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立
一、 20世紀六七十年代臺灣旅美文群的基本特征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大陸與美國分屬兩大對立的意識形態陣營,二者沒有建立正常的外交關系,自然也就杜絕了一方國民留學和移民另一國的可能性。此間臺灣社會則出現了中國近代以來的第二次留學和移民潮,初期的留學生以生于大陸隨父母來臺的第二代青年為主,后則擴大至個人條件許可的臺灣青年。冷戰期間臺美有著特殊關系,臺灣社會崇美意識盛行,美國政府修改移民政策,取消舊的移民配額制度,種種因素導致美國成為臺灣民眾出國的首選目標,相當長一段時期,留美移居被一般臺灣民眾視為一種世俗的成功標尺。這一時期臺灣的“留學熱”大多以離開臺灣移居國外為目標,其直接結果就是留學帶來了一大批華人知識分子移民。“在美臺灣移民主要是留學人員及其眷屬。從二十世紀60 年代中期到80 年代中期,將近15 萬臺灣學生來美國攻讀研究生學位。臺灣大學……理科學生赴美留學者高達70%-80%。”1追求富饒自由的生活和個人前途當然是留學和移民熱的普遍心理動因,但相關學者也分析指出,“它一方面反映出臺灣社會普遍崇洋迷外的殖民地意識;另一方面更突出地表現出一代知識分子對臺灣政治前途和經濟前景的不滿與失望;同時,這種‘離去情緒還積郁著他們流寓臺灣的父輩渴望擺脫困厄孤島窘境的心理要求。”2而這一分析在臺灣文群的文學文本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證。
作為中國留學生和移民,臺灣文群的個人歷史與生存現實都與中國存在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同時,他們又實實在在跨越了國家的地域和文化疆界,身在異鄉,這就注定他們的人生形態和文學創作擁有基本的雙軸:一是與自己有著深刻歷史聯系的故土;一是與自己存在現實密切聯系的新地;前者牽連著離臺前的個人生活和家族歷史,涉及他們的情感記憶,后者則已經切入美國的商業化、多元化和國際化的生存現實。這樣的雙軸特性鮮明地體現在臺灣文群的華文創作之中。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留學生文學盛行并影響深遠,出現了白先勇的《紐約客》系列,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傅家的兒女們》,叢甦的《盲獵》,歐陽子的《考驗》等作品。70年代后,臺灣作家意識到應越出早期留學生文學的限制,在題材和創作方法上有了進一步的拓展和轉變,“將視野推及上一代的歷史,下一代的未來,身處的這個異國社會的現狀與變化,且更關注地推向彼岸——自己來自的地方:臺灣、香港甚至中國大陸,就深度來說也是由異國飄零的生活感受層面挖掘下去,思考探索了文化差異、認同、民族主義、歷史等等較深刻的問題”。3 上世紀80年代初期,白先勇曾經明晰地指出50-70年代臺灣旅美文群的幾個重要特征:第一,他們旅居海外,但臺灣和中國大陸的政治潮流和歷史變動,對他們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第二,他們的作品也熱切關注中國民族和文化前途和命運;第三,他們置身海外,對海峽兩岸都能采取獨立批評的態度;第四,他們的創作對臺灣和大陸的文藝思潮都有一定的貢獻和影響。4我以為,白先勇的看法基本符合那一時期臺灣作家群的創作主流的情況,至今仍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50-70年代赴美的臺灣作家當中,不少人自身或父輩有著從大陸到臺灣的流亡經驗,從一定程度上看,出國意味著進一步的自我放逐與漂流,他們必然對復雜詭譎歷史背景下臺灣乃至中國的命運保持著一份深切的關注。聶華苓、於梨華、白先勇、叢甦、歐陽子等作家將臺灣現代派文學敘事彌漫的鄉愁理念和荒誕意識延展到了北美新大陸;相當一部分臺灣作家群的旅美文學書寫了一種現代屈子式的放逐精神體驗,他們筆下的海外華人往往身心分離,身軀在新大陸,內心卻剪不斷理還亂地牽系著原鄉,難以順利融入美國白人主流社會。他們以感性形式反省和解構臺灣社會的崇洋之風,書寫各自在政治和文化認同上的復雜情懷,傳達海外華人邊緣人之生存困境和心靈漂泊的痛苦,以濃郁的自我放逐與尋根意識,塑造了“流浪的中國人”的藝術群象。上世紀70年代初期,北美的中國留學生群體發起了一場保衛釣魚島的愛國主義運動,一些臺灣留學生也投身其中,如郭松棻、劉大任等保釣運動骨干分子為這場運動付出了可貴的激情和巨大的代價。以“第二次五四運動”自況的保釣運動也影響了海外臺灣作家,他們的創作更加注重此前所匱乏的政治和社會關懷視野,為改變臺灣作家群文學精神的孱弱質地提供了一股動力。如在張系國、李黎、李渝、平路等作家的部分作品里,就充滿中國知識人熱切的民族意識和介入精神,也留下了保釣運動的珍貴歷史記錄。此外,臺灣上世紀70年代以來的種種政治變化,大陸的文革和改革開放,也都受到臺灣作家群的高度重視并體現于七八十年代以來的創作中。總體而言,臺灣作家群內在地呼應了近現代中國文學(包括域外寫作)濃郁的家國憂患意識,承續了中國現代文學“啼淚飄零”、悲涼郁憤的美感傳統,也鑄造了迄今為止臺灣作家群最為顯赫的成就。這些大多接受過英美式西化教育的臺灣知識分子,帶著自己特殊的歷史文化背景來到這個自由、陌生而異己的國度,得以反顧包括“五四”在內的中國近現代歷史與文化傳統,也在生存與文化的雙重壓力下重新反省和定位自己的歸屬性,在大洋彼岸關注著海峽兩邊同一個中國不同的政治發展與社會變遷,民族憂患和認同焦慮因而濃墨重彩地鋪陳出他們漢語寫作憂郁激憤的蒼涼底色。如果承認迄今為止美華文學書寫擁有或正在構建某種自己的傳統,那么不難看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的臺灣作家群在美華文學史上營造了一種有意味的華人美學意識形態,富有鮮明的中華民族意識,揭示了冷戰時期流寓海外放逐自我的華人的精神痛楚,也留下了一批現代意義上技巧嫻熟的漢語文學作品。
