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齡修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研究員
1977年8月底9月初,我準備回湖南邵陽探親。離京前幾天,本所副所長熊德基先生忽然把我找去,問:“聽說你要回湖南探親去,是嗎?”我說:“是的。您有事嗎?”他說:“你能不能在武漢下車,停一下?你看,武昌有一個青年人,寄來一些材料,是他自己的作品,自學的。想讓你去看看這個人,和他談談,核實一下這些作品是否的確是他本人所做。如果是,我們當條件允許,一有機會,就去把他招來。但你不要答應他什么,只當儲備一個人才在那里。你把這些材料拿去看看?!闭f完,他就遞給我一個紙袋。熊先生沒有對紙袋里的作品做任何褒貶,但從他使用“把他招來”“儲備人才”等詞語看來,他是很賞識這個青年人的,而派我去核實情況,更是非同尋常的重要步驟。我正在那里思索,他忽然又說,“那地方你可能不熟,我有一位好朋友,在長江水利規劃委員會(此名可能有出入,記憶不準確),你如需要,可去找他,請他領你去。我馬上就給他發信。”熊先生很細心,除了答應馬上給他的朋友(我很慚愧,也忘了這位先生的姓名)發信外,又給我一封面呈這位先生的短簡,作為聯系的憑證。
我回到宿舍里,靜靜地逐頁閱讀熊先生交給我的全部材料,其中有青年人的“陳情表”(自我介紹,表示從事歷史學的意向等)、觀察天文的紀錄表、自作舊體詩、歷史論文等等。讀完這些材料,我才知道他叫王素,父親是中學老師(編者注:王素父親王冀民,著有《顧亭林詩箋釋》,原在武漢大學任教,此時供職于華中農學院附中),母親是商業職工。他繼承了父親的文化素質,并從父親的朋友那里學習創作舊體詩詞,接受傳統文化的熏陶。高中畢業后,他下放農村,仍勤奮讀書,經常夜觀天象,學習天文。后來回城,頂母親的班進了煤店,賣煤送煤??赐赀@些材料后,我深深地為這位青年人在困境中奮力拼搏的精神所打動,也為他的成績斐然而激賞、贊嘆。但我清醒地看到,他走向理想目標的道路仍很崎嶇。當時新中國成立已近三十年,用人有確定的制度,熊先生即使有心也沒有足夠的權力,扮演不了按自己意愿起用毛遂的平原君。我此行對改變王素的命運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到了武漢,我在漢口就下了火車,寄存行李,然后去找熊副所長的朋友。他很熱心領我去王素所在的煤店。王素不在店,送煤去了。一位老同志,據說是煤店的黨支部書記,接待我們。我告訴他,我是從北京來的歷史研究所職工,我所收到你店職工王素郵寄的信件,我們領導讓我來看看他,與他談談。老同志沒有追問,只告訴我們,王素參加工作一直很努力,表現不錯,經常奪得紅旗。他把我們領到煤店紅旗榜前,指著王素名下遍插的小紅旗,說,他很先進。但是,這幾個月來,他迷上了線裝書,成績也掉下去了。他常要我給他開介紹信,讓他去借書。我不懂,他看這個有什么用?不過我還是每次都給他開了。他快回來了,你們等等吧!我聽了覺得這老頭不錯,限于文化水平,他不理解有什么必要讀線裝書,但他并沒有摧殘年青人正當的興趣,沒有制止,沒有設置障礙,相反,他采取了支持態度,提供了方便。他要求職工保持先進也是完全合理的。應該說,他是一位好書記。果然沒過多久,王素回來了,一聽說我們來看他,便把我們領到他的住處——一間真正的蝸居,住處的湫隘并不妨礙它散發出濃濃的文化氣息,并且從這里成長出一位有成就的史學家(編者注:王素現為故宮研究院古文獻研究所所長)。主人搬出了一摞一摞的筆記本,這都是他苦讀的證據。我只能粗粗地瀏覽、翻看幾本,與他交談不長時間,問了他幾個問題。我現在完全不記得問過他什么了,只記得他的興趣在明史,論文也寫明史,自然圍繞明史提問。我在臨別時對王素說,暫時只能等著,繼續努力。在煤店一天,就要把那里的工作做好一天。我說,那個書記是不錯的。今后有何困難,可以把我當作訴說的一個對象。然后我們向他告辭。
告別王素后,熊先生的朋友問我,關于要核實的問題我有何看法。我說,那些作品是王素自己做的,這點無可懷疑。我進一步解釋說,一聽王素作答,我就知道無須很長時間就可以做出判斷。我問的是比較深入的問題,如果不是他自己做的,他對問題的了解不可能那樣熟練、準確和頭頭是道。那位先生點點頭。我感謝他后兩人分手。
后來,我聽說在我去看過王素后,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干部、我的朋友李家明先生偕同事戴念祖先生一道,也去看望了他。據李家明先生回憶,那是1978年,他們從南方出差回京途中,因為事先看過王素郵寄該所的作品,很是贊許,便在武漢下車去看望、考察。李、戴兩先生重點考察自然科學史業務和外語,把王素約出一起便飯,邊吃邊談。李先生記得曾提問愛因斯坦英語原名的寫法問題。不久,王素離開了煤店。
兩個科學院都有人看望,產生了一種始料未及的結果,使王素在江城武漢聲名大震,理所當然地成為自學苦學成才的典型。媒體的宣傳熱烈,表露出一些炒作的傾向。我暗暗擔心對人才的不利影響。李家明先生看望過后,鑒于王素主要不研究自然科學史和外語水平的差距(這差不多也是自學者的共同點,在外語不被重視時尤其如此),并沒有把王素拔擢出來。我回所后也向熊副所長遞交了書面報告,其要點有三:一、思想單純、純潔,沒有某些青年人那種混世的思想、習氣,有理想,有追求;二、傳統文化的修養較好,優于同輩(實際上我心目中是指大學文史類畢業生),甚至比一些年長的人好,比我就強;三、理論知識是其弱項,自學者在這個問題上有共同點,如做研究工作,還要補課。報告交上去后,再沒有見熊先生提起王素的事。這是我早就預料到了的。
我與王素之間有過幾次短暫的通信。他終究沒有通過熊先生設計的道路走出來?!罢鞅佟睕]有舉行,仍奔“科舉”吧!1978年他便一心投入劫后剛恢復的高考。實際上武漢大學早就相中了他,考試一結束就直接從招生辦把他要了去。但武漢大學認為他已具備大學畢業的學識水平,再讀大學是浪費,要他報考研究生。歷史系主任唐長孺先生找他談話,把這個意思告訴他。他表示喜歡明史,想考明史研究生。唐先生說自己不招明史研究生,要他去北京報考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王毓銓先生的明史。第二天,唐先生又找他談,表示“你理所當然應該考我的(魏晉南北朝史)研究生”。王素大惑不解,同一位唐先生,先一天說的話,隔一天就完全變了。他寫信問我。王素的困惑也透出他思想的單純,對世情之不諳達。我提醒說,第一天是史學家唐長孺先生說的話,第二天是系主任唐長孺先生說的話。不是話變了,而是說話的人有此不同。系主任唐長孺先生的話說明,組織上不打算把你放走,要由武漢大學培養你。系主任只是傳達組織意圖,“理所當然”,無可通融。我認為,王素應該感謝武漢大學對自己的賞識,放棄小小的興趣,接受武漢大學的栽培,何況唐先生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學者、導師,更是值得。得知他從此走上了一條康莊大道,我默默地為他高興,他的一番艱苦努力終究有了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