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江蘇省武進高級中學語文老師,發表作品若干。
西安,常州的祖宗比你富
請不要嘲笑我阿Q,這是歷史給你我上的課。
西安引以為傲的“中國第一”的博物院,櫥窗前擠滿黑壓壓的人頭,這是新石器西安文化的地盤,這讓我啞然失笑,這也叫石斧?厚大的片石,粗糲只求雛形;那叫盆碗?沒半點裝飾。常州這時期的石斧,已經打磨出細致的紋理、美感的刃鋒文化,7000年前的常州馬家浜文化,比4000年前的西安精美不知多少。
工具表達美好生產的滿足:細如銅板的石紡綸和陶綸,細膩光滑,里面鉆出的小孔,編出最輕細的絲,紡出最柔的線,如果不熱愛這份工作、快樂這份工作,工具不可能這般精致、講究,所以,常州的馬家浜文化,是創作著的自由,它編織著江南的情歌,真有點“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的仙中生活。這個時代的江南,因為富足才精心于一陶一缶、一斧一綸之美。而西安的紡綸,孔如朝天鼻孔,走過麻繩,八百里秦川,都在披麻茹血,我忍俊不禁。
漁具,在號稱文明發源地的秦川文明庫里根本就是絕物。我們常州博物館里,隨處的河塘、游動的魚蝦,江南人稔熟于這份天賜,于是小巧玲瓏的網墜隨處閃耀在常州、武進的展櫥里。
可是江南6000年前是這樣, 3000年沒進步,生活就像慢火燉著,3000年常州一夢!此時的西周,在中原把統一燒得風生火起,撩起生產、軍事、生活的革命,一統的中原,太強大:整個大廳里的青銅器,把一切都比得寒傖失色。西周的大鼎,鐫滿了稱之為銘文的文字。打磨的光澤、華麗的紋飾,大膽、夸張、大氣,可以說是制作的精華。此時的江南拿得出什么?還是陶器!中原集全國之人力物力,把我們詩意中沉醉的江南,甩出去了幾條黃河。此時的江南,青銅三輪食盤精巧到不可思議,細小的輪軸至今還能自由地轉動,從桌東推至桌西,湯水不溢;此時江南的獨木舟科學堪比今日的龍舟還要符合力學、美學原理。但這些都是用來自娛的陶醉、自衛的閉守,如果只是個人,可以詩意地憩息,但整個常州沉睡了,另一個地區在勃發,就意味著滅亡之曲的唱響,而常州卻不知,仍然活在自足的小王國里。于是,漫漫的被掠之路,把整個常州埋沒了幾千年,那陶罐上不斷變化的涂鴉,到現在還成為神秘的符號,而沒人敢大膽地猜斷:這是吳文。我嘆息,但常州嘆息了嗎?
南北精神和物質領域追求的不均衡,春秋的戰火注定要燒起來,我們的淹城顯現出了對戰爭的極度恐懼:沒有夯實的城墻、小小三河三城,急促間、別無選擇的防備,面對著中原露出的猙獰狼性——中原配備了戈、戟、斧、鉞、弓、錘,更有所向披靡的戰車。可我們只癡迷在寶劍的冶煉技術上,我們博物館里吳地的寶劍薄如蟬翼,削鐵如泥,能快意血肉,可我卻看到了注定的江南失敗,江南的寶劍比秦的短了三分之二,中原的武器力度強大,誰能與其爭鋒?