遷徙異國的人們通常會產生移民休克癥等心理癥結,這種因生存與文化適應的障礙而發生的精神困擾是任何民族的移民都同樣會面對的。但臺灣作家群在50-70年代創作的華文文學給予人們的悲情震撼顯得格外突出,他們以此奠定了特定歷史時期美華文學的美感基調。當人們歷史性地回溯他們當初的復雜生存境遇以及美學經驗,你會發現,那種從白先勇自覺意識到的“流浪的中國人”的漂泊情懷,到馬森分析的臺灣文學以及綿延至海外文學的“中國結”,以及簡政珍提煉出的“放逐詩學”,乃至今天后殖民批評所言說的“離散美學”,也正可以形容臺灣作家群美華文學寫作的精神內核。闡釋的意義在于保存文化價值并使之適應不同的歷史環境,5對于臺灣旅美作家群的域外寫作而言,解析其華文創作范型所蘊含的歷史的和美學的價值,認識其歷史局限,分辨其間豐富的文化主題及其變遷軌跡,仍是當今研究者需要深入考察的課題。
二、認同問題:在美國想象和中國想象之間
在《中國人在美國》一書中,華裔學者李玫瑰(Rose Hum Lee)提出“邊緣人”概念,描述的就是中國人在美國的困窘境況。他們夾在兩種文化、兩個世界之間,受到雙重甚至多重的文化沖擊,產生認同的焦慮,成為亦此亦彼又非此非彼的邊緣人。由于筆者要論述的50-70年代臺灣留美作家中相當一部分擁有大陸和臺灣人生經驗,在異己的文化境遇中未改民族文化認同,即使擁有了美國國籍,其民族情感歸屬與文化歸屬依然是中國。這個群體的創作生命因此總是與臺灣和大陸保持著難以區隔的文化和精神聯系。
所謂認同,簡言之就是“我是誰”的問題,斯圖爾特·霍爾在《多重小我》一文中指出:我是誰?“真正的”我是在與多種異己的敘述之關系中形成的。迄今為止存在著兩種文化身份觀,一種我們熟知的本質主義身份觀認為,身份是一個民族的“穩定、不變和連續的指涉和意義框架”,意味著一種集體性的真正自我,人們可以在所屬民族歷史傳統中獲得固定源頭和自我感;另一種后現代身份觀則主張,身份是一種不斷流動、變化和建構的過程,因而它缺乏終極的結論。6 這兩種對立觀念之間,還存在著游移、過渡、交叉、矛盾、渾融等認同狀態。拔根移植新土的跨文化經驗令移民的身份認同問題更趨復雜。對于臺灣留美作家而言,留學和移居過程的種種生活挫折和文化休克癥是產生異鄉人感覺的重要因素,個人的受挫感越強,就越是敏感于被排斥、被歧視等消極性經驗,也越是容易從昔日的故鄉回憶和歷史脈絡中尋找認同皈依的方向;再者,赴美前的美國想象與親歷的現實美國圖景之間存在著落差,也會導致認同的混亂;當然,家國意識與鄉愁情感是海外華人保持中國認同的內在原因,如德國哲學家赫德所言,移居者(流亡者)的鄉愁是“最高貴的痛苦”,民族的想象與個人無可選擇的事物如出生地、膚色、母語等密不可分,在部分臺灣作家的心目中,“中國”與他們的個體生命有著與生俱來的深刻聯系,規定了他們本能的鄉愁方向,成為他們想象的共同體以及理想寄托之地。流散海外的境遇并未改變他們的中國人自我認同,異己的環境反而可能強化他們的文化回歸意識。一些旅美作家長時期在主觀上堅持自己的中國作家身份,7從中國人的立場看,這種感情自然令人親近;但是,畢竟他們已從地理、國籍、公民身份等方面逐漸脫離中國,與移居國社會的廣泛聯系成為他們必須正視的生存現實。因此在早期留學生文學中,邊緣人的痛苦和自我認同的困擾是相當普遍的主題,被視為“留學生文學”代表作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就典型地表現了這一主題。
(一)中美文化夾縫中:邊緣人的憂郁
於梨華在小說中塑造了牟天磊這一邊緣人形象,牟去國留美十年,艱辛地獲得了新聞學博士學位,以及許多人向往的美國永久居留權,他卻感到深深的失落。時間的流逝、空間的跨越、坎坷的世事歷練等情節因素讓作品多少有些成長小說意味,但故事的本質卻是成長的慘淡和青春的失落;十年異域生活,讓一個棱角分明熱愛生活的青年變成了落落寡合猶豫寡斷的邊緣人。可以說,作者對人人羨慕的留美生活進行了深入的解構與反省。小說以牟的返鄉探親為敘事線索,交叉呈現了三個不同的敘述流程與畫面:一是他在美國辛苦打工、寂寞苦讀、失去臺灣戀人、難以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生存現狀;一是赴美前記憶中臺北的淳樸、親情的溫暖和愛情的甜蜜;一是現實臺灣社會崇美風氣盛行,美國經濟與文化的滲透無處不在,“唯有在食經方面,中國文化保留得住一座未倒的堡壘,未為美國的文化侵略掩蓋。”8小說情緒強烈地表達了留學生在這三者之間的認同困擾和價值困惑。盡管主人公已在美國度過十年時光,而他的親友和整個臺灣社會都崇尚美國,他的留美博士身份不僅成為家人的驕傲,也是獲得年輕美麗的意珊愛情的保障,但他的內心卻拒絕認同美國——除了肯定美國女孩的開朗大方這個優點。留美十年,卑微屈辱的打工磨光了他的棱角剝除了他的尊嚴,枯燥艱苦的讀書生涯則耗去了他的青春,他因此還失去了甜美的愛情……這些個人遭遇令他逆反性地排斥美國:“一個中國人怎能在美國落戶呢?”(44頁)顯然,他感到留美對他而言是得不償失的,他的情感和價值認同都固執地朝向留有自己青春美好記憶的臺灣;他希望將事業和未來安放在臺灣。但他的這一想法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甚至完全對立。過去的十年他一直未能融入美國社會,現在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在臺灣也同樣感到陌生疏離。于是,他陷入了哈姆雷特式的孤獨和矛盾:留下還是不留?由于受邱尚峰這個理想主義氣質的真率知識分子的直接影響,作品收場前把牟天磊遲滯反復的猶豫徘徊推進成為一個明確的決定:按自己的心愿留在臺灣,嘗試做一番有意義的事情,同時還要試試能否挽救愛情。在最后關頭,人物終于從多余人式頹喪的自我沉溺中破繭而出,這一結局的安排表明,作者在宣泄了足夠濃烈的失意情緒之后,由衷地需要堂吉珂德式積極明快的行動主義。
