情歌與咒語起源的共通

通過對遠古情歌與咒語起源的簡單論述，可發現兩者最初都產生于遠古初民的集體勞動之中。它們最出的形式都是沒有實際意義的簡單呼喊，所表達的都是一種感情的宣泄。在文明社會以前，多種意識形態雜糅在一起，巫術與藝術自然也沒有明確的界限。很多事物既是巫術的，也是藝術的。表達情感的簡單呼喊既可以是遠古情歌的最初形式，也可以是咒語的最初形式。

當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雜糅的意識形態產生分野。對待人類的語言也有兩種態度：一者發展為遠古情歌；二者仍保持對語言的崇拜態度，即為咒語。咒語的最根本定義是反復誦讀的意思，遠古情歌在歌唱時也會出現反復。

遠古情歌是音樂的一種，無論哪個地區，民族的音樂都自覺或不自覺地遵循著重復原則。所謂重復原則是指某個旋律或某段內容的反復，它有著生理心理學的基礎。藝術的最顯著特征在于其感染力，而藝術形象是其基礎。音樂與美術、舞蹈等其他藝術門類不同，它的藝術形象無法直接通過人的視覺呈現出來；只能通過聽覺并借助于人的思維將音樂的藝術形象展現出來。音樂的感性形象是在時間軸上呈現的，它的形象不是靜止的，而是一個過程性的動態形象。音樂開始到結束才可能展現一個完整的感性形象，而人的記憶無法在短時間內完成形象的展現。音樂給人的刺激短暫，形成的神經回路較弱，這時的記憶屬損失記憶，在人腦中呈現的藝術形象是模糊的。為了使藝術形象清晰，必須通過重復，來強化對神經的刺激，使神經回路得到強化。

遠古情歌反復的部分，必然表現整首情歌的主題。通過主題的重復，造成一種緊張而強烈的氛圍或謂讓人興奮的節奏。使歌唱者與傾聽者同時進入情歌所呈現的情境之中，跟隨著節奏釋放自己強烈的情緒，達到一種迷狂的亢奮。

咒語的反復念誦，也在于通過反復來刺激自己的大腦，使念誦者的神經回路得到強化，使大腦中所呈現的神靈形象或咒語作用于對象之場景的形象得以清晰呈現出來。這使念咒者更強化對咒語作用的信心，宛若在現實生活中必將出現腦海中之場景。同時反復念誦咒語，通過節奏的控制可以制造緊張而神秘的氣氛，讓在場者進入念咒者所設定的情境之中，使他們的情緒合而為一。

遠古情歌與咒語的反復，都是由語言自身的特點所決定的。同樣通過控制語言而創造一種環境，并將眾人帶入此環境中，讓其情緒得以宣泄。此也可證，遠古情歌與咒語本質上都是一種語言，都起源于人類自身的勞動。

■遠古情歌和咒語的內容

遠古情歌和咒語在描述內容上都表現為人們想要達到的理想效果，創作者或說運用者的主觀感情色彩十分強烈。遠古情歌所描寫的內容是男女之間的愛情生活，絕大多數情況下此種生活并非現實生活的真實寫照，而是一種想象。咒語種類異常雜多，在此我們重點分析用于求愛巫術中的咒語，它往往也是描繪出男女主人公在施咒后所呈現出的理想愛情生活，也不是現實中的婚姻愛情生活。

1.遠古情歌內容

宋兆麟先生在《民間性巫術》這本書中收錄了一些納西族的情歌，從中可以看出一些生活的場景。

“樹是從兩處生長的，越長越合攏在一起”。

“一個標志的小伙子，我不接觸誓不休”。

這兩句情歌顯然向我們展示了一位女主人公對男主人公的追求。男主人公對女主人公的追求也是很直白的。

“我是天上的雄鷹，正在選擇好的土地”。

“我有心前去搭話，又怕她把我關在門外”。

以上反應的愛情是在追求階段的愛情，在納西情歌中也有表現男女已經相愛的情歌。

“我們相親相愛，在大海中同舟共濟”。

“天上星星戀月亮，地上金雞戀鳳凰”。

納西族中反映性愛內容的情歌也有很多。

“東海里上來的明月亮，落在那西湖的岸上；阿哥是孔雀在空中旋，小妹是才開的牡丹”。

“情姐長的白漂漂，好像田中谷打苞；小郎是個跳嘎子，經常抱住姐的腰”。

從納西情歌中，我們很直觀地看到納西青年從追求、相愛到婚姻生活的全過程。

《詩經》是我國歷史上的第一部詩歌總集，有著博大精深的文化內涵，煜煜生輝的藝術魅力。其中眾多男女愛情生活的描寫，可讓我們將其作為遠古情歌的集合。

《詩經·周南·關雎》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小伙子偶然間遇到一個小姑娘，對姑娘一見鐘情，以至于夜不能寐，他想用各種方法追求她，用敲鐘打鼓的方式來取悅她。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詩經·陳風·衡門》以魚來象征妻，以此來隱喻那時期的婚姻生活以及對子孫繁衍的重視。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娶妻，必齊之姜？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娶妻，必宋之子？

整部《詩經》向我們集中展示了那個時期人們的完整的愛情生活，這也是眾多情歌的特點，用詩歌的形式向人們展示理想中的愛情生活，從求愛、熱戀、婚姻到生子的整個過程。

2.求偶咒語的內容

當人們憑借一己之力無法達成求偶目的，將目光轉向神秘力量，將自己的幸福寄托于巫術活動之中。早期的巫術活動，咒語是其重要組成部分。與愛情相關的巫術活動中包含眾多的愛情咒語。