他們的哲學家、軍事家東奔西走,權術陰謀、仁義道德雙管齊下,而我們常州,驚恐中把自己的精神祖先全丟失了,慌亂的陣腳中把一個外來的季札硬生生地套在自己的頭上,就如李世民自稱是老子李耳的后代一樣,底氣不足啊。于是,在霸氣面前不打自潰。可此時的西安卻不,他直白地告訴天下人,渭河人書寫了自己的歷史。于是,歷史書寫下了他們,他們自己成為自己的祖先。
常州無言,常州無聲。
不朽的秦陵、不可理喻的頭墩
秦始皇的褒貶不是我要述說的,他永遠沒有想到,他創造的偉大,竟是 “異想天開”之兵馬俑。
一群群朝拜的異鄉人,兵馬俑前晃半圈,拍張照,失望地問,全是泥?沒人答,訕訕而走。
其實,秦的咸陽此時已成為常州的都城,但天高皇帝遠,常州沒感覺過這座皇城的存在,常州只是用青銅的農具,把生產的糧食源源不斷地輸向中原,說不出半點怨言。秦王的眼里,從無常州,從沒把愛撫的眼光投向過我們,更沒用擔憂造反的目光專注過我們,常州淡然,不想掀起半點波瀾。《史記》關于各地的反秦,常州是局外人。常州永遠以局外人的姿態,冷眼看越吞吳,楚并越,秦滅楚,常州早就把勝敗當作拙劣的戲一樣看著,沒有喝彩,沒有掌聲,有時,甚至不屑看,秦王不用來常巡視,常州更沒壯士一吼:“彼可取而代之。”
我的專注在兵馬俑。前面橫隊三排,面朝東方,目光里的堅定和剛毅、自信與頑強,可不是今日你我所有,每一張堅強的臉肅穆得讓人可敬可畏 ,一群威猛的勇士,一群颯颯陰風中屹立幾千年的默者,工匠們怎么知道他們的心理?神手,把一個個身經百戰的兵將塑活了,按上了靈魂!秦制,必須用軍功章換取地位、尊嚴,我仿佛聽到這群敢死隊的英雄,在凜然然的戰風中,殺氣騰沖。這才是軍魂,勇武的軍魂,這就是為什么活項羽也要懼怕得一把火、一把錘燒了、砸了的泥人軍魂,這是讓六國聞風而喪膽的土英雄。
后面縱隊密密肅立,我讀懂了軍士的來歷。眾多人的臉上,經歷了太多戰爭后見怪不怪的祥和、淡漠,更讓人心驚的是,那里長著一張稚氣未脫的臉,寫滿了好奇、緊張、害怕,那張臉上,還殘留著嬰兒肥的天真,14歲,還是15歲?他并不站在整列的4人縱列中,而是站在兩排夾縫里,站在明顯是長輩的八字胡老兵身后,那是父親,為了讓兒子立軍功?戰爭從來多殘酷,但秦制,自己的天下必須靠自己,于是,這位父親讓兒子站在身后,既想讓兒子得軍功,又怕兒子有閃失,父親堅挺的背影,擔憂的臉……
這批兵馬俑里,我見到了疑似的老鄉——吳人,清清爽爽盤在后面的長發,梳子兩面夾住。看來,吳人也參與了這場秦人的戰爭,這不太像常州的風格!
兵馬俑只是秦陵一小塊的陪葬,秦始皇把天下當成個人之天下,秦陵以水銀筑山河,他太想長生了,欲使肉體不腐而重生。人算總不若天算,遠巡時暴斃于暑天,一月與臭鮑魚齊放,臭水橫溢,高度腐爛,最后送進長生秦陵里,就是一具骨架和蛆洞的尸體。世人明知他陪葬無數財寶,但因為水銀,沒人敢掘墓,無論哪方義軍、軍閥,野盜,沒有一個朝代和個人、群體,敢動秦陵的腦筋,這就是邪氣中的霸氣吧。秦陵!
我們也有陵,我們淹城里的三封土。我常常以為,那里就埋著三代霸王,但權威卻告訴我,那是一個叛國的亡國公主被砍的頭、肚、腳分別而葬的高土堆。沒有人想研究真相,就這樣以訛傳訛,這是一種常州習慣的風格吧。連同智商也省略的常州,試想,誰會給一個被滅亡的公主,花這么多財力、物力來堆起這高高的三座不連體的封土?