作品細膩流暢地刻劃了留美邊緣人的復雜心態,也渲染并批評了臺灣社會過度崇美的氛圍。當時這世俗的崇美欲望蘊涵著相當強大的能量,席卷著周遭的人和事物,像一股難以阻擋的洪流;按照作者的觀點,它被視為物質主義的美國價值認同和世俗中國的虛榮勢利心態的綜合體而遭到質疑和解構。小說清晰地表示出對美國式的商業化“惡俗”的鄙視,這從隱含敘事者和主人公對一些人物的描寫與判斷可明顯窺出,比如那些成功留美學人得意炫耀的舉止言行往往被描寫得令人生厭,甚至其容貌形體也相應的肥胖丑陋俗不可耐;在牟天磊眼里,“太老練,太正常,因此就俗。”(189頁)這種對于俗的潔癖式判斷反襯了牟天磊心性的清高孤傲。與這世俗力量相對的,則是富有土地關懷的理想主義精神和未經污染的傳統社會的靈性詩意。如關懷本土的臺灣知識分子邱尚峰,他真率灑脫的個性和理想主義的持守令人敬佩,而他的熱情對優柔寡斷喪失活力的牟天磊尤其富有感染力,他因車禍身亡的結局則渲染了一種悲涼和悲壯氣氛;牟天磊孤獨憂郁的氣質隱含著他對詩意和靈性喪失的憂慮悲哀。這里透露出一種田園化浪漫主義想象與存在主義詩學相夾雜混合的高雅旨趣,只是這旨趣在現實生活中注定曲高和寡。小說主人公本人也并非天生免疫于世俗的崇美潮流,他的反省態度來自他對美國社會現實黑暗面的親身感知。“以前在臺灣時看電影,最羨慕美國的,就是它的豪華,它的現代化,每一種用金錢與科學合制的摩登的享樂,美國都有。羨慕紐約的錐子似的高樓和第五街的櫥窗所代表的高級生活,以及賭城五色夜燈下閃爍的高級享受。但是到了美國,去過曼哈頓的黑人區,芝加哥的南面,洛杉磯的瓦茲街,才知道美國的丑惡原來都是藏匿起來的,而一旦發現了之后使人覺得格外的驚愕,因為它所代表的貧窮不亞于地球上任何一個國家的貧民。”(210頁)這一段看來十分平常的表述從后殖民批評的視角看其實挺有趣,它直觀地揭示了一個普遍存在于后殖民時代強國與弱國間文化傳播的不對等現象,這是一種由強主導向弱的單向度文化輸入,也是弱對強的文化接受和洗禮,在這種文化傳遞過程中,強者的文化價值得到了有力的闡揚,弱者的自我主體則于潛移默化中受到不同程度的動搖和貶抑。美國電影在賺取可觀商業利益的同時充分扮演了文化傳播的意識形態角色,積極塑造一種召喚弱國民眾“現代”欲望的世俗化美國想象。於梨華小說中牟天磊對美國貧富結構的觀察和分析,不僅是人物的一種自我嘲諷和否定,實際上也在解構臺灣民眾美國想象的盲目性和虛幻性。
饒有意味的是,伴隨著受辱者的自傷自憐心態,牟天磊眼里的美國往往野蠻、自私、冷漠而異己,他甚至認同姑媽的看法把留學看成是“越洋過海地跑到身上長滿了長毛的蠻人的國家里去”。(172頁)將異族視為蠻夷乃是東西方都普遍存在的一種世界性現象,但具體情形各有不同。小說中牟天磊認同的民間排外情緒,追根溯源,是古老中華儒雅文明的昔日輝煌業績在國民中沉淀的一種他者化民族意識形態。晚清以來,崇尚仁義禮儀的孱弱中國遭遇野蠻強悍的西方列強侵略,中國人是被侵害的弱者,對于列強又缺乏認識,因而自發產生了本能的排外意識和保守消極的阿Q精神。一般而言,這種意識在文化水準不高的底層社會更加明顯。接受過西化教育的留美知識分子牟天磊,卻退回這種封閉心理尋求平衡,這與其被解讀成近代中國人防御性自發民族意識的延續,不如說更是他在美國的失意生活所引發的情緒宣泄。作為知識分子,牟天磊的思考卻限于對處境的一種消極犬儒的反彈,包括他軟弱地從上一輩的落后觀念中尋找慰藉,說明他缺乏對現代世界客觀理性的認知。不過無論如何,從人物絲絲縷縷的情緒躁動中,讀者不難辨識他明白無誤的民族國家認同。可想而知,民族國家意識與去國離鄉行為在本小說的語境中是相互矛盾的,有時甚至尖銳地對立著;按牟天磊的觀點,留學不僅葬送了他青春時代的甜美愛情和個人幸福感,也不符合他的民族國家認同和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小說結尾,邱先生之死堅定了他的民族認同,更促成了他的自我抉擇的行動,他決定留在臺灣。回歸,在此被當作解決人物認同危機的一種選擇。從小說整體情緒和情感層面看,這樣的抉擇是必然的。這也是人物犬儒消極精神狀態的一個突破。
牟天磊的臺灣本土身份認同與中國身份認同完全一致,這一點不言自明;但不可否認的是,冷戰時期兩岸對峙的現狀加劇了海外中國人政治認同與文化認同的困境,內戰帶來的兩岸分裂現實讓那些自大陸流亡臺灣以及放逐異國的中國人尤其感到困擾和痛苦,因為作為民族國家共同體的母國,只能存在于他們的個人記憶和縹緲想象中。故土難歸的悲情,構成了臺灣鄉愁文學和海外華文文學中國結的核心情感,直至80年代的兩岸交流才使這種積聚數十年的情感得到疏解。當年牟天磊站在金門的了望臺遙望廈門,他百感交集:“這就是廈門。這就是祖國的土地,這就是被多少人想望而不敢回去的地方!在外國的寂寞,‘無根的寂寞中,祖國已不是一個整體的實質,而是一個抽象的、想起來的時候充滿著哀傷又歡喜的一種凌空的夢境。……祖國變成了一個沒有實質而僅有回憶的夢境。”(168頁)這段話可以當作美華文學中“流浪的中國人”形象群以及鄉愁書寫的一個注腳。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民族國家是現代印刷媒體建構出來的“想象的社群”,但他也認定此共同體并非虛構,“而是一種與歷史文化變遷相關,根植于人類深層意識的心理建構。”9牟天磊正是倚賴昔日的記憶來想象中國,而他的個人記憶與中國現代歷史水乳交融。多數“流浪的中國人”像他一樣,其個體生命記憶與民族國家想象緊密相關,異國遭遇以及與母國分離的現狀刺激著他們更執著于民族情感訴求——於梨華后來的另一長篇《傅家的兒女們》,白先勇小說里的吳漢魂、李彤、依萍等“紐約客”,聶華苓筆下人格分裂的桑青(桃紅),叢甦作品中的文超鋒、沈夢、劉小荃與“自由人”古言泉,張系國小說里的“香蕉人”,以及平路《玉米田之死》里的陳溪山……海外華人形象群重復訴說著一種在路上的感覺,他們是無根的飄族,身體的漂流與內心的鄉愁情結構成他們生命的基本矛盾。直至70年代末,叢甦依然強調海外華人的無根感:“離開了母土的流浪人是脆弱、無根的,無著落的……對于一個流浪人,土地和語言是他在流浪生涯里日夜渴望,不能忘懷的!土地象征著他和他的祖國的根源的關系,語言象征著他和他的同胞的連帶關系。沒有失卻它們的人永遠不會感到它們的可貴(正如我們不會日日贊美陽光和空氣一樣),而一旦失卻了它們,那流浪的人卻像脫殼的游魂,國際飄蕩,日夜向風來的方向探尋故鄉的信息。”10這樣的表述說明,那一時期臺灣作家群明確無疑地保持著以共同血緣、膚色、語言、歷史文化傳統等為基石的民族身份認同。特立獨行的理想主義者陳若曦是臺灣作家群中一個特別的個案,她將留美轉化成重回中國大陸的契機,踐履其左翼思想,親知母國土地。然而這種不計后果的堂吉訶德式的行動主義者畢竟是少數。更多的華人作家大多在異域經營文字中的故國之夢,表達他們哈姆雷特般的憂郁情懷。他們筆下的“流浪的中國人”常被寂寞、孤獨糾纏,極端的,甚至走向瘋狂和死亡之絕路,觸目驚心地詮釋了冷戰時期離散華人的認同困境和精神悲劇。
