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古代所謂文官告老還鄉,武將卸甲歸田,一切功業最后的歸宿,就是去向自己的童年尋求撫慰。一人飛黃騰達,出走四方,其后世子孫還是要從他的故土起步,步他的后塵去遠方建功立業——家族文化就這樣和它所依存的地域緊密結合在一起。
在今天,告老還鄉制度亦有一定現實意義,不斷凋零的鄉村,需要一支有文化、有資源的力量來建設。當然,并不一定退休后回鄉,一切文化向落后地區的普及都有特定的現實意義。
公鼐:一己之力,承載一個縣的文化使命
小時候看電視劇《宰相劉羅鍋》,印象頗深的一個情節是,劉墉告老還鄉,帶著兩個仆人回歸諸城老家。到了家,碰到從未見面的孫子。小孩子不懂事,想象自己的爺爺大官的做派,而對眼前這個糟老頭子不屑一顧。劉墉很生氣,準備責罰孫子,此時出現一位老太太,指責他對家人太不關心。
劉墉想要的老年生活,比如在故鄉度過余生,后來被來自北京的一道圣旨截斷,太上皇乾隆召他回京,還沒喝一口老家的水,他不得不再次踏上回京之路。
一個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抵達遠方?一個人要走多少路,才能回到故鄉?年輕時出走得有多急切,年老時回歸就有多急切。遠方是夢想的舞臺,故鄉是夢中的桃源。“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遇到鄉里人,詢問家中還有什么人。只可惜家人早已逝去,房舍化為焦土,沒有人記得他,只有遙遠的記憶在此地回環。中國人對家園的持續熱愛,凸顯了一種自我回歸意識。
老家村里有一個退休的老校長,像他這樣住在村里的很少見。每天黃昏,他就帶著妻子去汶河邊散步,兩個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河邊的樹林里。他們是如此恩愛,夕陽照在他們身上,放大了一種風景。地里耕作的農民很羨慕,只有閑人才散步,農民從不會悠閑地欣賞腳下的土地。后來,妻子去世了,沒幾個月,七十多歲的校長和一個當年的學生結了婚。
蒙陰人公鼐,明朝大學士,至今,其家族仍為當地第一家族,所謂“蒙陰縣,公一半”。公鼐是這個家族的榮耀,不管其祖上有多輝煌,一律舍掉不用,皆尊其為先祖。
本縣出過不少名人,比如蒙恬和劉洪,名氣雖大,但要說對蒙陰的影響,卻比不上公鼐。從公鼐高祖公勉仁開始,公家代代蟬聯進士,到公鼐一代,“五世進士、父子翰林”,為明清北方仕宦家族之典范。
公鼐大器晚成,44歲才中進士,不過他屬于一鳴驚人型的特殊人才,主持科舉考試的官吏為之驚異,因而把蒙陰由“小邑”升為“中邑”,每屆增加五六個秀才名額。在古代,一人中進士,不僅是一個家族的驕傲,還會成為一個地域最好的名片。史書記載,公鼐剛正不阿,詩文俱佳,辭官后回歸故里,辦學堂,蔭及鄉親,一個縣的學問跟著噌噌往上躥。
葉賽寧說:“我回到故鄉即勝利。”阿赫瑪托娃說:“一切詩和藝術都是鄉愁的一種形式。”故鄉并非此在的一個固定的區域,而是自我內心深處的伊甸園。不論走多遠,最終還是要回到出發的原點。我相信,所謂的出走最終是為了回鄉。
公鼐位居“山左三大家”之一,山左是山東的另一個稱謂,按照現在的說法是:山東三大作家之一。清代文壇領袖王士禛對他評價很高:“吾鄉公文介公鼐,萬歷中為詞林宿望,詩文淹雅,絕句尤工。”
縣城曾有崇禎皇帝敕命建造的“五世進士,父子翰林”石坊,那些浮雕人物、花鳥,成為很多人的記憶。可惜,這座石坊在1961年被毀了。
在蒙陰,幾乎隨處都能碰到公姓人,他們人數雖不占優勢,卻“占領”了這個縣的大小部門,延續著先祖的諄諄告誡,尤其在學校,很多公姓人做了老師,把一個個蒙陰子弟輸送到外面的世界去。
2015年,在公氏后人的主持下,云蒙湖邊的公家萬村建起了一個公鼐文化廣場。作家公衍余多方搜尋其先祖的歷史功績,梳理出一系列珍貴史料。在他牽頭之下,當地設立了公鼐文學獎,向這位17世紀的著名詩人致敬。
鄉村成為不遜色于皇城大邑的生機之地
告老還鄉是古代的退休制度,常見的稱謂有“致仕”、“致事”、“致政”等。《春秋公羊傳》里有一句“退而致仕”,就是還祿位于君,即交還權利于君王。退休制度開始于春秋戰國,形成于漢朝,發展于唐朝,完善于宋、元、明、清時期。
古代官吏退休需要達到一定的年齡條件,《禮記》說:“大夫七十而致事。”后來的漢、唐、宋、元等朝代基本實行七十而致仕的規定,但到了明清兩朝則規定:“文武官六十以上者,皆聽致仕。”但到達退休年齡之前也可以提前退休,如唐朝,若身染疾病或者受傷者,雖未到退休年齡也可以退休請俸;明朝亦有規定,老疾不能任事者,或軟弱無效能的官吏,可隨時勒令退休。可見,在古代,官吏“告老”、“告病”辭去官職,提前退休也是允許的。
告老還鄉就是“老病不堪厘務者”和“老疾不能任事者”主動請辭,提前申請辭去官職,回到家鄉,提前退休的情形。當然,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沒有疾病的人也可以告老還鄉,這一稱謂已是退休歸鄉的特定說法。
古時,國家對鄉村社會的統治極為薄弱,盡管設有里甲、保甲等組織,但其作用僅限于編戶齊民、征收賦役,且后來日漸寥落,大多流于形式。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寫道:“在鄉村里所謂調解,其實是一種教育過程。我曾在鄉下參加過這類調解的集會。我之被邀,在鄉民看來是極自然的,因為我是在學校里教書的,讀書知禮,是權威。其他負有調解責任的是一鄉的長老。最有意思的是保長從不發言,因為他在鄉里并沒有社會地位,他只是個干事。”
那時候,城市和鄉村并無人為割裂的鴻溝,往往大師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文化中心,“山左三大家”的另一位于慎行,辭官歸故里后,濟南南部的洪范池,各地文人士子打馬前來,好不熱鬧。人群中找不到送禮的官宦,只有手執文卷的書生。
為了鼓勵官員還鄉,政府不僅允許使用官車送回,沿途接待,而且依據官職、貢獻給予不同俸祿。鄉村亦因大批有文化、有實力、有資源的鄉紳乃至鄉賢的存在而充滿活力,成為不遜色于皇城大邑的生機之地。
相比政府任命的官吏,“紳為一邑之望,士為四民之首”,擁有百姓所不具備的聲望、資財乃至特權,自然成為鄉村執行教化、禮儀、訴訟等公共事務的主持者,水利、賑濟等公益事業的組織者,甚至成為鄉民的代言人和保護傘。
只可惜,多少年后,人們只記得出走,而忘記了回鄉。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反思“消失的故鄉”,試圖找回屬于自己,也屬于這個時代的童年記憶。曾經的一切正在和我們斷交,找尋的過程充滿了艱辛。消失的不僅只有建筑,還有倫理和文化。對后者的尋找,是最難也最有價值的,其實不在于找到了什么,尋找的過程具備了可貴的意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