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沽
一
大學期間,我的宿舍住著六位同學,其中有一位是來自福安的閩東老鄉,其他的分別來自福州、南平和永泰等地。讓我倆感到尷尬的是,我們兩位閩東老鄉之間竟然無法用方言交流,而我與非老鄉關系的其它幾位舍友卻都能流利地用方言交流。這使我對閩東方言的復雜性,有了切身的體驗。
十多年前,我在壽山工作過一段時間,發現當地人皆能聽得懂我說的方言,而我若想聽明白當地的方言卻相當吃力,甚至有許多聽不懂,這完全不符合同種語言具有雙向交流功能的規律。經了解,原來當地方言中融入了瀕臨消失的“八音哨”,使其語言交往增加了信息接收的能力,而大大地減少了信息輸出源,難怪與當地人交流會有一種“只出不進”的感覺。那么,屏南大地上為何僅壽山村流傳有古老的“八音哨”?這是一種怎樣的語言?它來自哪里?
“做吃靠雙手,傳話憑一口。”這句古老的順口溜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就刻在村民心里,并隨著村莊的煙火一傳數百年。在這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沉淀下來的耕讀文化,除了得以耳聞的母語、行腔順暢的北路戲、官樹兜的傳說等非物質文化遺產,還有彎彎曲曲的茶鹽古道、零散的古茶行遺址、樹林公廟序匾、朱子手跡“韓潮蘇海”、孤寂的石旗桿、蘇氏宗祠,以及大量的明清古民居等文化遺產。所有這些,無不如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在執著地訴說著村莊曾經的繁華。
二
良禽擇木而棲,智者擇地而居,是動物進化的一個普遍規律。壽山是個傳統血緣村落,聚居著清一色的蘇姓人家。印象中壽山離不開“窮”字,是個典型的省定貧困鄉。可見,蘇氏開基始祖并不遵循這一規律擇地肇基。我由此聯想起自己的故鄉也是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開基始祖曾經是個流浪漢,一個溫暖的小窩該是他最大的夢想了吧!憑著他勤勞的雙手,終于被一戶人家收容并入贅,而繁衍了一個炊煙裊裊的村莊。那么,蘇氏肇基始祖是如何看上這樣一個窮山僻壤的山旮旯呢?
環顧壽山,只見東有巨石兀自斜出,大有將軍出陣之勢;西有崇山逶迤,呈半月沉江之象;南有延綿群峰,如朝天逐浪錦鯉;北有巍峨筆架山,布開北斗七星陣。村口左右雙獅守關,金鐘送福;水出關口悄然跌落,霧氣騰騰;一石如鯉,欲躍龍門。遠看村頭山如龍傘,村莊呈一條吉祥的上港鯉魚,站在這里,你會贊嘆蘇氏開基始祖那一雙辨識福地的慧眼。
據官樹兜《蘇氏家譜》載,壽山這一支蘇氏始祖于隋時南遷入閩,幾經輾轉,由福安遷往厚福洋,即今之壽山猴洋村。明初,蘇氏廿八代孫開立到壽山村開田耕作,結寮而息,觀山數壽,乃稱之為觀壽兜,至開立之孫溫四公始定居觀壽兜,至今已有500多年的歷史。當初那孤寂的一寮一灶一炊煙之家,現已分出300多灶,繁衍子孫1400多人。
村中流傳有多種關于村莊名稱的版本,除觀壽兜外,圍繞“觀山數壽”定下村名曰壽山;由觀壽兜諧音,對功名仕途的向往,加上村前有一棵靈異的古欏樹,又稱之為官樹兜,簡稱為官兜、觀兜。有官樹兜的傳說、美女峰與古欏樹的傳說等關于官樹兜村名的美麗傳說在村中流傳。
傳說很久以前,一日,村前那棵枝繁葉茂的古欏樹突然干枯了,有村民操起利斧子欲砍了作起厝木料。一連三斧子,斧口處噴射出殷紅鮮血,這位村民受到驚嚇棄斧而歸。夜晚夢見欏樹說它去陰間為官,任期三年。三年后,枯枝果然又逢春發芽,枝葉又郁郁蔥蔥。此后,這棵古欏樹就成了官樹,壽山村也成了官樹兜。樹兜處設有香案,村中學子趕考或求取功名者必前來焚香許愿,以撫慰心靈。
三
“眉山人物推三杰,許國文章是一家。”這是蘇氏宗祠大門上的一幅對聯,聯中謳歌的四位先人是蘇氏家族引以為榮的典范,是代代子孫茶余飯后最響亮的談資。論文論官唐有蘇颋,襲爵許國公與宋璟一同拜相;宋有眉山蘇軾父子,世稱“三蘇”,“唐宋八大家”蘇家三杰占三席。村中有名望人家多用這副擲地有聲的楹聯激勵子孫后代,與此相類似的勵志聯還有“功高崇許國,望重仰眉山”、“高才標五鳳,名華重三蘇”等,讀之讓人心生敬仰之情。