(二)“紐約客”的認同危機與歷史性視野
白先勇留美之后的“紐約客”系列大多講述了受二戰和內戰影響的“流浪的中國人”的身世遭遇。受存在主義和佛教宿命觀的影響,白先勇從本體論范疇看待生命的漂泊和流浪狀態:“人一生下來就開始漂泊,到宇宙來就開始飄蕩了……”與於梨華相比,他賦予人物更為強烈的宿命的悲劇色彩,也在小說中觸及海外華人的認同問題,而蒼茫凝重的歷史感則是“紐約客”與“臺北人”系列作品的共同特質。赴美之初,白先勇就對認同危機感觸頗深:“像許多留學生一樣,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產生了所謂認同危機,對本身的價值觀都得重新估計。……我患了文化饑餓癥,捧起這些中國歷史文學,便狼吞虎咽起來。”11異域的異質文化刺激以及開放的視野,讓他更敏感于認同問題的迫切性,也激發了他重認家國歷史的自覺意識,促使他驀然回首凝眸中國傳統,以至于“對自己國家的文化鄉愁日深”,開始了“自我的發現與追尋”。他沉浸在中國的歷史與文學中,包括在臺灣遭禁的五四文學,“被一種‘歷史感所占有”。12他曾這樣描述自己經歷出國初期文化沖擊之后重新創作的感受:“黃庭堅的詞:‘去國十年,老盡十年心。不必十年,一年已足,尤其在芝加哥那種地方。回到愛荷華,我又開始寫作了,第一篇就是《芝加哥之死》”13《芝加哥之死》意味著他創作的重大轉折:從僅僅關注人性本能與抽象命運到滲透民族歷史意識與文化憂患感。美國社會的現代化情境令他更為焦慮祖國的弱勢和落后,異域冷漠的都市文明令他更強烈地認同祖國優雅細膩的歷史文化。白先勇身上延續著郁達夫、魯迅、聞一多那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域外創傷體驗,吳漢魂、李彤之死,與《沉淪》主人公的蹈海自沉,有著驚人的內在一致性和連續性,流瀉著20世紀流散華人難以解構的悲情。
《芝加哥之死》是紐約客的開篇之作。小說中的芝加哥大學留學生吳漢魂與牟天磊相似,只是他的遭遇更為凄苦,精神創傷更加嚴重,結局也更為可悲。吳漢魂多年居住在黑暗潮濕的地下室里,打工、苦讀,過著苦行僧般的禁欲生活,沒有朋友,孤獨寂寞,失去了臺灣的戀人,母親去世也沒能回去,整天鉆研地下室里成堆的外國文學書籍,千辛萬苦地熬到了拿比較文學博士學位的那一天。這一天,他壓抑多年的苦悶終于像火山一樣爆發,以至于驚人相似地演繹了郁達夫《沉淪》中的一幕:在墮入異國妓女懷抱自我作踐而淪為物化的中國符號之后,黯然自沉于密歇根湖。不同的是,郁達夫筆下客死日本的主人公仍然保持著純潔殉難者的身份而呼吁祖國強大,以期民族獲救背景下的個人靈魂拯救,他自始至終未改自己的中國認同;而吳漢魂卻在夢里將赤裸冰涼的母親的尸體奮力推進了棺材,他拒絕了母親的呼喚,拒絕了回歸。不必祈求于精神分析學和析夢術,也不難從這個夢魘看到濃烈的隱喻性:不能為母親送終,是尊崇孝道的中國文化傳統所不能容忍的罪過,推走母親尸身的夢中情節,喻示著他對母親的背棄,他為此陷入極度的痛苦和歉疚;推走母親冰冷的尸體也隱喻著他原就希望逃脫落后的母國,“地球表面,他竟難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腳。他不要回臺北,臺北沒有二十層樓的大廈,”很明顯,牟天磊式的回歸并非吳漢魂的選擇,吳漢魂這個命名就已經明確地為人物規定了無根漂流的特性,實際上是他主動選擇了摩天大樓所代表的現代化美國,他推走的不僅是母親也是母國的象征,在他心中那一切已經仿佛沒有生命力的冰冷尸體。可悲的是,“可是他更不要回到他克拉克街二十層公寓的地下室去。他不能忍受那股潮濕的霉氣。他不能再回去與書架上那些腐尸幽靈為伍。六年來的求知狂熱,像漏壺中的水,涓涓汩汩,到畢業這一天,流盡最后一滴。”美國高聳的大廈并不屬于他,在那里他只是個落寞卑微的異鄉人,只能擁有地下室里墳墓般潮濕黑暗的生活,以及整日與西方“腐尸幽靈為伍”的壓抑。背棄母親,象征他棄絕了中國魂;二十層大廈的地下室以及那些陪伴他“腐尸幽靈”,卻又意味著他與西方文明同樣相互隔絕無法溝通。在中西文化夾縫之間,他成了進退兩難的邊緣人;麥克白的獨白遂成為他死亡的籖語:“生命是癡人編成的故事,充滿了聲音與憤怒,里面卻是虛無一片。”他的死是失去情感依托和文化母體土壤的生命個體的必然枯萎,也是異鄉人對于荒謬人生的絕望反抗。從《芝加哥之死》,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離散華人的邊緣人特征,生存的困窘和精神的虛無使他們的人生如一場夢魘。
摩天樓是白先勇筆下的一個有關美國想象的重要符號,它既有高度發達的現代都市文明的傲人光環,又閃爍著金屬和玻璃的冰冷色澤。對于追慕美國文明的臺灣留學生,它是一種高等文明范式的誘引與召喚;但臨近它,就會發現它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像吳漢魂,企圖脫離自己族性文化負擔(漢魂)來擁抱摩天樓,卻只能在摩天樓的地下室里煎熬度日。《上摩天樓去》更是將臺灣人對美國都市文明的急切向往開宗明義地顯示在題目中,與題目的明快相比,小說的內涵卻并不輕松。葉維廉認為白先勇小說善于營造一種幻象然后打破它,這篇作品里的幻象包含兩點:主人公玫寶與姐姐見面之前對美國的想象以及對姐妹情感的想象。在想象中兩者都是親切美好的,經過百老匯街道時,她覺得“不是離家,竟似歸家一般”,因為這條街道“聽來太熟,太親切”,那是她想象中熟悉的美國。想象中她與姐姐的相聚將會無比的興奮和溫馨。但真實打破了她腦海中的幻象。姐姐玫倫對她的突然來訪沒有表現出她期待的驚喜,而是照樣出門參加聚會,扔下玫寶一個人去看皇家大廈。此時幻象破滅,摩天樓不再親切而是顯得咄咄逼人,她眼前的皇家大廈“像個神話中的帝王,君臨萬方,頂上兩筒明亮的探照燈,如同兩只高抬的巨臂,在天空里前后左右地發號施令。”