長陵與淹城土堆
從飛機場開往西安城,一馬平川,每幾里、幾十里,就突兀著方方正正、光光禿禿的幾十米高的封土堆,像一個個頑童堆積的積木,黃黃地橫臥著,這里長睡著西漢皇帝和他們的功臣近親們。
這些高起的大土堆,沒樹,只有荒草缞連。著名的漢高祖長陵、漢武皇帝茂陵,衰草中蜿蜒著一條用腳踏出的光光的小土路。而像哀帝、平帝、成帝這些沒名氣的皇陵,周圍已經堆起無數的平民之墓。這些皇陵都是風水寶地,陵下四周雜亂林立的各式碑文告訴皇陵主人:大家都是躺著,我為什么不能沾點皇氣?
最想瞻仰的還是高祖的長陵,《史記》寫道,高祖自己選了福祉,在未央宮前,他站在宮殿,凝望自己的歸宿。一個從無數的生死坎中顛過,對生死坦然的皇帝,為什么要把自己的陵建在理政的未央宮前?是監視后代,還是放心不下這份天下?
當年的未央宮已不見,徒見長陵空悠悠。提著腦袋打下的江山,不忍心放下,就盯著吧。于是,劉邦把自己的長陵建得居高臨下,威武壯觀,而這位頗具喜感和義氣的皇上,知道天下是與朋友們一起打下的,地底下,也讓這些功勛們陪著自己,這些驍士或謀家,睡在自己身邊,可以再與地下的秦王、項羽一爭江山?
高祖一定沒想到,搶江山的是自己老婆。除了在兒子劉盈繼位的7年里,呂后是忠心耿耿為劉家守家業,兒子一死,她從來沒想過要把天下還給劉氏,她才不管高祖的什么“白馬盟誓”:非劉姓不得稱王。
女人,最偉大的弱點就是偉大的母愛,兒子死了,還有什么可奉獻?當年為兒子的江山嘔心瀝血,助丈夫殺蓋世功臣淮陰侯,為女兒也榮華終生,她不惜做出讓親外孫女嫁給兒子當皇后的荒唐事。現在,兒子沒了,呂后把愛轉移到了血緣的親侄身上,大封呂氏王,追殺劉氏王,掏空劉家天下,她幾乎要做到以呂代劉。要不是陳平和周勃這些開國元老殫精竭慮,天下是回不到漢文帝手里的,至于文景之治,更是天方夜譚。
老公死了,兒子死了,愛已死,她竭盡天下之財,為自己修后世之家吧。她以同樣的規格造一個大陵送自己,兩墓相距300米,她要在邊上平等地守著他,愛恨夫妻!
劉邦、呂后不知道,他們只才躺上百年,就有一群叫赤眉的義軍,痛痛快快地挖了他們的墓,幾十萬人,把墓室翻了個底朝天,西漢皇陵無一幸免,那個權高位重的呂后,更被編出“奸尸”傳說。
漢墓里的文物,大規模地被洗劫后,只留下兩件國寶,一件距呂后墓一里左右被發現的,那是赤眉軍盜墓后漏落的一塊白玉雕成的皇后璽,玉質至今閃耀出柔美而油性的光澤。另一件是漢武帝茂陵邊無名氏陪葬墓里的出土——鎏金銀竹節熏爐,美得讓人不得不嘆服。
比起揚州出土的同時代劉濞王的金縷玉衣、玉蟬琉璃、金冠銅汽燈,這里的漢室寒酸得令人心酸!
堂堂皇帝,百年后,落得掘墳。
而常州淹城,比長陵早千年,三座封土依舊如故,從沒人想過盜挖,綠樹依舊蔥郁,頭墩、腳墩、肚塘,口口還在相傳:這里面就是一個破公主被砍的墳地,里面能有什么?于是,常州沒有王家佐證的文物,也沒有掘墓奸尸的惡行,常州善良,還是智慧?
鬧騰騰的乾陵和淹城的羊圖騰
乾陵是夫妻合葬墓,還是二帝并列陵,近代的歷史界吵得很熱鬧。但有一點無可爭議,此陵是唐陵中唯一沒有被盜的皇陵!
