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鳳
生命中總有一些符號,像鋼印一樣打入骨髓,難以磨滅。
剛下過一場雨,空氣特別的清新涼爽,天上白云悠悠蕩蕩,地上鳥兒蹦蹦跳跳。
上課不到兩分鐘,我讓一學生上黑板注音,他把d寫成α,α的頭略微探出一點。我扶住眼鏡框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同學們見了哄堂大笑。
有人說這是雨后小烏龜出來直立行走,有人說是蝸牛背著盾牌出來巡邏,也有人說是爸爸負著行李出門打工。我別過臉去,不去看這個符號,我知道,這是我已逝25年的母親的背脊。
我想撫摸它,卻夠不著;我想擁抱它,卻不能夠。
記憶中的母親真是漂亮,雙鳳眼、高鼻梁、鵝蛋臉,一頭漆黑發亮的長發,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子,卻一生坎坷。母親1931年誕生在高郵一個沒落的知識分子家庭,新中國成立后,被劃為地主成分。母親24歲出嫁,生三女。適逢三年自然災害,丈夫因饑餓得了浮腫病,一女餓死在她的懷中。為了家人,母親怯怯地隨人到上海尋求生路。她用網兜從江河里撈螺螄,白天拿到集市上賣;晚上露宿在城外的亂墳崗上。1962年,丈夫病入膏肓,家中再沒有可吃的東西。母親用野菜和米糠,做了幾塊大餅,一塊掛在小女的脖子上,一塊由小女抓著,說帶她到上海買好吃的,卻把她丟在鬧市的街心。母親躲在一旁抹著眼淚,直到夜幕降臨有人把她領走。從此,母親有了一塊心病,只有在夢中才能療治。1963年,丈夫撒手而去,那年母親31歲。
母親性格懦弱、不善言辭,常遭她婆婆的欺凌。34歲那年,母親帶著女兒,隨一位遠房堂叔來到江南。
這位堂叔把母親介紹給了我的父親。父親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兩弟一妹。爺爺奶奶不愿再添一張嘴,逼著母親把女兒送回高郵。母親割舍不下,把自己最珍貴的鐲子套在女兒的手上。
遠離家鄉,聽不到鄉音,見不到熟臉,母親除了干活,便是默默地想她的女兒。36歲那年,母親生下大姐,后來相繼有了二姐和我,母親臉上漸漸有了笑容。她白天在生產隊干活,歇工后奔赴自家菜地忙碌。鄰居家炊煙早已裊裊,我家的雞鴨鵝也已回窩,母親才掮著一柄鋤頭,手提一籃羊草,1.58米的個子,彎成了1.50米,“吭哧吭哧”向家趕。
記憶中的母親,從來是最后一個睡覺,第一個起床。晚上等我們吃過,她洗鍋抹灶,燒一鍋熱水,幫我們洗臉洗腳,看我們一個個上床,她開始剁豬草、煮豬食。滿滿的一大鍋豬食,總要耗去母親一小時的休息時間。全村燈火已滅,一盞孤燈亮在村后,黃暈的光,引來全村大大小小的狗兒。
早晨,啟明星未升,母親又摸索著起床,盛起豬食、洗凈鍋子、掏控灶灰,燒了一鍋熱氣騰騰的白米粥,等一家人圍桌而吃。東方微白,母親洗完最后一件衣服,低垂著頭,扶著大腿慢慢直起,那時,母親的腰彎成了拼音字母q。
母親沒有男孩,父親在城里上班。1980年,農村分田到戶。我家分到7.8畝地,其中水地6畝:種麥、種瓜、插秧、種菜;旱地1.8畝:養蠶、植棉、點大豆、栽山芋。春播秋收,冬冬夏夏,起早摸黑,沒有絲毫空閑,母親一頭的黑發忙成了滿頭的雪花,但她卻舍不得荒蕪半畝,哪怕是一分地。可是,母親已不再年輕,她的肩扛不住這些重活,她的腰像鋼筋一樣,一點一點地變彎,彎成了反寫的D字。
那一年,母親挑一擔桑葉,一條200米的田埂,走走停停了幾回;那一年母親拼盡全力,也沒能在一個上午,把一畝地的西瓜運到四五里遠的大路口,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又大又圓的西瓜爛在了田里;那一年,母親舉著滿手的血泡,掄著釘耙從早到晚把一畝地翻開搗碎,卻把自己累趴、累垮。那一年,母親的背脊瞬間彎成了半月。
母親再也扛不住了,一下子倒下了,帶著見證她一生辛勞和苦難的符號,再也沒有起來。
清晨路過學校旁邊的垃圾箱旁,一個大大的α刺痛我的雙眼。一個老太,頭傾在垃圾箱里,一手拿著塑料袋,一手拿著鐵耙,在翻找著什么。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一眼就看到了那面隆起的背脊,那是我母親的背脊——那是被歲月壓彎了的背脊。
25年了,這個符號像一個印記留在我的心中。她讓我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切膚之痛,什么是“子欲養而親不待”的今生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