蘇氏宗祠坐南朝北,始建于明代,在歷史長河的起起落落中,幾經磨難,近乎荒廢,于1958年、1995年進行了兩次大修。宗祠正堂設12座神牌位,觀壽兜肇基始祖溫四公端坐正中,下廊有一大天井,立有兩對高大石望柱,其中一對石斗上陰刻“光耀月殿/志步云衢”八個大字,為道光年間貢生蘇萬元所立。駐足仰望,蘇氏先人讀書出仕光宗耀祖之豪情猶歷歷在目。
受許國文章、眉山人物等讀書出仕家風的影響,蘇氏代代子孫中皆有濃厚的書風,歷史上通過讀書“光耀月殿”的學子輩出,如乾隆年間開縣秀才蘇鴻章、道光年間貢生蘇萬元、咸豐年間恩貢蘇萬泉等。至光緒元年,小小的壽山村,竟然傳出了“一村三監生、三貢生”的美名。村中一塊立于光緒年間的“樹林公廟序匾”,記錄下了這六位學子的芳名。匾的正中間鑲嵌有一塊銅鏡,寓意“秦鏡高懸”,學而優則仕,仕則公正廉明造福黎庶。蘇氏先祖將匾懸掛于林公殿,可謂用心良苦。
朱子過化存神,滿地草木生香。我不敢想象壽山這個藏在山旮旯的小山村的草木亦能生香,但我從長房弄上得溪前厝,駐足凝望朱子手跡“韓潮蘇海”的那一刻,似乎聞到了朱子過化后留下的余香。《〈盛世危言〉跋》曰:“觀其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里,直兼乎韓潮蘇海,則不啻讀《經世文編》焉。”清代楊毓輝將蘇氏先人蘇軾的文章與“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并稱“韓潮蘇海”。想當年,朱子為這戶蘇氏子孫題寫“韓潮蘇海”,有榜樣、有鞭策、有激勵,其中更多的應該是期待吧!
四
晚秋,壽山已有明顯的寒意,由于人口的外遷,使得原本孤寂的古村大街更顯寥落。然而大街兩側的黃土墻、青黛瓦和小木屋卻并不寂寞,遠處有群狗撕咬的吵鬧聲,卻隨著一陣雜亂的爪刨聲消失了。很快,一輛拉著谷筐與打谷機的板車從我的眼前輕快而過。哦,原來已是刈稻谷的季節了。
街道兩旁老柜臺上的木窗板已經卸下來了,窗板很隨意地堆放在窗戶邊,店內空蕩蕩的,偶爾有兩把老椅子,或隨意堆放一些無用的雜物。柜臺邊有青苔快活地往上爬,一些青苔爬進店內步調拉得特別長。一位老奶奶端著一碗飯,在空蕩蕩的店里繞著一個小孩子跑。店內有兩個疊放在一起的破竹茶焙,成了這對老少跑跑抓的障礙物。
我從兩個破茶焙中聞到了茶香,壽山曾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茶村,清末進入鼎盛時期,全村有八大茶行,所產茶葉多數經傳教士銷往德、英、法、俄等歐洲諸國。“據調查,民國五年(1916),壽山村‘協升‘泰和‘泰豐三個茶行收購茶葉22.5噸……”《屏南縣志·茶業》記錄下了這三個茶行該年的茶葉收購量。在壽山,我看到了嶺頭正豐行、溪頭協春泰茶行、溪尾行三座老茶行遺址。從那零落滄桑的遺址上,可以想象由茶事帶來的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繁榮景象;大街旁的那兩排老店,也該有各種足以吸引八方來客的叫賣聲,奏成一曲古老而鏗鏘的交響樂吧!
手握銀兩是大爺,吃飽喝足好嗑聊。茶、酒、戲是古代村民主要三大健康休閑娛樂方式。茶酒激活味蕾,戲曲大飽眼福。茶酒不分家,幾乎家家戶戶都飲茶,都喝酒、釀酒。客人來了一碗蛋茶不可少,圍爐小飲、嗑聊閑啜、三五交杯也別有風味。晚飯后,信步在壽山村,一種古老的戲劇唱腔勾起我的許多回憶。兒時,村村都在演戲,戲劇陪伴著孩子們健康成長。仔細聆聽,這種穿插秦腔、老撥子和雜調的唱腔似乎又有些陌生。據村中的老藝人介紹,這種頗具特色的唱腔為亂彈戲的獨有唱腔——梆子腔,亂彈戲又稱北路戲、尺調戲等,興于明,盛于清。傳統劇目有《碧玉釵》《狀元游街》《雙合緣》等數十種,清道光年間,農民表演家蘇兆歲組班到閩浙贛等省演出名噪一時呢!