如果把這兩筒耀武揚威的探照燈與文中那兩盞精致的中國宮燈比較一下會如何呢?“兩盞精致的中國宮燈上,朱紅的絡纓綰著碧綠的珠子,燈玻璃上塑著一對十四五歲疏著雙髻的女童在撲蝴蝶。”比起探照燈的帝王巨臂般的冷酷霸氣,宮燈顯得多么和平溫煦,兩個意象巧妙烘托了各自背后的兩種文化背景:一種強大、現代、冷酷、富有侵略性;另一種柔弱、精美、和暖、缺乏進攻性。這是玫寶感覺世界反照出的兩種文化的錯位,也反映著白先勇彼時的文化比較意識。站在102層的世界最高摩天樓頂,玫寶發現:“紐約隱形起來了,紐約躲在一塊巨大的黑絲絨下,上面灑滿了精光流轉的金剛石。罡風的呼嘯尖銳而強烈。”玫寶面對的原來是完全陌生的紐約,她陷入了恍惚與迷失之中。其實她更無法接受的是她喪失了從前被姐姐寵愛呵護的那種安全感,美國的生活把玫倫變得似乎不再有人情味兒。玫寶再也無法適應紐約的冷,她“憤怒地將欄桿上的積雪掃落到高樓下面去。”玫寶的故事讓人聯想到白先勇三姐先明的留美生活,也會想起肯尼迪被刺殺后白宮易主時那種在中國人看來冷酷無情的處理方式對白先勇的文化沖擊,14 相信這些事件與這篇小說有著內在的聯系。總之,故事里的玫寶迷失在幻象與真相之間的灰色地帶,也迷失在中國傳統文化孕育的溫暖親情和美國理性文化的冷漠無情的兩種文化感覺之間;小說結尾也很有意味,在玫寶的想象中,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變成了一棵巨大的圣誕樹,自己則成了樹頂上“孤零零的洋娃娃”。圣誕樹上的洋娃娃,一個渺小到可有可無的卑微存在,正對應著這個中國女孩在強大的異文化面前的柔弱孤獨與無能為力,顯示了作者對人物的深深憐憫。相反,姐姐玫倫是那種已經接受美國文化改造的中國青年,他們正在逐漸美國化;這類人物在白先勇小說中不僅較少得到深入刻劃,而且也受到了隱約的譴責。
《謫仙怨》同樣書寫中國姑娘的海外遭際,這篇作品采用了書信體與旁觀者敘述兩種敘述方法,制造出真相與假相之相互參照的反諷情境。真實情形是:母親想方設法借債送漂亮女兒黃鳳儀留學美國,但女兒并未如愿學成邁向成功路,而是退學做了陪酒女郎,在異國都市靠出賣色相為生。她的祖國國別變得無足輕重,像個諷刺般地,她常被人當成日本姑娘,在酒廊里還有著“蒙古公主”的美名,被模糊地界定為“東方神秘女郎”以供消費。女兒給母親的家書報喜不報憂地隱瞞和改寫了真相,她說自己已經愛上了紐約這個“年輕人的天堂”,在那里她活得如魚得水。有趣的是小說中再次出現了摩天樓意象,但她對之的感受大大不同于吳漢魂和玫寶:“戴著太陽眼鏡在Times Square 的人潮中,讓人家推起走的時候,抬起頭看見那些摩天大樓,一排排在往后退,我覺得自己只有一丁點兒那么大了。湮沒在這個成千上萬人的大城中,我覺得得到了真正的自由:一種獨來獨往,無人理會的自由。……在紐約最大的好處,便是漸漸忘卻了自己的身份。真的我已經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紐約客了。老實告訴你,媽媽,現在全世界無論什么地方,除了紐約,我都未必住得慣了。” 袁良峻先生指斥這個自甘墮落的人物為“摩登型的民族敗類”,15有其道德的理由,作者的敘述策略其實也已經表達了對她的處境的暗諷,只是作者的暗諷還伴隨著同情。如果換一個角度看,東亞人的國別身份在美國常被混淆,黃鳳儀任其自然地聽任他人模糊地看待她,而在出賣色相的買賣中,她的面容軀體形象直接轉化為一種具有商業交換價值的東方情調。身份的模糊和泛化給人物帶來了放縱的自由,讓她感覺自己是個真正的“紐約客”,她所理解的缺乏自律隨波逐流的自由似乎是對美國這個自由之都的一個嘲諷?對吳漢魂和玫寶二人兼有引誘性和壓迫性、令他們向往卻又讓他們恐懼的摩天大樓,黃鳳儀卻不再感到恐懼反而覺得自由。原因是她已經徹底美國化了,就連中國飯她也已放棄。這篇小說似乎傳達了一種這樣的信息:放棄中國身份與放縱墮落完全不分彼此;但作者也不忍將責任完全歸于人物,他充分地考慮到人物在異國他鄉生存本身以及寄錢還債的巨大壓力,因此,出賣自己年輕肉體的混世就變成了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最后,應該譴責的就成了臺灣社會非理性的出國熱。從這一角度看,作品帶有警世意味。
《謫仙怨》發表之前,“紐約客”系列里還有一個姊妹篇《謫仙記》,通俗的理解是,女主人公雖有天人之美貌卻不幸遭到貶謫而流浪在外。如果說《謫仙怨》是一篇講述美麗女性在異國墮落的警世小品,那么《謫仙記》就稱得上是一出深刻的離散華人自我放逐的悲劇。它成功塑造了個性鮮明結局悲慘的女性人物李彤,她的個人命運也形象說明了海外中國人的自我放逐與內戰歷史的直接關系。四個中國女孩于二戰后的1946年出國赴美,機場上李彤俏皮地將四人命名為“中、美、英、俄”四強,她自己則以中國自居。四個身穿火紅旗袍的中國富家女孩的亮麗形象,以及她們在美國校園那段引人矚目的青春風光,折射了抗戰勝利之初中國的短暫歡慶景象和國際地位的提升。然而國共內戰爆發又一次將中國人推向戰火與離亂,李彤父母乘坐的逃往臺灣的輪船失事,李彤同時失去了父母,陷入痛苦的深淵,淪為無家可歸的流亡者,高傲的“中國公主”落魄后開始了浪跡天涯的自我放逐,最終投水自殺于威尼斯。男性敘事人陳寅的敘述視角,敏銳地描摹了李彤非同尋常的灼人的美;她父母出事后,小說的敘述強化了她在人際交往過程中的放縱和非理性,但敘事者則以低調的關切揭示出她放縱深處的絕望與高傲倔強背后的痛苦。因此,這個人物不僅以驚人的美麗和個性的光芒讓人難忘,她心靈創傷的深度和年輕生命的自我毀滅更是產生了強烈的震撼力量。同時白先勇將富有歷史含量的中國符碼巧妙地安放在這個美麗的中國女孩身上,她自命為“中國”,而李彤打牌時的對話聽來也別有一番滋味:“我這個‘中國逢打必輸,輸得一塌糊涂。碰見這幾個專和小牌的人,我只有吃敗仗的份。”作者舉重若輕地將近代中國的屈辱歷史帶進人物的身世遭際。被李彤封為“美”、“英”、“俄”的幾個女友,逐漸結婚生子進入中產階級穩定的生活軌道,更反襯了她的形單影只;事實上,“只有吃敗仗的份”的玩笑話似乎成了一句李彤宿命的隱喻,雖然她表面上從未放下高傲的自尊。她的悲劇,是銘刻在宏大歷史濃重陰影下的一抹傷痕。有關國共內戰的歷史大敘事中,留下姓名的大多是將領、英雄等風云人物,人們看到的是勝王敗寇的兩岸不同敘述版本;但是悲憫的作家關注的卻是每一條生命在歷史變故中所經受的具體傷痛與悲哀。對于李彤這個曾經鮮活美麗的生命而言,內戰讓她付出了家破人亡的代價。她的海外流亡者(謫仙)身份更加強了她無家可歸、死無葬身之地的慘痛。
