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問我王家衛摘下墨鏡是什么樣,那是因為曾經在一次極少人的聚會上,他走進來的時候沒戴墨鏡,我愣是怔怔地望著眼前這位再普通不過的黑衣男士,心里仍巴巴地候著熟悉的墨鏡王。這一幕恰如一個經典的喜劇橋段,每每在我聽到“王家衛”三個字的時候便在腦子里即刻刷屏。而倘若沒有這一幕,喜劇與王家衛似乎便很難沾上關系。
喜劇與王家衛很難沾上關系,大約是因為在絕大多數中國觀眾看來,喜劇與遺憾或悲情是難以相及的。于是在絕大多數中國電影里,喜便是喜,悲便是悲,若是喜假以悲,或悲假以喜,那便顯得擰巴了。這種集體無意識,跟許許多多的世事是相通著的。
舉個例子,也是在不少中國人眼里,佛主雖稱不上信仰,卻并不妨礙他老人家成為危難時刻的救命稻草。尤其大乘佛教里的真義——積善念,渡眾生——真真是苦難世間處處好用的心靈雞湯。但如果把這雞湯盛進了一部喜劇電影里,便好似與之隔了一層磨砂玻璃,叫人難以辨認玻璃那一邊的容貌了。其實想來,王家衛新近監制的這部《擺渡人》,不就是這樣一碗盛著“渡眾生”的雞湯嗎?
當然了,“雞湯”在眼下已經有了貶義之嫌——口味雖好,卻也沒多少用以量化的營養。這也跟通俗文藝多少有些相似,莫名便在精英審美視野的評價標準下躺了槍。張嘉佳的小說便屬此類。
張嘉佳是一個聰明的講述者,卻并非詩人。詩人之憾,總是難有一笑置之的灑脫。而張嘉佳的睡前故事拍成了《擺渡人》,那么多的糾結與遺憾,最終變成了喜劇。他的粉絲們意外了,王家衛的粉絲們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王家衛說,把悲情與遺憾拍成喜劇,是張嘉佳一開始就堅持的想法,他則理解并支持,因為“有時候用笑的方式去講遺憾可能是最好的”。
有朋友跟我說,王家衛的狡黠都寫在他的墨鏡上,同他講話,即便他心里有一絲絲不樂意,也都被墨鏡擋住,你看不到,也猜不透。但我卻由衷佩服他的智慧。比如關于《擺渡人》,他在自己的微博里說:“在你眼中這只是一部電影,對我來講是一個世界。”我絕對相信這是他的真心話,而非廣告詞。何以為證?
即使王家衛在《擺渡人》里只掛了監制之名,但看過電影的人必定也能想象他為這部電影投入之多、傾情之甚。有人說,《擺渡人》讓人想起他多年前那部《重慶森林》。何止《重慶森林》?
王家衛的每一部電影里都有眾多的主角演繹各自的故事,但細細想來,這許多的人物與故事,歸根結底不都是同一個人、同一件事?《阿飛正傳》里的張國榮、《重慶森林》里的梁朝偉、《花樣年華》里的張曼玉、《一代宗師》里的章子怡……那種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瘋魔不成活的執拗,就像蠻荒之秋的荊棘一樣,有著致命的穿透力,繁茂于放肆生長,靜默于放下執念,這也是《擺渡人》里的陳末與小玉。
紅塵間蕓蕓眾生,縱使萬千變化,又哪里逃得出如此這般?故事與喜劇都是軀殼,越是渾濁的人越是看不透這簡單——你以為看到的是酒后狂歡,其實那是“放下”之前的最后一搏;你以為你看到的是喜劇,其實那是與結了疤的傷口作別;你以為你看到的是別人,其實那是另一個自己。二十幾篇小說全都在講同一件事
劉陽:很早就聽說張嘉佳的合作是您主動提起的。張嘉佳是“80后”暢銷書作家,而您是華語藝術電影的重要代表,所以很多人都好奇,為什么您會選擇跟張嘉佳合作?他的什么特質打動了您?
王家衛:當時是我們公司在找項目,我問公司同事最近有什么好的書推薦,他們就跟我提了張嘉佳的睡前故事。那時候他的書剛出版,我看完后就覺得他真的很聰明,里面二十幾個短篇小說,但其實每個小說都在講一件事,就是“放下”。
很多人說張嘉佳的書有很多雞湯,但我還是會感覺有些雞湯是給人家喝的,有些雞湯是給自己喝的。我認為這個書寫的其實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所以特別好奇,就約他出來見面。有一天晚上我們約在上海吃火鍋,一聊聊了一個晚上,我才知道原來他是經歷過很多很多才會寫這本書。他跟我說他有過一段感情,離婚后他一直在路上走,收集了很多車票。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已經收集了400多張車票,就覺得應該把這些東西記下來,于是寫了這本書。我認為這本書里面有一些很真實的東西。后來為什么這么多人喜歡?我覺得是因為它講的是一個人在一個年代里的成長,不管“80后”還是“90后”,都能在書里都找到共鳴。
劉陽:既然對這個項目這么感興趣,您為什么不自己執導,而是僅僅擔任張嘉佳的監制?
王家衛:原來是想請他寫劇本,但后來我想這本書既然都是他的故事,就應該他自己來寫劇本。寫劇本的過程中,我又在想找誰來導演。我跟他的生活背景不一樣,我完全不熟悉他經歷的年代,所以覺得應該找一個年輕導演,但到最后我就想,他的書都是很有畫面感的,為什么他自己不能當導演呢?于是我就說服他自己來導演。
嘉佳跟我說他從來沒拍過電影,關于電影他什么都不懂,但我告訴他,當一個導演最重要的是要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你自己的,我認為由你來說是應該不錯的。另外技術上的問題,我認為有那么好的團隊和演員,大家都可以幫你。但這個電影演員那么大、制作那么大,他怕控制不了,就提出我必須要在現場,我就答應了他拍的時候我一定會在現場,結果沒想到我這個監制就在現場從第一天待到了最后一天。
有時候用笑的方式講自己的遺憾可能是最好的
劉陽:特別投入是不是?
王家衛:因為我理解兩點:第一,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很難駕馭的東西,比如梁朝偉、金城武都是他的偶像,對于他來說這就好像是走到夢境里去了,他可能會怯場。第二,這里面有很多場景都是他自己的經歷,他一直說他希望把《擺渡人》拍成一部喜劇,用他的說法就是用周星馳的做法去拍一個王家衛的故事。
我覺得有時候用笑的方式去講自己的遺憾可能是最好的,但是免不了在這個戲里有很多場面——比如戲里馬力跟他的妻子分手——那真的就是他自己的故事。所以在拍那場戲的時候,我跟他說:“你就不要在現場了,你告訴我你想怎么去講,我來替你拍。”因為我知道要重新再經歷一次這樣的事,可能會讓你處理得太主觀,也可能會讓你更難受。他身體本身也特別弱,電影里陳末的心臟病其實是他自己的心臟病。我們拍的頭三天,有一天早上兩點,副導演就說導演要進醫院了,他心跳跳到200多。所以我在現場還是會有些幫助的,大家會覺得有些安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