望著那一班自彈自唱自娛自樂的老人,我不敢想象,這些快樂的老人與那些飄零的老屋還能堅持多久?
出了壽山村,村前的茶鹽古道有一種讓人一走為快的欲望。朝北,穿過上下七房,直達舊縣治雙溪。朝南,越過前墘,下得莒洲,就可以參與“趕鮮瓜”了;再往前就到了金鐘渡、霍童,那可是一個要啥有啥的另一洞天。壽山,這座位于寧古屏三縣(區)交界處的村莊,是這條茶鹽古道上的一個重要樞紐,無疑是屏南對外敞開的一扇窗。這就不難理解,開縣之初,壽山為什么會成為這條茶鹽古道上最大的村莊了,其規模比肩縣治雙溪。
五
村頭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老柳杉,像一把撐開的巨傘,又像一個挺立的衛士,枝干粗壯,且已開裂,局部恰似一節脫箍的大木桶。有一兩根枯枝隨風飄落,是為來春去舊迎新做足了準備。一陣勁風吹來,又有一兩根帶著綠葉的細枝落下,這大概就是自然淘汰法則吧!
一位老大爺坐在樹下身倚樹干閉目養神,偶爾也睜開眼在脖子上撓一兩下,一位小女孩手捧一個大竹簡,在地上尋尋覓覓,好像是在撿樹上落下的種子吧!間或,爬到爺爺的大腿上黏上一陣子,爾后又心滿意足地跑去玩耍了。突然,有“啪——”的一聲悶響,老爺爺抬起了頭,朝著掌心乜了一眼,想必是打著一只大蚊子了。他朝小女孩做了個手勢,小家伙立即心神領會,拾起一枝樹葉遞給他,他摘下三兩葉放在掌心里揉了幾下,往被蚊子叮咬處涂抹了幾下,又若無其事地閉上眼睛了。見到我疑惑不解,同行的一位朋友介紹說,柳杉葉具有止癢、止痛、清熱解毒藥等藥用功能……
村民的生活如此恬淡寧靜,很難讓人將“風云”“火紅”“烽煙”等激昂的字眼與之聯系起來。可是,在跌宕起伏的歷史長河中,壽山卻有過無數次風起潮涌的際會。面對黑暗,蘇氏子孫對光明有著強烈的渴望,執著的追求,甚至不惜拋頭顱灑熱血,先祖眉山蘇軾橫眉冷對桀驁不馴的性格被刻畫得淋漓盡致。
據村中長者介紹,早在明朝,就有村民加入民族英雄戚繼光的軍隊參與抗倭戰爭,在打擊倭寇的戰場上沖鋒陷陣,至今流傳在壽山村的“八音哨”,正是當年戚家軍內部使用的一種軍事暗語。壽山光餅,是備受老少歡迎的零食,耐于貯存,中有孔,可用繩索穿成掛餅掛在身上,據說為戚繼光發明的軍用干糧,簡稱“光餅”。
“同仁聯五福,主義達三民。”這是清末副舉人、中國同盟會會員蘇壽崧撰寫的一副對聯。這副飽含共和理想包袱的對聯,陰刻于壽崧自家的大門上,并借此大力宣傳中國同盟會宗旨和革命綱領。在他的影響下蘇福康、蘇正儀、蘇俄弟、蘇正蓄等青年走上了民主革命的道路。
抗戰期間,村民蘇正享等一批愛國青年,報名參軍,奔赴前線,奮勇殺敵,譜寫了一曲可歌可泣的抗戰之歌。屏南耕讀文化博物館中的清風正氣史鑒館,收藏有一張署名時任國民黨軍長黃百韜,并加蓋私章的“直接參與作戰官兵證明書”。這張發黃的證明書,證明了蘇正享為第一百零八師炮兵連“一等兵”,落款時間為“民國三十五年二月”。
解放戰爭時期,著名錫匠、五金匠蘇永篇冒著生命危險為游擊隊修補槍支的事跡,至今仍傳為美談。采訪中,我發現壽山村上了年紀的人,還會說一種美妙的“鳥語”,據說是由清末蘇永徹等人創造的。我想這種美妙的語言,在那紅色年代定能發揮出“紅軍嗽”的威力吧!
稍作流連,日已西落。刈稻谷的農夫陸續收工,古街上推拉板車的老夫老妻,挑谷擔哼小調的農夫,灑下滿街的稻香。我在這熟悉的谷香中與古村匆匆作別,猛一回頭,卻看到殘日如血,染紅了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