乾陵是唐高宗李治跟皇后武則天的合葬墓,武則天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稱皇的女性,所以,就有了近代這番史界的爭吵。
請尊重史實,這位大膽之女性,至死,都沒敢忤逆天地,最后把自己頭上的武周帝號去了,規規矩矩做成李家的皇后,稱“則天大(順)圣”皇后,所以,史學界的爭吵毫無意義。
乾陵神道的規制是全國僅有:寬大如6車道,筆直漫長,延伸至10里,高宗與武則天以高山為陵,于是,乾陵因梁山而幸運,成唯一沒有被盜的唐陵。也許是這座山的高與厚,也許是地宮口用銀加錫、鑄鐵把石塊的合縫澆得嚴嚴實實,看不出這黏合之密縫。總之,兩次大規模的盜墓之失敗,使得后人失去了再動一下乾陵的性子。第一次是唐末的黃巢起義,動用了40萬軍隊,東敲西尋,也沒找到地宮口。更讓民國軍閥孫連仲火冒的是,孫殿英用十分之一的火藥,就炸開了清朝的十三陵,而他孫連仲洋炮臺、洋炸藥全用上了,也沒能炸開乾陵墓。
乾陵的恢宏我不想再談,最想談的卻是立的5座墓碑。前面高大的兩塊,左邊是高宗碑,也叫 “述圣紀”碑,是武則天為丈夫李治寫的歌功碑,由兒子中宗手書,歲月漫漶了字跡,只有高高在上的第二塊碑上清晰著幾個字,碑身由5塊石頭拼接,高6.30米,寬1.86米。右側則是武則天給自己親立的碑,著名的無字碑,獨石,高7.53米,寬2.1米,厚1.49米, 98.8噸,氣勢上壓倒性占盡高宗的優勢。再看碑身,頭頂雕有8條俯視眾生的無角螭龍,碑背的刻畫,是精美的獨龍—— “升龍圖”。碑座 “獅圖”,雄視四方,威嚴凜然。碑面無一字:我的歷史我書寫,誰也不配寫。這就是霸氣的武則天。
整座乾陵,沒有一只鳳,男人能成龍,女人就不能?這種女權意識,已經超越了時代。
關于后面的3塊碑,則顯得搞笑。宋人寫了“乾陵”兩字,放在陵道正中。清代地方官憤怒,你小子沒把話說明白:是男人的唐高宗陵,昭告天下男人們,女人不可帝。而我們可愛的郭沫若先生最愛歷史,尤喜把歷史和當今政治形勢聯合一起,他是某派,鉆研出最權威的歷史解讀法:這是兩位皇帝的合葬陵。所以,他也立了碑,上面特意加上:唐高宗與則天皇帝合葬之墓。郭老的這塊碑在3塊中最大、最華美,外罩座亭。
最讓現代游客感到困惑的,就是5座碑之間的61位藩王像。武則天最可愛的霸氣就在這里:我不用碑文來訴說我的疆域、我的政績,后代子孫,你們看看吧,當年二圣主政,高宗駕崩,61位外域使臣和國王都立于陵前憑吊,給他們留像,讓他們千千萬萬年腰掛鐵鏟,給大唐皇帝培土、守靈。這叫國威!可惜的是,這些首領的頭全沒了,衣服依稀看得出屬哪國:蒙古、高麗、西域……只是頭到哪去了?有很多傳說,我不想說。
我想說的,應當是完全可當淹城圖騰的羊頭。很驚奇戰國時出土的文物,上面太多的羊頭,一個個柔和溫順,無論是三輪食盤前面的兩只抽象羊頭,還是精美的細筆塑就的罐蓋寫實羊頭,沒幾個人讀得懂常州人此時的心思。他們多么想這個世界的人全像羊一樣吃草,而不是人食人。但是,美好的愿望總只是愿望,現代的常州,最沒把美麗溫和的羊做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