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軍
我知道我不屬于這座城市。
來省城打工,和大部分打工仔一樣僅僅是為了生計。雖然干的是又臟又累的裝卸工,工資卻是整個公司最低的。很多同事都嘟嘟囔囔地抱不平,從公司領導層反饋回來的卻是最具傳統、極富領導口味的冰冷語言,你們干的就是沒有腦力勞動的體力活兒,工資雖然在公司里面最低,可是比你們在老家做任何工作都掙錢多。誰再有意見隨時可以走人。聽到這樣的話,似乎是工人不知好歹了,同事們都不敢再言語,生怕丟掉自己的飯碗。在這里,打工仔走人的事兒經常有,干就干吧,反正從鄉下來的靠的就是憑力氣吃飯。
我在這里工作還是有所收獲的,最令人欣喜的是我終于見到了丁香樹。以前讀戴望舒先生《雨巷》的時候,就總想逢著一位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就總是在想丁香是否很令人愁懷、傷感。當別人告訴我那種開著4個瓣的白色小花的樹叫丁香時,我努力地去感覺異鄉的意境,倒也沒有什么特別。也許因為我無法接受一下班就和有些同事一樣,去做那些打撲克、喝酒、逛夜市、看錄像等無聊透頂的事,又基于詩歌賦予我最初的丁香印象,我便選擇飯后來丁香樹下散步。我也非常喜歡嗅著彌漫而來的花香,任思緒展開一個又一個美麗的憧憬。
一天,正當我面對丁香陷入沉思時,背后突然傳來了分管我們裝卸工的女經理丁柯的聲音,“干什么呢?是不是在尋找5個瓣的丁香花?”順著極富磁力的聲音,我扭過頭去說:“丁經理你好,丁香花有5個瓣的嗎?”我的詢問使丁柯頓時洋溢出了那種有知識的人特有的神色,她說:“我對你講啊,丁香不只是有5個瓣的,另外,誰若能找到5個瓣的丁香花,這一年他(她)都會有好福氣。”“是嘛,那我一定仔細找找,找到后送給你好嗎?”聽著我帶有拍馬屁性質的話,丁柯綻開著滿臉的笑容走了。
尋找5個瓣的丁香花成了我在這里獨享清幽的重要理由,以前在同事們的眼里我總是神經兮兮的,有人走過我身旁時還不懷好意地摸摸我的額頭,然后沖著我意味深長地搖搖頭后揚長而去。看著同事的背影,我心里說,如果不是人單力薄我非揍扁你不可。不過氣歸氣,反過來想一下,和他們格格不入,在他們看來肯定是神經有問題了。越是如此,我越是感覺和他們之間有距離,甚至一看到他們的影子,或由遠而近的聲音我便趕緊縮進丁香樹叢。同事們遠沒有丁柯的話溫馨,聽得讓人舒服。怪不得人家是經理,說出話來就是有水平。從那以后,我一來到丁香樹下就會想到丁柯,她的年齡其實大不了我幾歲,山大畢業以后便分進了公司,同時也成了公司里的一枝花。能跟著她工作,活兒雖然累點,但同事們在美女效應下都樂不知疲,裝卸車的時候,大家都喜歡丁柯在一邊指揮工作。其實,這樣的工作我們早已輕車熟路,根本用不著指揮,只不過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秘密。丁柯凸起的乳房在身體的擺動中總會使紐扣處撐起一道縫隙,從而露出半壁江山。盡管時隱時現,大家總有辦法尋找到一個最恰當的角度,讓目光順著縫隙溜進去,雖然,主要面積被白色剔花的乳罩擋著,大家倉促的目光中還是流露出了滿足。丁柯不在的時候,她那對飽滿、瓷實、挺拔的乳房便成了評論的焦點,這個說,乳頭肯定像樂陵小棗一樣大。那位接上說,顏色也肯定是棗紅色的。我雖然有機會也偷看過幾眼,但從不參與評論,對此也從心里向外厭惡,丁柯再在身邊時我故意用身體擋住她。好幾次同事們都氣呼呼地沖我擠眼、示意,看我無動于衷還亮出拳頭晃幾下,以表達他們對此的強烈不滿。
