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組詩）

小海

牧 場

每當扎西牧羊歸來

清點數目時

都會發現

一個新來者

哦，等等

他的羊并沒有

少掉哪怕一只

而另一個呢

他記得所有的

找遍了牧場

卻沒見到那頭羊

我，馬上的扎西

向你發誓

一定要找到

那頭羊

就像找到

昨天的扎西

他的羊

散落山坡上

吃草，奔跑

角斗，交媾

沒有任何異常

從高山上歸來

他又發現了一只新的

頂替了原先另一個

牧場好像

世界盡頭的

布景

晨 跑

并不存在的絕對空間

靜止時態下的跑步運動

等待破曉之前有限的光亮

聽到了鳥鳴

從床上爬起來

越來越吵的麻雀

在屋檐下雜亂叫著

天注定就要亮了

雖說跑步并不注定是腦子運動

原因在于：沒有作用力

身體就會靜止

直到腦子先運轉

類似機械實驗，才知道

這是慣性作用——如果一個人

每天離家出走一次，跑更遠

不再折返，兜圈子，計算里程

依賴慣性，在一個坡上

保持平面直線移動

和夜風成一個整體

起飛后不再落地

無法證明一直跑下去

兩只腳不同時落地的實驗

如果阻力小一點再小一點

會更輕快，一直跑在鳥鳴里

天永遠不會亮，鳥兒

永遠精疲力竭地叫著

鳥鳴聲聲，天亮的時候

遠方會是一座花園

于導終于開腔了

一個人說：

要講真話。

我差不多

完全不能理解

這樣的表達

說的是什么呢？

作為一個日常用語

倒還可以這樣說：

別騙我，說真話。

如果是

一個做文學的

說他要說點真話，

這不是腦子壞了，

就是個騙子，

而且

多半是

被自己騙了。

目 送

父親告訴我必須遠眺

坐在床上可以移至窗下

立在門檻上不如登上土包

將來有了外國高樓的話

那有你看不完的時候

多看看天，看看公社的煙囪

大田的作物，鳥兒絕跡的遠處

從老壩港大堤往東看

天際海灘灰白相間的一線天

幻化成轟鳴中浮起的夢魘

父親送我驗光

去看東倒西歪的山

父親的眼鏡已經太淺

四只眼，八只眼

飛蚊癥，黃斑區病變

縫縫補補，包包扎扎

這種參與世界的方式

不足以稱為重新看待

如今我隔霧探花鼠目寸光

田埂上你拉著我練習的習慣

除了泰山黃山頂上等日出

和孩子辭家去國目送飛鴻

很少抬頭，不再極目望遠

你要看雁陣人一之字形變好

釘子一樣盯著，直至

叫聲消逝后一袋煙的工夫

小雁們在群雁身體偏后方

順風向轉彎，不會回頭

不要學著雞和狗追趕孤雁

即使一只掉隊

雁陣也只做

這一兩次回旋

只能原地目送

等它們像蚊子那樣

落入眼底后消失

車 站

火車站是另一個南方

傍晚打開了五點鐘的門

潮汐的夢正在進行中

—剛下了一堆漂流蛋

火車站是另一個國度

夢可以連接烏有之鄉的門

這塊空地還給荒草和魚塘

—煙霧飄在上帝的鏡子里

火車站是另一個內心

至少剛才是我們的

現在要離開去的鐘表

—風不吹送云不翻卷

孔子觀天

他在午夜經年追蹤星辰的變遷

在親眼看見一場流星雨之后

壯麗的景致，令他久久無語

心潮澎湃之際，又升起寂寥落寞

一個偉大時代已經在他跟前消失

地下的孩子

盜墓人挖出地下的孩子

養著，當只活物

下山道士抱起

這遠古的孩子

一遍遍對他念咒

像親生父親

辨認自己的父親

只笑不哭，這孩子

會四書五經

不叛逆，他出生的玉佩含糊

草蛇灰線，如腐爛的時間經緯

戀愛的季節到來

剪下他的翅膀，交給

春夢里的竊賊

桃木與梨樹開花

返回前世結果

月亮打東山走出來

探測人間濁氣

你是始皇帝冤殺的孩子

也是，漢武帝廢黜的太子

你開口說話

意味著漢語已死

他們晝夜不停地

往地宮搬運辣椒、魚腥草

編鐘和鼎發出遠星的無聲鳴響

這是茍活著的我，從落單的

蟋蟀罐爬出，哦，那才是真要命

傷心事

沒有比一只雞更傷心的了

整個市場只有一只雞

無精打采像只瘟雞

一輛送煤的車

經過時，說要把它捎帶走

在下雨之前

沒有比一只雞更傷心的

只有他的主人

會沿著來時的路回家

做一只雞的主人

是件比下雨還傷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