引人注目的敦煌戀愛巫術中，有叫“和合咒”的咒語，咒云：“天精地精，日月之精。天地合其精，日月合其明，神鬼合其形。你心合我心，我心合你心，千心萬心，萬萬心意合我心，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此咒先念，立在乾上念之，念畢方步罡。）此咒語以天地日月象征男女，以天地日月的交合象征男女的交合。表現了咒語念完后，男女可以心心相印，從此墜入愛河，過上美滿幸福的生活。

咒語同樣可以出現情歌中表現男女自由戀愛的描繪，如《和合咒秘法》云：

“貞觀元年五月五，萬回圣僧生下土。

和合來時利市來，眼觀梨園舞三臺。

拍手呵呵常要笑，整整金鼓滾地來。

男女相逢心相愛，營謀買賣大招財。

時時刻刻心常念，萬合千合萬事諧。

吾奉萬回歌，歌張圣僧律令敕。”

廣西靖西縣壯族地區的小伙子在追求心愛的姑娘時，會借用聚會主人家的水煙袋念咒語：“吸著煙袋像撫摸著河水，吸著煙袋嚕嚕啦啦響，像與煙水拉家常，河水給我愛的力量，煙水為我與情人做撮合，用手輕輕的拍三下，用嘴溫柔的吹三口氣，把愛情的微笑帶給情人。”這段咒語如抒情詩般表達小伙子對姑娘的愛，想通過水煙袋將自己心中的話轉達給姑娘，表達他對姑娘的傾慕之情。

在路上，如果一個小伙子遇見一個自己喜愛的姑娘，但對方并無此意，小伙子可以借路邊的小石頭念段咒語，念畢將石頭拋向對方。咒語云：“拾一枚小礫石，拾起一枚小礫石，它帶著我的情意，拋向姑娘身上，讓我潔白的愛情像小礫石一樣，擊中姑娘純真的心房，你接住象征愛情的小白石，就要接受我的愛意，美麗的姑娘，你回頭給我一個笑臉。”這段咒語如水煙袋一樣，都是通過媒介物來傳情達意。

3.遠古情歌與咒語內容的同一

遠古的情歌和咒語都采用浪漫主義的表現手法，個中充滿了運用者的強烈個人情感。反映的是從仰慕、追求、相愛、結婚、生子的各個愛情環節。胡昌善先生在《咒語破譯》一書中認為咒語包含三個方面的內容，即一是對本尊的贊頌祈禱詞，敬詞加上本尊的名號；二是表示本尊的誓愿及成就的功德；三是本教的哲理。此類咒語是經過規范化了的咒語，也正因如此才讓我們從形式上將遠古情歌與咒語區別開。咒語去掉贊頌祈禱詞，僅留下誓愿和將成就的功德，它的內容和古情歌完全相同，表達的都是一種理想的愛情生活。在遠古情歌前加上一些祈禱贊頌之詞，加上一些神靈的稱號，讓原本的情歌內容成為規范化咒語中的誓愿及將要成就的功德，它將與現在我們所說的咒語無本質的區別。在遠古情歌的時代，是巫鬼思想盛行的時代，情歌作品不可避免的會帶上濃厚的巫術色彩。因此，遠古情歌本質上也是愛情的咒語。

■遠古情歌與咒語在愛情生活中的作用

在遠古初民的時代，婚姻是維系氏族生活的重要紐帶。氏族外婚制決定每個人尋找的配偶只能是外氏族的異性。因此，求偶的過程不會一帆風順，為了提高求偶的成功率，人們必須提高自己的求偶能力。在原始社會，生產力的不發達導致經濟因素不是求偶能力的決定因素，相反自身生理條件成為擇偶的重要標準。為此人們學習唱歌、跳舞來獲得異性的關注。其中唱歌是衡量一個人語言、智力能力的重要指標。青年們在一些大型的祭祀、節日活動中載歌載舞來展示自己，獲得異性的傾慕。人們也借著情歌交流感情、表達愛意，在今天我國很多的少數民族地區仍能見到這種歡樂的場面。

咒語在求偶的過程中同樣可以起到積極的作用。當一個小伙子傾慕喜愛的姑娘，通過自己的努力，無法贏得姑娘的芳心，如果沒有巫術這種形式，那么小伙子會放棄他進一步的行動。當他求助于神秘力量時，他會得到心理暗示，獲得繼續行動的勇氣。念動咒語，借助神靈將他想說的話告訴姑娘，他就可以成功。咒語在求偶活動中，積極作用集中體現在施咒人信心的增長之上。

遠古情歌和咒語的作用都是最終求得自己心愛的對象，它們是殊途同歸的。人們先用情歌的形式來展開追求，當通過正常的途徑無法達成所愿。人們轉而尋求神靈的幫助。從此種意義上可以說，咒語是遠古情歌的繼續。

■結 語

隨著社會的發展，遠古情歌和咒語沿著兩條路線發展。遠古情歌沿著藝術的道路反映全部愛情生活，音樂、詩歌等藝術形式使情歌的形式更加規范。咒語沿著宗教的道路，用幻想反映社會生活，在形式上出現3段論式的咒語。隨著時間的推移，遠古情歌和咒語在形式上的差別越來越大，讓眾人很難再將情歌和咒語聯系起來。但形式上的不同很難掩蓋本質上的相同，遠古情歌與咒語在起源上都源于集體勞動中的呼喊，在內容上都反映青年愛情生活的全過程，在作用上都對求偶活動的成功起著積極的促進作用。因此，遠古情歌在本質上也是求愛巫術中的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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