中午,其他部門都下班了,因為幾個客戶等著要貨我們便只好加班。加班的時候,領導一般都不會監督,丁柯很早就回了公寓。由于天氣的炎熱和饑餓大家都逐漸有了情緒,就在這時,丁柯騎著摩托車來到了我們的身邊說:“你們誰不怕老鼠,幫我回宿舍打一下好嗎?”“我不怕,在老家時我還經常打蛇、打草狼呢。”我自告奮勇地說。但與此同時,大家也都投來毛遂自薦的目光。因為我站位較好,離丁柯較近,目光也最為強烈,丁柯便讓我上了她的摩托車。青年公寓是公司專門為正式員工建造的,他們的家雖然大都在本城,但中午時間短,可用來吃飯和臨時休息一下。通常是4個人一間房,丁柯是經理便有條件獨享一間了。也不知道老鼠是什么時間進去的,我剛要吃飯它便從床底下竄了出來。一邊聽著丁柯的描述,我一邊走進了她的宿舍,地上還有她因為驚嚇而扔掉的勺子和筷子。她不好意思地一邊撿著,一邊指一指旁邊的柜子說,可能就在這下面。我順手從房門后面拿起拖把朝柜子的底部捅了幾下,又著重敲了敲柜子的兩邊,企圖逼迫它出來。丁柯也一直站在我的身后,幫我尋找。在一陣毫無目標的搜尋中,老鼠終于從柜子的底部探出頭來,姿勢有點類似倒掛金鉤。我怕它再縮進去,便迅猛地擊打柜子的兩側。這一招真靈,老鼠感到柜子并不安全之后便竄了出來。就在這個瞬間,丁柯兩手抓著我腰不停地叫喊:“快打死它,快打死它。”隨著她在我身后的蹦跳,手的力量時緩時緊,我的腰部也感覺到了不同程度的酸麻與滑膩,身子在她不停地晃動中找不準了方向,錯過了幾次機會。老鼠在經歷了一陣慌不擇路后,隨即又逃到了床底下。以我的經驗,它受到驚嚇后的再次隱身,再采取制造聲響逼其出現的方式無疑會適得其反。我示意丁柯不要弄出聲響,要靜觀形勢,伺機而動。室內恢復寧靜后,丁柯松開了雙手讓我感到幾許失落。她站在我右邊拉開了一副和我并肩作戰的架勢。大約過了兩分鐘,老鼠竟在丁柯站的那邊沙發底下現出身來。看樣子它想下來探探風聲,綠豆似的小眼睛正好和丁柯來了個對視。隨著一聲尖叫,丁柯的身子旋到了我的右邊,整個身子貼緊了我。我手中的拖把并沒有朝老鼠打去,而是在它的面前戳了幾下,讓它有了逃跑的機會。我是在丁柯抱緊我的一剎那間突然產生這種想法的,此時應該和老鼠打持久戰,從某種意義上講我還得謝謝它。丁柯的乳房貼得我渾身難受,我感到了一種厚實的軟,又像一塊磁鐵。我仿佛被點了穴,挪不動半點身子。她的體香分明就是丁香的花香,吸引著我。我手握拖把,眼睛亂掃,很有打鼠的模樣,其實早已全身心地在感受那對乳房的磁性了。過一會兒,丁柯松了手,沖著我說:“要不再叫幾個人,太害怕了。”我說:“不用,它再出來我絕對能把它打死。”我可不愿讓別人一塊分享這里面的樂趣。“那好,我先出去,等你打死老鼠以后再進來。”丁柯說完便推門出去了,我在索然無味中把老鼠趕了出來,氣急敗壞地把它捅死了。
也許是有了打老鼠的經歷,我和丁柯的關系無形之中近了許多,工作之余也常在一塊閑聊,她問:“你為什么獨對丁香感興趣呢?”“我不是想為你尋找福音嗎?”這次貧嘴并沒有引起丁柯的多大興致。她還是順著自己的思路談:“我看你和別的工人不大一樣。” 我說:“有什么不一樣,不都是裝卸工嗎?”“你經常在丁香樹下拿著一本書,是不是在偷偷學習?”“總不能虛度光陰,再說,我也喜歡看書。”她又說:“我認為你不該待在這里,你應該有更好的發展。”看著丁柯直直地望著我的眼神,我把目光移向了遠方。此時,有一朵白云正在悠閑地飄蕩,天空藍得很深邃,很空曠。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了,在這里打工的同事似乎都忘記了追求,或者當初曾有過,漸漸地也就消磨盡了。我沒有及時地回答丁柯,其實,我是把理想深埋在了心里,在這種環境中不便多說。一個裝卸工隨便談自己的宏圖大志難免會招來譏諷,不如閉口不語了。