一般說來,中國認同在第一代華人移民身上根深蒂固,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歷史縱軸,但是當移民從無根飄零轉而落地生根之后,他們實際上已經基本棄絕了回歸祖國的現實可能性,而立意在新土繁衍生息。他們必然會經歷不同程度的美國化來適應新土生活,而他們的下一代則成為典型的ABC(在美國出生的華人)。這樣,他們之間可能會因文化適應的程度差異而引起錯位與矛盾,兩代人在國家認同和文化認同方面就更可能出現較大差異和沖突。白先勇寫于1964年的《安樂鄉的一日》主要探討了這一普遍存在于華人移民社會的問題。
葉維廉曾以王昌齡《閨怨》一詩的結構形式來平行閱讀此篇,十分細致地解析了小說的結構方法和主題意旨,認為小說如同“閨怨”一樣,前半部分開啟了一個幻象,后半部分則在一種突起的驚覺中打破幻象、生出張力。16這種論析確有其新穎別致的獨到之處,而且用“閨怨”一詩來論析此小說,暗合小說中女主人公依萍的內在情緒醞釀和發展的流程。不過我略有一點不同意見,葉文認為這小說在前半部分精心經營了一個安逸的幻象,后半部分在突然事件發作時幻象被打破,幻象制造得越是成功,最后幻象破滅時形成的張力也就越大;我以為,就這篇小說而言,小說前半部分對安樂鄉這個美國中產階級華人移民家庭主婦一天的日常生活和社區環境的細致描摹,以及對這位主婦的家庭關系、人際交往內容的回顧與穿插,并非在有意制造安逸的幻象,而是始終在為后來發生的不愉快事件做足夠的醞釀和鋪墊。白先勇非常注意小說的敘事觀點,也就是敘事視角的設置,這篇作品采用了第三人稱旁觀者的敘述觀點,但敘事者的視角顯然與依萍的視角有諸多相互重疊之處,可以說在第一段純客觀敘事過后,依萍就已經成為潛在的敘事人。開篇是有關安樂鄉這座美國上流居住區的地貌環境以及日常生活場景的長篇鋪陳,安樂鄉表面上顯得安逸寧靜、井然有序,但是從敘事者隱含挑剔和不滿的語氣,不難感受到安樂鄉的安樂顯然已經帶有鮮明的反諷意味和可怖的非人因素,而絕非桃花源式的和平安樂。這里的市容“好像全經過衛生院消毒過,所有的微生物都殺死了一般,給予人一種手術室里的清潔感。……草坪由于經常過分地修葺,處處刀削斧鑿,一樣高低,一色款式……”再看依萍偉成住宅所在的白鴿坡,“這是城中的一個死角……這條靜蕩蕩的柏油路,十分寬廣清潔,呈淡灰色,看去像一條快要枯竭的河道,灰茫茫的河水完全滯住了一般。白鴿坡內有它獨特的寂靜。聽不見風聲,聽不見人聲,只有隔半小時或一小時,卻有砰然一下關車門的響聲,像是一枚石頭投進這條死水中,激起片刻的回響,隨后又是一片無邊無垠的死寂。”社區的住屋“活像幼兒砌成的玩具屋,里面不像有人居住似的。”依萍家的廚房雖一應俱全卻像一個實驗室。很顯然,在這樣的敘述氛圍里,安樂鄉并不安樂,作者也并非在經營一種安逸的幻象。小說的主觀敘事語調始終意在交待人物與環境的疏離與格格不入,在她的主觀感覺世界里,清潔的市容竟然召喚出手術室的恐怖聯想,而現代化的廚房則成了毫無人味的“實驗室”,安靜寬闊的道路如同灰暗凝滯的死水,整齊劃一的住屋則是不像住人的玩具屋。這一切異己的缺少人情味的景觀,滲透了依萍寂寞、無聊、抵觸、壓抑、恐懼等不愉快的主觀心理感覺。不僅如此,小說在敘述母女文化沖突這個風暴般的高潮之前,還補敘了依萍在社區人際交往的不快經驗以及家庭生活的潛在問題。她的不快首先在于她強烈地感到自己是美國人眼中的他者,她不能適應這種異類感,作為社區唯一的中國女性,周圍的美國人對她的過分熱情與好奇態度讓她難受,這也是一種將她區別對待的他者化,讓她敏銳地感到自己的與眾不同;而對于自己屈從美國人的他者化眼光而刻意表演自己的中國特征她更感到辛苦而別扭。因此她沒辦法融入美國人的社區,找不到真正的在家的感覺,而是每時每刻被環境提醒著自己身在異鄉為異客的境況。她的痛苦還在于,在中國人最重視的家庭中她也同樣是異類,偉成和寶莉兩人已輕松自如地美國化,使得堅持中國身份和生活習慣的她不合時宜而孤獨郁悶。這些補敘的內容也絕非意在制造一種和平安樂的幻象,而是必要的情緒鋪墊。從筆者以上的分析看,作品前半部分的鋪敘包括細致的環境寫實并非意圖經營幻象,而是明確地為后文出現的沖突進行充分的鋪墊和渲染,使得高潮即母女間的劇烈沖突變得水到渠成。這次沖突的導火索是女兒寶莉與小朋友的爭吵,孩子認為小朋友稱呼她為中國人是對她的侮辱,堅稱自己是美國人,母親在向孩子灌輸她是中國人而得不到孩子的認同后產生了極端的情緒反應,在盛怒之下打了孩子。丈夫冷靜地批評她:“說老實話,其實寶莉生在美國,長在美國,大了以后,一切的生活習慣都美國化了。如果她愈能適應環境,她就愈快樂。你怕孩子變成美國人,因為你自己不愿變成美國人,這是你自己有心病,把你這種心病傳給孩子是不公平的。”我基本贊成葉維廉對依萍“身份頓然落空,自我瞿然消失”的傷愁的理解,以及對于依萍與偉成不同身份認同的解釋:即自我意識的強與弱影響了個人能否安然接受另一種身份取代原先身份的事實。偉成父女的自我民族意識相對較弱,比較容易歸化為美國人;而依萍的自我民族意識較強,也就難以接受自己和家人不再是中國人、成為美國人這個事實,她是一個維護中國身份的“殉道者”。
這個華人家庭的這場矛盾沖突不是孤立的事件,它形象地表明第一代華人移民徹底融入在地社會的困難:包括客觀和主觀兩個方面的困難。小說借此呈現了華人移民的兩種認同觀念:偉成以理性實際的快樂主義為生活準則,比較容易放棄自己過去的身份認同而建構新的認同,認為這樣做物有所值;依萍則以較為本質主義的身份觀念面對移民生活,處理現實問題趨向情感化和保守化,因此她對于喪失和改變自我的中國身份感到焦慮不安,企圖在異己的環境里仍然保全自己的文化價值,但事實上依萍的掙扎顯得孤單而徒勞。
