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多年前,梭羅《瓦爾登湖》橫空出世,成為一種文學形態的代名詞。現在,山東作家喬洪濤用一部《湖邊書》,重新走進梭羅的精神世界,去記錄湖邊的人和事。著名作家李一鳴說:“賞《湖邊書》,讀作家心語。面對紛雜時事,他不愿委曲求全,警覺地保持與社會的疏離,清新淡遠的山水是其心向往之的理想空間,自然湖泊自成安頓靈魂的精神家園。”21世紀的今天,喬洪濤和他的湖,會成為新的自然主義的符號。在此節選長篇散文《湖邊書》中的兩節,向自然致敬。
長湖釣月
環形長堤綿延三百余里,由北向南,一路穿越舊寨、桃墟、重山、界牌四個鄉鎮。從跨湖大橋開始,環繞一圈,又回到跨湖大橋結束。長堤圈起的幾萬畝湖面,進了三月,一律碧波蕩漾,水草瘋長,魚蝦歡騰;場地外圍的田野植物生發,綠意葳蕤,半空里始終氤氳著一帶蓬勃的生命之氣。
翻過幾座丘陵,越過一條長堤,穿過一片盛開的桃花,在一片白楊林與湖畔接壤的邊地,就是朋友的疏籬、茅舍,白色的小木屋。這一帶湖坡,傾斜度小,地勢又高,枯水季節,湖水退去,成為一片呼倫貝爾一般的偌大草原,緩緩起伏的土地,如毯的綠草,點綴的星星點點的野花到處都是。春夏之季,抱鞭的牧羊人最喜歡這個地方,他們把潔白的羊群趕進草場,一任幾百上千只白山羊散布在草坪上,隨性地吃著饕餮大餐。各式各樣的肥美的野草帶著青潤的氣息,被吃進肚子里,清洌洌的湖水也喝進肚子里,都浸潤到羊的骨骼與血肉中,使此地的羊肉成為遠近聞名的美味。
秋天的時候,湖水漲溢,大水緩緩漲過草地、漲過高粱地,會一直逼近朋友的木屋,在距離木屋不足五米處停下。使整個小筑成為湖中之舟,仿佛漂泊的小船。去年秋天,我來看朋友,車已經開不進來,是朋友撐了船把我接進去的。
沿路兩側,是兩行栽種幾十年的桃樹,樹身不高,卻枝繁葉茂,從跨湖大橋下去,一直蜿蜒到朋友所在的地方。每次春天過來,花開的季節,兩岸桃花夾道,香氣撲鼻,讓人恍如進了世外桃源一般。
這一片地方,水深淺有致,溫度適宜,水草豐美,陽光充足,是垂釣的好去處。每一個喜歡垂釣的人,都有不喜歡垂釣人理解不了的幸福。一條小溪、一段長河、一片大海、一帶湖泊,垂釣人都可以找到恰當的位置,扯線、掛餌、拋竿,席地而坐,瞬間入定,坐化成生命的雕塑,屏氣凝神,等待魚蝦上鉤。
無風無浪、日光和煦的一帶長堤的臂彎里,一年四季都會有垂釣人。無論春夏,還是秋冬;無論白晝,抑或黑夜。那些佇立在天地間的垂釣者,不為外界風花雪月所動,仿佛完全融入了湖,成為了湖身的一部分。
三月的季節,一切都在發生著變化。先是湖水變得滿漲起來,湖四周毛細血管般的細流的小溪、泉水都歡暢起來,把積攢了一個冬天的滯澀消除、溶解,把新鮮的活水流淌進來。接著是湖水的顏色越來越清澈、越來越碧透,淺水處甚至可以看到湖底的黑紫的污泥,可以看到頂破淤泥鉆出來的蘆葦的綠芽和翠盈盈的水藻。再接下來,湖里的魚蝦也開始活躍了,該交配的交配、該產卵的產卵,紅眼鯉魚翻來覆去、游來游去,白肚皮的白鱗魚不時跳出水面,折射出一道道奪目的白光。水邊泥地上的植物也一夜間冒了出來,把裸露的大地全部覆蓋上了,蓓蕾含苞,噴薄欲放。
垂釣是一場認識之旅。面對一座湖,就是面對整個宇宙,就是面對一群生命。湖水中可以感悟生生不息的命運攀登,可以看到后浪推前浪的時序更迭,有生命的開始、發展、高潮和枯敗,想明白了一座湖,也就想明白了人生,想明白了自己。正如作家魯敏所說——在理智和情感之外/重新認識我們的肉體本能/向身體的六十萬億細胞/表達遲到的尊重。
垂釣是一條孤寂之途。垂釣者是湖水的一部分。垂釣者試圖通過執著的方式,從湖中獲得希望、驚喜和尊嚴。垂釣者更多的僅僅是源于一種寂寞的等待。柳宗元的《江雪》百讀不厭--“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一首詩橫陳在中國幾千年的詩歌史上,成為大孤獨、大境界、大追求、大執著的絕品。“千山”“萬徑”的起篇何其闊大?千山萬徑就是整個天地,整個宇宙,是超越了人間的空間范疇。“鳥飛絕”是生物全無的孤獨,“人蹤滅”更是超越人間的拓展,“絕”不僅僅是沒有,是隱匿,是休眠,而是長時間的沒有、長時間的隱匿、長時間的休眠。人蹤在地上,大雪覆蓋,四野靜寂,闃無人聲;鳥飛是在天空,天地蒼茫,無聲無息,只有時間。時間仿佛也是靜止了的。接著,筆鋒一轉,由無比的闊大到極度的狹小,筆落千丈,仿佛可以聽見掉落的呼呼風聲,“直下飛流三千尺”,到處都是留白的八尺大宣紙上,出現了一葉孤舟、一個披蓑衣的孤客、一根釣竿。天地蒼茫,古往今來的天地宇宙中,似乎只剩下了這一個老者,“獨釣寒江雪”。寒江雪是什么?是一條小魚?一只小蝦?是天地的精神?是內心的絕望?