看我沒有搭話,丁香繼續說:“看得出你不會在這里干很久,肯定有什么原因才暫時來到這里打工的。我也希望你早日離開去走自己的路,但這并不是我舍得你走。”我很理解地點了點頭,有一種澀澀的東西噎在了喉嚨。丁柯仿佛一下子成了我至交多年的朋友,好幾次我都想抱抱她,我在努力地克制著這沖動。這是因為在公司里,無論如何都不能破壞這份純真的友情。少頃久違的感覺又上心頭,我長舒了一口氣,深深地對丁柯說:“相聚的歲月沒有多少,相識的時間沒有早晚,丁經理,能夠有你這樣的知心領導我很榮幸。”她說:“我希望你不要喊我經理,私下里喊我丁柯好嗎?”看著丁柯一臉的真誠,我大膽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她兩頰上飛起的兩朵紅云讓我在異鄉感覺到了女性的嬌柔,仿佛和戀人的初次約會。我告訴她:“我不屬于這座城市,最初來到省城打工我只是為了尋求更大的發展,迫于生計才先來這里打工的。我每天都在搜尋各種信息,最終我會引一個發展項目回家鄉去開創自己的事業。”聽我說完,丁柯的眼神漸漸泛起了亮光,她對我說:“記住,我永遠都支持你,我希望能到你的公司里打工。”聽了她的話,我的眼前突然明亮起來,似乎成功已指日可待。我輕輕地握了丁柯的手說:“我走時一定會找到5個瓣的丁香花送給你。”丁柯沒有抽回雙手,笑得非常燦爛,她說:“但愿你走時能下一場雨。”我倆陷入了憧憬中。
我開始盼著下雨了,可越是盼,雨就像被什么事兒耽擱了似的越是遲遲地下不來。我雖然還沒遇上離開這里的好機會,可自從有了和丁柯的那次談心,我就一直盼著下雨,我想象著小雨點在瓦片上摔碎又向四周濺去的情景,一個人佇立在窗前,目光伸向了窗外。
今天活不多,大家裝了兩車便圍坐在一塊兒天南地北地神聊起來。這也是一個慣例,神聊是消磨空閑時間的最佳方法。受了盼雨的影響,我的情緒一直穩定不下來,也沒有參與到他們的行列里去。過了一會兒,丁柯從倉庫的大鐵門里走了進來,她看了一眼正聊得興起的工人,直接走到了我的面前說:“你和我到后面點點貨物、清清倉庫。”這時候活不忙,也是清點倉庫的大好時機,裝卸隊長周剛站起來說:“我們也一塊去吧。”丁柯說:“不用了,你們在這里值班,萬一再有車來。”我跟著丁柯來到了倉庫的后面,堆得高高的貨物把我倆和他們分隔開了。這小小的空間一下子成了我倆獨立的天地,這么一來我感覺自己像一只自由的鳥兒,很興奮,真想張開雙臂朝丁柯飛過去。
倉庫分為上下兩層,我倆到了二層的時候外面的聲音已經聽不到了,貨物和貨物之間僅能容得下一個人進進出出。我負責點數,丁柯負責記錄,我倆一前一后在狹長的過道里清點著。丁柯身上的香味吸引著我,那種成熟女人特有的氣息,撩撥得我躁動不安。我故意數得很慢,點數的手指像給人介紹一件藝術品。丁柯并沒有催促,她端著小本默默地等待著我報數。透過眼鏡我看見她的眼睛像水一樣閃著瑩瑩的光,我想靠近她,又不敢靠得太近,我害怕一沖動會不顧一切地擁她入懷,我相信我能做得出來。在異鄉的歲月,我干柴一樣的心房已被她點燃了,我的身體正被大面積地燒傷。有位詩人說:異鄉的歲月催人老,我覺得異鄉的歲月受不了。此時,我真想丁柯能像丁香一樣任我撫摸,任我搖晃,任我吻個夠。我在不停地猜想,假如我沖動了,冒犯了她,會不會引起她的反感。情被鉛堵在心靈深處,我捉摸不透面前的女人了。我渴望不顧一切,又害怕不顧一切。每逢和丁柯的目光交織時,她都露出淺淺的笑容。那種笑容一會兒空洞無物,一會兒內容豐富,像是對我的召喚,又像是隨意的表現,我拿捏不準。可她為什么沒有責怪我的磨蹭?這可不是她的作風,她肯定知道我在胡思亂想,她都是過來的人了,還猜不透我的心思?她肯定也在等待著我的舉動,一想到這里,我渾身充滿了力量。面對這個讓人著魔的女人,我決心不管是對是錯都淌一下這條不知深淺的河。正在我要有所行動的時候,有人喊:“丁經理,辦公室有人找。”丁柯不得不將本子和筆遞給我,說:“我下去看看,你自己清點一下。”我接過本子和筆,等丁柯走后很無可奈何地踹了一下地板。