70年代白先勇創作了他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孽子》,其主要情節場景在臺北。這部小說取材于60年代臺北的邊緣弱勢群體即同性戀社群的生活內容,突破了華文文學題材的一個禁區。“紐約客”的故事不算《孽子》的重點,只是其中的一個枝節;不過作品部分地延續了“紐約客”以及“臺北人”系列作品的主題意趣,那就是帶有家國意識與歷史感的放逐與流亡主題,具體表現了父子兩代人從疏離怨恨到帶有救贖意味的和解的過程。小說中同性戀圈中的青少年幾乎都背負著一段辛酸歷史,都是遭放逐者。他們與父輩的關系尤其耐人尋味。如主人公李青遭到外省老兵的父親的驅逐,其實那也是他的自我放逐:“父親那沉重如山的痛苦,時時有形無形地壓在我的心頭。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無法承擔的痛苦。”王夔龍,因與野鳳凰阿鳳驚天動地的同性愛情而成為新公園的歷史傳奇人物,后遭到身居國民黨將軍高位的父親的嚴厲驅逐而流亡美國十年,直至父親去世:“我背著他那一道放逐令,像一個流犯,在紐約那些不見天日的摩天大樓下面,到處流竄。”父輩對子輩墮落行為的嚴厲處置裹挾著上輩人退守臺灣而不甘的遺恨,子輩們則不愿背負這重擔而逃往自由無拘同時也遍布危險的黑暗王國。子輩們歷經煉獄磨難終于在心中與父輩和解,李青原諒了父親,王夔龍理解了父親的苦心,阿玉固執地尋找拋棄了他的父親,吳敏給吸毒的父親購買治病的藥……扭曲、臟污、卑賤的生活中仍有可貴的真情流露,如李青、阿玉、老鼠為救吳敏而毫不猶豫地輸血給他,王夔龍對哥樂士等中外淪落少年的悉心照料,李青對流浪的智障少年小弟的無私呵護……這些是作品特別能打動人的地方,也可窺出白先勇獨特的觀物視角和佛性的慈悲情懷。作者從同性戀者這種特殊的弱勢邊緣人視域,呈現了一個不分國別、難辨善惡、沉淪與掙扎并在、罪惡與救贖俱存的令人目眩的人性世界:王夔龍的美國經歷與李青的臺北遭遇一樣冒險離奇;臺北有“安樂鄉”,紐約也有“快活谷”,這充滿嘉年華色彩的同性戀酒吧,象征著中外同性戀少年朝不保夕的混亂生活和短暫歡娛;波多黎哥少年哥樂士和臺灣少年阿鳳、李青、吳敏的身世一樣的悲慘可憐。王夔龍異域流浪十年,有一天他聽著老黑人拉奏的一首黑人民謠:Going Home,心中情不自禁涌起回家的欲望。他的浪游美國和思鄉歸家構成了情節發展的推動力量,強化了人物在放逐與回歸之間的情感張力,也擴大了作品的社會視域。
以上分析表明,白先勇筆下的華人大多尚未真正歸化美國,或者說他更關注那些心靈放逐的漂泊者,悲憫著那些異鄉人的愁苦,因此他的北美華文書寫始終未曾脫離近現代中國的歷史性視野,同時,深深的民間佛教情懷為他的作品籠罩上一層悲憫和宿命色彩。
(三)少數話語與民族認同的堅執
叢甦六七十年代的許多作品在挖掘海外華人認同主題方面也相當突出。她的早期作品充斥著青春期敏感迷惘的主觀感覺和存在主義的孤絕氣息,以意象的精細塑造和人物情緒心理的細膩經營見長,而存在主義人生哲學似乎成為叢甦長期以來塑造人物演繹主題時常常運用的思想資源。如被白先勇稱為臺灣作家受西方存在主義影響產生的“第一篇探討人類基本存在困境的小說”《盲獵》,以寓言形式“寫出了現代人的焦慮、惶恐”。17顯示出存在主義文學寓言化和抽象化等特征;《在樂園外》里的陳甡則更是明顯受存在主義影響,在留美的打工、讀書和交友等日常生活中難以適應美國都市社會的動蕩不安和激烈競爭,反感美國文化熏陶下過于隨意開放的兩性關系,孤芳自賞地持守著所謂的“不必須主義”,在艱苦獲得碩士學位后選擇了自殺,并將寫有遺言的紙條夾在他喜歡的《西西福斯神話》一書中,宣稱:“我死是因為‘不為什么。”此書扉頁上加繆的話似乎就是這位東方青年哲學性死亡的注釋:“在某種程度下,自殺是對荒謬意識的解決之一途。”存在主義生命哲學(特別是加繆的哲學)頑強地影響著作品人物面對生死的基本態度,這種情況一直到70年代后期叢甦的創作中也仍然存在。
70年代后的叢甦已久居美國,創作更多涉及美國社會現實,她往往運用華人為敘述視角,敏銳觀察美國社會多元民族的生活百態,六七十年代的社會弊病如社會治安問題,女性、老人、同性戀、少數民族等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華人族群的邊緣地位和民族意識問題,都進入了叢甦小說的敘述視野。不過,叢甦的小說題材雖然比起一般留學生文學有了較大拓展,但華人的生存境遇和精神困惑仍是叢甦非常關切的對象。
小說《想飛》的情節主旨與《在樂園外》和白先勇的《芝加哥之死》十分近似,講述一個中國留學生在留美生活中喪失生趣的可悲故事。主人公沈聰與陳甡一樣也是貧窮的留學生,但他比吳漢魂和陳甡更為不堪,因經濟和語言問題他無法完成學業,只能“打工,賺錢,混飯吃,瞞移民局,追女孩子,日久成周,周久成月,月久成年,像是坐在一個失去控制的地下火車,直往前奔,永不見天日,永不達目的……”毫無樂趣和希望的生活讓他感覺自己如西西福斯一般永無解脫之日,最終從幾十層的摩天大樓上跳樓自殺:體驗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次飛翔/墜落。沈聰與陳甡的身世和思想都帶有存在主義的孤絕氣息,而他們虛無絕望的存在哲學似乎也是華人知識分子鄉愁的精神產物。美國文明不能安慰漂泊者的靈魂,沈聰的孤寂與悲愁是安泰離開了大地母親之后的虛弱無力,“他望著鐵檻外的哈德遜河水和遠處的自由女神像。河水混沌,在靠岸處有不少污臟雜物。那灰綠色的女神在七月的陽光下高持火炬,在她腳下站著的臺柱里寫著:‘給我你疲乏的,貧窮的……那無家可歸的……‘無家可歸。沈聰默念著,眼睛不禁充滿了淚水。”像這篇小說傳遞的美國景觀所喻示的,叢甦的多數小說所展示的美國想象都是負面的:社會動蕩,經濟滑坡,治安混亂,道德失范,弱勢群體自生自滅……以都市符號摩天樓為例,叢甦筆下的摩天樓并不如人們想象的那么宏偉氣派,相反倒呈現了一幅破舊邋遢陰暗的景象。這與白先勇的描寫存在著有趣的區別,白并不否認摩天樓的現代氣魄,只是反感它盛氣凌人和冷漠異己的壓迫性;而叢甦的描寫則對這現代都市符號外在面容的現代性也毫不留情地加以否定,這一方面反映了叢甦眼中六七十年代美國社會蕭條滑坡的部分真實,另一面,也是叢甦內心濃烈的懷鄉情感和堅定的族裔主體意識使然。她小說里,與中國有關的一切都是親切溫暖的,有時幾句爽朗的山東鄉音就足以讓祖籍山東的作者心動不已,族裔-語言的民族情感在家國之外顯得更加珍貴;《中國人》里的華大姐說得明白:“在一個過著漂鳥生涯的人來說,有朋友,有親人,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是家。”