垂釣是一場戀愛。拋竿、著餌、試探、沉浮、起釣、失敗或收獲……屏氣凝神,全神貫注,一個人心無旁騖,不關心天地和自己,直把目光盯在沉沉浮浮的浮漂上,像傾心表達的一場愛慕。記得戀愛也是這樣——微笑、搭訕、牽掛、暗戀、意淫、說笑、打鬧、摟抱、失戀或成功,心跳與驚喜。
那一夜,春意甚濃。我們幾個閑人,玄談半夜后,喚醒撐船人,讓他渡我們到湖心去。舟人從睡夢中醒來,飲一口白酒,慵懶地劃槳。偌大的湖面,安靜得只聽得見木槳劃水的汩汩聲。十五的夜晚,一輪春月從遠處的山頭上垂掛下來,落在湖心洲周邊的湖水中。春煙薄夜,空氣澄明,上下無礙,我放眼望去,從沒有見過如此闊大、渾圓、皎潔的月亮,它比我之前見過的所有月亮都要大,比初唐時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里的月亮還要亮,比伸手可及的朋友的肩膀還要親近。月亮懸浮在水面上,水紋微微顫動,拉出優美的弧線。遠處一帶長堤,長堤上綠樹葳蕤,垂柳把柔軟的枝條拂進湖水里,仿佛剛才繡口錦心的詩人。
船是什么時候停下來的,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看見濕漉漉的月亮,被春水洗得清澈無塵、皎潔無瑕,就在我們身邊,就在我們身下。
我們就那樣靜靜地在湖心停了半夜。一點細微的蟲聲鳴叫,一點微弱的湖水中魚蝦的游動,我們都聽得見。我們還聽得見彼此的呼吸的聲音和血管里血液滾動的呼嘯聲。endprint
那天沒有釣鉤,沒有魚竿,但我們卻覺得比任何時候釣到的東西都要多。至少,我們每個人的心湖里,都釣上來了一枚清輝遍灑的月亮,它就那樣靜悄悄照亮了我們的心。
夜色茫茫
燈火隱沒,夜色蒼茫。在湖邊過夜,你可以看到夜色是怎樣一寸一寸地鋪滿水面的。像竹節蟲,滿懷憂郁,弓背前行;像春蠶食桑,伴隨著沙沙的節奏感,黑就從湖那岸一點一點地移過來。
鷓鴣鳥飛進了湖邊的草叢里,長腿鶴的白羽漸漸變得凝重深沉,淺水藻中的水鴨子,也歸巢了。在臨近傍晚的時刻,像村里收工回家的農人,蹣跚的腳步歪歪斜斜,疲憊的神情中充盈著愜意的慵懶。
在城市里,除非窗前凝眸,我們很少能夠看到夜色漸變的過程。即使有閑暇,倚窗遙望,那閃爍的華燈也等不及黑色鋪滿就亮了起來。在湖邊不這樣。在湖邊,你盡可以觀察宇宙的變化--日色漸暗,打在水面上的光慢慢變冷,直到倏忽鉆入水中,成為黢黑的一團;飛鳥歸林,落葉楊的樹枝上停滿了黑乎乎的生命,巢穴里幼鳥嚶嚶;紅塵隱退,喧囂落幕,萬籟俱寂,蟲子發出悠然的鳴唱;漁舟橫斜,漁歌唱晚,收網的漁夫帶著一身腥氣,坐在熱騰騰的火爐旁。
我一個人在湖邊的小路上走。黑色把我包圍,我也成了黑色的一部分。水里不時發出嘩啦啦的聲音,疑有大魚躍出,不知道是不是我白天垂釣時溜走的那一條。遠處的尖嘴島上,仍有垂釣者,帶熒光的探照燈和浮漂,一閃一閃,是執著者的夢。我喜歡垂釣,也就理解了那些暗夜垂釣者的執著。他們把自己躬縮成湖邊的一坨泥巴,他們把垂釣上來的魚蝦又投入了湖中,他們垂釣的樂趣也不足為外人道也。腳下的枯草,踩上去簌簌的,有輕微的斷裂的聲音。冬霜過后,草已經變得脆弱,仿佛只有斷裂成塵,才可以心安理得。
湖邊樹林,木葉落盡。干硬冰冷的樹干,佇立在泥地上,像一根根的木樁。這是一片白楊林。這些年來,湖邊的農人,栽了伐,伐了栽,之前的紅柳、葛藤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白楊樹。其實,我更期待是白樺林,但在云蒙湖畔,沒有這種樹種。這讓我迷戀東北,迷戀俄羅斯,有一首老歌,唱了許久,每一次唱出來,我都覺得很美。
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白樺樹刻著那兩個名字/他們發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雪依然在下那村莊依然安詳/年輕的人們消失在白樺林/長長的路呀就要到盡頭/那姑娘已經是白發蒼蒼/她時常聽他在枕邊呼喚/來吧親愛的來這片白樺林/在死的時候他喃喃地說/我來了等著我在那片白樺林
樸樹作詞并演唱的歌,憂傷的曲子,憂郁的歌詞,沙啞的聲音,我輕輕哼出來,微弱的聲音在寒冷的夜色中飄來飄去,慢慢湮沒在湖水中。不知道些失戀的魚兒能不能聽懂,哦,在這個深不見底的湖底,到底住著多少這樣的戀人?