齊魯晚報“信息超市”欄目刊登出了某報社誠聘各市、縣工作站長的消息,使我興奮不已。終于可以再搏一次了,我對自己充滿信心。反復考慮了幾天后,我決定先不告訴丁柯,把這個項目搞定再說。結果很順利,幾篇應聘稿件都得到了總編的好評,并答應我回T城建立工作站的要求,我又要展翅飛翔了。
在我回去的路上恰巧碰到了丁柯,她似乎看出了我遮掩不住的興奮,很遠就問:“是不是有什么喜訊?看你這么興奮快講出來讓我分享一下你的快樂。”我說:“先答應我能不能一塊吃晚飯。”“那可不行,我一直沒有晚回家的先例,我老公會不高興的。”“我要離開了,送別一下都不行嗎?”“走?干什么去?”丁柯臉上落滿了疑惑。“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有更好的發展嗎?我已經應聘到XX報社了,并回T城建工作站,這一走恐怕很難見面了。”丁柯伸手和我握了一下,說:“恭喜你,雖然有點兒舍不得,但我為你高興。”“那吃飯的事呢?”我幾乎是乞求了。“真對不起,我確實不能晚回家,你不是明天走嗎?等著下雨吧。”我內心滋生出一絲凄楚,她畢竟是有家庭的人了。等著下雨吧,這不過是一首詩的意境、一篇小說的情節而已。生活并沒有那么浪漫,現在天晴得一點兒事都沒有,等到下雨的那一天,我已離開這座城市多年了。
不知是有緣,還是偶然,第二天早晨竟然飄起了牛毛細雨。密密麻麻的雨絲很滋潤、很苦澀,本以為下了雨丁柯會來,可工人們早已上班了也沒有她的蹤影。我提起行李箱,默默地注視著天空飄灑的別意的淚滴,心說,雨下了,你沒來,這本該是一次嵌入記憶的浪漫,可是浪漫得并不圓滿。沒有人送,我也沒打傘,在雨中輕輕地對自己道了一聲珍重,緩緩地走出了公司。
穿越過一條大街我需要坐公交車去長途汽車站,也許是天氣的原因,出門的人少,公交車上的人稀稀疏疏。我掃視著穿梭的車輛,突然,站亭下一把撐開的白色小傘進入了我的視線,儼然是一朵雨中的丁香花。隨著我的走近,傘下也逐漸清晰了一張美麗的面孔,是丁柯,真的是丁柯,我感覺身體在飄。此時,丁柯已走上前來為我遮住了雨,她說:“沒想到真的下雨了,我很想和你再次去看看丁香花。”我說:“我也很想去,這場雨使我很激動,即使寫進小說人們也不會相信。遺憾的是,離我坐車的時間已不多了,生活總不能讓人如意,就像這次我們不能共同去看丁香花。不過,我會永遠記住這次美麗的缺憾。”她說:“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路走好。”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一把把丁柯擁進了懷里,緊緊地。丁柯的頭貼在我的胸前說:“原諒我在這里送你,廠里的人太多了。”我點了點頭說:“其實請求原諒的是我,我說臨走時一定找到5個瓣的丁香花送給你,我沒有做到。”她說:“我找到了,現在送給你,希望能給你帶來福音。”丁柯打開了一個非常精致的小盒子,一朵5個瓣的丁香花在里面散發著芳香。
在我踏上車的時候,丁柯重復地喊著:“我的乳名就叫丁香,我的乳名就叫丁香……”
帶著丁柯的體香,帶著5個瓣的丁香花我離開了這座城市,雨如絲如霧地下著,不僅落在了地上,還落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