小說集《中國人》清晰集中地表達了作者這種彌漫著民族意識的創作理念:“塑造某種典型——這時代里流浪的中國人”,18 同篇序言中,作者以希臘神話中的巨神安泰與大地母親的關系來比擬中國人與母土的關系,并套用屠格涅夫的話來傳達她的心聲:“中國可以沒有我們而存在,但是我們不能沒有中國而存在。”《中國人》里的多數作品,都在傾訴一種強烈的中國認同意識和離開母土后放逐流離的彷徨憂傷。《自由人》里的古言泉在冷漠的個人主義與狂熱的政治行動之間如同困獸,更如同迷失了家園的羊羔;善良的女敘事者在飄蕩五年后也選擇了回歸。《窄街》以雙線平行兼意識流的敘述方法,描述了年輕的底層華人劉小荃在美國窄街被黑社會成員槍擊身亡的故事,顯現了美國都市社會的不安定、底層華人缺乏安全保障的生存狀況;與華人知識分子鄉愁的浪漫化、犬儒化傾向相比,底層勞動者的憂愁與歡樂顯得更為平凡質樸,劉小荃父子倆的無辜之死也就更加觸目驚心。《窄街》是作者偏愛的作品之一,從中可以看到叢甦掙脫一般知識分子趣味、關注海外底層華人生活的意圖。
另一篇作者偏愛的作品《野宴》主要講述了中國留學生一次野外聚會的遭遇,他們中的一人被當地居民誣陷為入室強奸搶劫而遭到打罵,原本歡樂祥和的聚會變成了一場民事糾紛,作為外來者的中國留學生在異文化面前明顯處于弱勢,他們老實本分忍讓的言行沒有換來理解和尊重,卻遭到利用和欺侮。雖然留學生們滿心屈辱和不平,但為了不吃眼前虧,還是不得不付錢私了。這一事件傳遞了一種異鄉人的生存憂慮。女主人公沈夢憂郁地道出小說的思想主旨:“在這個社會里,我們只不過是夾縫里的人,是的,夾縫,邊緣人……生活在別人的屋檐下,屋檐雖好,終究是別人的,也好像是生活在巖石的夾縫里的小草,遮風避雨,但是假如有一天大石頭倒了,我們也不存在了……我們的命運不在自己手里”。《中國人》里的文超峰同樣認為:“身為一個移植的異鄉人,他的存在充其量是邊緣的。”
20世紀以來,“民族認同”開始變得混雜而矛盾,“它是一個由各種社會群體與個人講述的故事的集合作,尤其是邊緣人與局外人、外來移民、前殖民地的人、流放者與低層人士所講述的故事集。”19 在美國這樣一個多元民族融合的國家里,這種情況更是普遍存在。中國人在美國是少數民族,但這并未讓所有中國人都愿意放棄自己的民族身份認同。他們擁有自己的神話、傳統、記憶和夢。叢甦就以小說形式表達了被美國主流社會忽略不計的中國人的少數話語,她描敘六七十年代的中國留學生和移居者在學習、工作、人際交往、社會活動等方面的邊緣弱勢境遇,分析他們中的一些人堅持將民族情感當作他們精神寄托的社會原因,不斷地銘刻富有象征性和神話性的族性記憶,并希望擺脫華人知識分子柔弱消極的鄉愁夢囈,賦予海外華人的族性更為堅強的力量。《中國人》的結尾提供了這樣的思路,當文超峰離開沈夢所在的城市之前,他遇到了一位曾經打過日本鬼子的山東漢子丁長貴,后者粗放豪爽的話語給了他鼓舞和力量,家和祖國都裝在心里,“可別小看它呀!”叢甦在這篇名為《中國人》的作品里熱情地表達了這樣的信念:少數民族的海外中國人仍葆有自己的民族自尊和情懷,這熱情是那么強烈而執著:“中國,中國人!這多么榮耀又多么沉重的名詞呀!中國,這閃爍著過去的榮耀和未來允諾的名詞。中國不應該是一個地理名詞,中國不只是一個政治體系,中國是歷史,是傳統,中國是黃帝子孫,孔孟李杜,中國是一種精神,一種默契。”
作者的認同傾向也深深影響了人物的塑造,《野宴》和《中國人》中其實也存在持另一種認同觀念的人物,如順利進入中產階層的林堯成博士,他有一套自己的成功者生活觀念,文超峰和沈夢不能丟棄的民族情感,在他眼里只是阻礙個人發展的情感包袱:“中國人一天到晚自怨自艾,說美國社會不接受。其實自己根本不想被同化,怎能怪別人歧視?……這是一種心理上的障礙,情感上的包袱,要是中國人不先把這個扔掉,一萬年也休想打入美國社會!”但這個人物在小說中被眾人視為一種圓滑俗氣的勢利主義者,遭到沈夢等留學生的鄙視。顯然在華人文學中,為了生存和發展而丟棄民族認同的行為在此是不被鼓勵的,而是受到作者或多或少的批評和質疑。這種現象在六七十年代臺灣作家群的美華小說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三、小結
一般說來,留學和移居的華人接觸異域文化時存在幾種不同的認同反應特征,一是“工具性的因應”,即在某種工作接觸中自然參與異域文化;二是“認同”,即樂于學習當地風俗習慣并作出重大轉變和適應;三是“退縮”,即對參與異域文化感到失望,而退回原母國人際圈中,他們對異域文化抱有挑剔和消極態度,對故鄉社團則有強烈認同感和歸屬感;四是“抗拒”:堅持自己的祖國認同,不愿改變這一觀念。20觀察六七十年代旅美臺灣文群的小說創作會發覺,這幾種人物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關注,其中刻劃最為深刻、也最能引起作者情感認同的人物大多屬于三四兩種。對于第二種人物,也就是現實生活中更能適應國外環境、不執念民族情感的那一類人,或許他們活得比較如魚得水,但他們卻很少得到作家們的青睞。從社會學角度看,這一階段臺灣文群雖經歷著強烈的認同危機(尤其是出國初期),但他們基本上未曾改變自己的中華民族認同意識;他們在文學想象世界里辨析著這種認同帶來的苦惱和困惑,但卻并不贊成放棄這種認同而徹底歸化,對于歸化傾向人物常加以批評和諷刺。徘徊在中國想象(臺灣想象)和美國想象之間,冷戰時期的臺灣作家較多地塑造了悲劇性的“流浪的中國人”形象,銘刻并延續了梁啟超、魯迅、郁達夫、老舍、聞一多等中國知識分子的域外創傷體驗,喚起了近現代中國屈辱苦難的歷史記憶。這批臺灣作家以文學敘事寓言性地表明一個弱勢國家在后發現代化的曲折過程中所遭遇的自我認同分裂的慘烈;與他們的前輩不同之處在于,他們不僅體味著第三世界弱勢處境下海外華人自我的失調與失重,還深刻體悟到冷戰時期的兩岸分離與國家裂痕帶給海外游子的無所適從之苦,他們從偏隅于小島到蜉蝣寄身異國,強烈地體驗到身份認同的困擾,臺灣-大陸-中國,這種一體性中的歷史裂痕令20世紀中葉的海外中國人對民族國家政治有了難言的痛切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