十二月底的時候,在湖邊舉行了一個詩會。詩會名堂不大,好多詩人的到來是奔了這個湖。一個湖,安安靜靜地存在大地上,自有它妙不可言的魅力。湖不是河,河水奔騰,其意義在于流淌,在于遠方;湖也不是海,海的闊大與深邃讓人敬畏,納百川而涌動,浩渺不歇,成為一個哲學的符號。湖是自然最奇妙的安排,它就那樣靜靜地存在著,像世界的一個隱喻,帶給人無比的親近感和如蓮的喜悅。盧梭在瓦爾登湖附近住下來,借湖而居,一座小木屋,一柄斧頭,一鍋爐火,一個木床,一支筆。極簡主義的生活狀態,讓整個人生安靜下來,慢下來。時間仿佛也停留在了湖面上,湖濱的樹林里,他把自己安放成一棵移動的樹。
詩歌就應該在湖邊生長出來,葳蕤起來。湖邊的每一粒泥土,都是孕育詩歌種子的沃土。那些落地發芽的話語,播種下去,迅速圍滿了湖岸。
詩人的到來,讓整個湖都變了聲調。紡織娘和蛐蛐,布谷鳥與小麻雀,水里那些折騰的魚蝦,都發出自己的聲音,與詩人的朗誦糅雜起來。甚至一兩只已經冬眠的青蛙,也鼓噪出“咕咕哇哇”的聲音,成為大地上絕妙的分行詩。
夜很黑。篝火嗶嗶啵啵地燃燒起來,把女詩人的臉龐和男詩人的胸膛炙烤得熱烘烘的。火焰喚醒了云蒙湖,撕開了夜的黑幕。有詩就夠了,有歌就夠了,何況還有酒和舞。
夏天的時候,我和朋友來湖邊垂釣。月亮明晃晃地在湖對岸的山峁上掛著,也在湖心搖晃著。我們把長長的釣竿支起來,白天遮蔽陽光的太陽傘收了起來,再也不需遮擋住月光。它仿佛我們生命的外殼。很多時候,尤其是白天,我們都披著重重的盔甲,在耀眼的太陽下行走;到了夜晚,當我們靈魂歸位,當我們心靈放飛,面對湖光夜色,我們才真正成了我們。我們把驕傲收起來,把自卑收起來,把鄙夷的抑或嫉妒的目光彈落下去,我們變得輕松而愜意。
許多時候,生活都無暇讓我們停下來打量自己。這時候,一座湖,在你生命的途中,與你相遇,讓我們能有一次抽身逃離的機會。與一座湖對視,與一座湖坐談,到湖邊去,去聽聽夜色,聽聽大水,生命自會有另一番景象。
冬日的夜晚,空氣和湖水一樣都變得薄涼。站在湖邊,夜色將我全面覆蓋。沒有紅和綠,沒有艷麗的色彩,被一種純粹的顏色完全包圍,是一種別樣的感受。靜謐的周遭,我只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呼,吸;呼,吸;呼,吸……深呼吸。多么美妙的存在。我忽然發現,我對這個世界竟如此深情,如此眷戀。
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一個湖泊。那一個湖,時而靜謐安詳,時而云詭波譎,時而熱潮澎湃,時而一潭死水。每個人都是這個湖泊的上帝,此時此刻,站在云蒙湖邊,天地靜美,上帝無言;此時此刻,內心素凈,上帝安詳。
月亮還是升起來了。冬夜的月亮格外大,湖邊的月亮格外近。它就懸掛在湖上,它就浸潤在湖心,仿佛觸手可及。我感覺到我體內的湖泊也升起了一輪月亮,它那么純凈、皎潔,仿佛我一伸手,它就攥在了我的掌心里似的。
(喬洪濤,1980年生于山東梁山,出版小說集《賽火車》,著有長篇散文《大地筆記》《湖邊書》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