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現(xiàn)在是文化復興的好時光

易丹

現(xiàn)在內(nèi)憂外患都沒有，經(jīng)濟都起來了，正是建設(shè)文化的最好時光

“21世紀，我希望我們中華民族像歐洲那樣，迎來文藝復興。現(xiàn)在內(nèi)憂外患都沒有，經(jīng)濟都起來了，正是建設(shè)文化的最好時光。”臺灣著名作家白先勇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說。

文學評論家夏志清認為，白先勇是中國當代短篇小說家中少見的奇才。近年來，白先勇的名字更多是以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學藝術(shù)的推廣者，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中。80歲高齡的他，如今正懷著純粹的心，為推廣昆曲藝術(shù)和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不遺余力。

白先勇認為，中國有幾千年的浪漫抒情文學傳統(tǒng)，中華文化有大美底蘊。復興中國傳統(tǒng)文化需要有標桿作品作支柱，而《牡丹亭》和《紅樓夢》剛好代表著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兩座高峰。

白先勇認為，中國有幾千年的浪漫抒情文學傳統(tǒng)，中華文化有大美底蘊

白先勇在大陸和臺灣都開設(shè)了有關(guān)《牡丹亭》和《紅樓夢》的傳統(tǒng)文化課程，在他看來，文化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最好媒介，“兩岸青年應該在文化上有共同的閱讀經(jīng)典。”

頌揚“感性之美”

《瞭望東方周刊》：你曾多次表示，一生中對你影響最大的兩本書，一本是《牡丹亭》，另一本是《紅樓夢》。《牡丹亭》是講“情”的，《紅樓夢》則別名《情僧錄》。你致力推廣的經(jīng)典作品都是歌頌人類感情世界的感性之美的。為什么是這樣？

白先勇：我相信，幾千年下來，不管社會習俗、人類表達愛情的方式怎么變，人性基本上是不變的。即使是手機時代，每個人內(nèi)心還是追求那種天長地久的愛情。

這兩部作品是浪漫主義文學的兩座高峰。十六世紀，晚明時期的宋明理學已經(jīng)發(fā)展到極端了。“存天理滅人欲”把人天生的情感壓抑得很厲害，這時候湯顯祖舉起“情”的旗幟，《牡丹亭》可以說是當時文藝思潮的一個代表。

到了《紅樓夢》，對于情的解釋進一步延伸，有儒釋道的哲學思辨味道。我認為《紅樓夢》是天下第一書，對于情感的詮釋和呈現(xiàn)更加復雜，更加全面，更加浪漫。

青春版《牡丹亭》到北大演出四次，大學生們看得如癡如狂，我覺得是牽動了他們的春心。《紅樓夢》也是。對于感情的追求，是共同的人性。

《瞭望東方周刊》：杜麗娘與林黛玉都是至情至性的詩化形象，如果一定要有個比較的話，你更欣賞哪個？

白先勇：兩個我都愛。一定要比的話，我更偏向黛玉。

杜麗娘也非常可愛，但她身上多少還有些神話色彩，包括最后大團圓的結(jié)局。而黛玉更富悲劇性。《紅樓夢》是一個悲劇，黛玉之死非常關(guān)鍵：為了情，林黛玉最后把自己的詩稿燒了。

林黛玉本身有詩魂，她代表詩，把詩稿燒了等于是自焚了。為愛情自焚，這種犧牲是很震撼的。我覺得曹雪芹把林黛玉這個角色寫得更好、更悲壯。

《瞭望東方周刊》：你對《紅樓夢》感情格外深，除作品本身有巨大的藝術(shù)魅力外，這種感情是否與你的個人際遇有關(guān)？

白先勇：肯定有一些的。我的童年是在抗戰(zhàn)中度過的，又經(jīng)歷了內(nèi)戰(zhàn)，我的青少年都在逃難，歷史天翻地覆的變化，我都經(jīng)歷了。我家是個大家族，我感受過家族的興起和沒落，所以看到《紅樓夢》里寫到這些，感觸很深。我在臺大講《紅樓夢》，常常講得自己情不自禁地投入進去。

看過《紅樓夢》的和沒看過的，是有差別的

《瞭望東方周刊》：在當下信息爆炸的背景下，向青年人推廣傳統(tǒng)文化，會遇到什么困難？

白先勇：比如說《紅樓夢》，很多年輕的學生說看不下去，很難受。我想說并不是這樣的。向?qū)W生推廣《紅樓夢》，很重要的一點是老師怎么導讀。一旦把學生引進去，我想他們自己就會沉醉在里面，到時候他們就會開始尋找紅樓夢里的那個世界。

開始推廣昆曲時，很多年輕人說這是給爺爺奶奶們看的。可是他們看了以后就愛上了。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我覺得不管時代怎么變，文化傳統(tǒng)里的經(jīng)典標桿作品一定要閱讀。中國學生一定要讀一些中國經(jīng)典著作，包括文學經(jīng)典、戲曲經(jīng)典。要是英國學生說沒有看過莎士比亞，這是不可想象的。

我最近聽到一個非常興奮的消息，北京高考指定《紅樓夢》為必考經(jīng)典之一，而且今年北京高考題目里就有一篇小作文是關(guān)于《紅樓夢》的。我在想，這就好啦，至少北京的學生都得看《紅樓夢》啦。北京開創(chuàng)的這個風氣，我想會帶動全國的。

《瞭望東方周刊》：純粹藝術(shù)美學上的感染，對于兩岸青年來說意味著什么？

白先勇：臺灣的大學里，傳統(tǒng)文化課程遠遠不夠。2014年，我在臺大特別開了一門《紅樓夢》的課，從第一回講到一百二十回，講了100個鐘頭。當時有1000個學生注冊要聽這門課，教室坐不下，只好用電腦挑了400個。可見臺灣青年對于古典的東西還是有興趣的。

大陸更不用說了。我在北大設(shè)立了昆曲中心，今年已是第九年。北大有兩三千名學生都上過這門課，將昆曲在北大很好地擴散開來。我在臺大也開昆曲課，在兩岸同時推廣《牡丹亭》和《紅樓夢》。

我覺得文化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最好媒介。兩岸都屬于中國文化系統(tǒng)，從文化交流上來說，兩岸青年應該在文化上有共同的閱讀經(jīng)典。

《瞭望東方周刊》：你希望今天的大學生閱讀《紅樓夢》，除了感知古典的情與美，還能從中得到什么？

白先勇：我多次講到，《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一本小說。在乾隆的全盛時期，《紅樓夢》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作了個集大成的總結(jié)。

這本書在文學上很了不得，是詩詞歌賦小說戲曲的集大成之作。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它是一部文化百科全書，體現(xiàn)了中國18世紀貴族時代的林林總總，譬如描寫衣食住行、中國社會的禮儀和美學，這種寫實筆法達到了頂點。

而且，《紅樓夢》是對中國人情世故詮釋得非常通達的一本書。看過、看通《紅樓夢》的人和沒有看過《紅樓夢》的人，是有差別的。

希望中華民族迎來文藝復興

《瞭望東方周刊》：你如何看待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生存現(xiàn)狀？

白先勇：中國傳統(tǒng)文化非常美，昆曲就完全代表這種美的極致。

最近我們的《牡丹亭》在雅典阿迪庫斯那個有兩千年歷史的古劇場演出，效果驚人。過去那里演著名的希臘悲劇，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而今我們的《牡丹亭》居然在那古老的劇場演出，希臘觀眾反應熱烈，很令人欣慰。

《牡丹亭》的精髓就是一個“情”字，中國人講情的方式感動了希臘觀眾，我覺得是很了不起的一項成就。

《瞭望東方周刊》：中國的文脈底蘊通過商業(yè)運作能得到有效傳承嗎？

白先勇：我認為文化復興無論通過什么方式達成，都沒有關(guān)系，只要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和興趣，大家就會自己去探索更高層面的東西。我們有幾千年輝煌的文化傳統(tǒng)，不可能不去回望、吸收營養(yǎng)。

過去我們有很多地方文化失去了發(fā)展的信心。現(xiàn)在應該把信心找回來，而且還要大力地提倡。

《瞭望東方周刊》：有人說你是“一個人的文藝復興”，在復興中華傳統(tǒng)文化這條路上，你最希望看到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文化中國？

白先勇：“一個人的復興”真是一種太夸大的講法。我是有這個大愿，希望21世紀我們中華民族像歐洲那樣迎來文藝復興。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候，沒有內(nèi)憂外患，而且經(jīng)濟都起來了，正是建設(shè)文化的好時光。我也是因緣際會，替湯顯祖、曹雪芹做了一些事情。

我希望看到的是真正有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中國。幾千年來，儒家文化已在我們的民族意識里根深蒂固，我覺得很重要的是重拾中國以前做人的方式，比如孔子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佛家、道家也很重要，儒釋道基本上構(gòu)成了我們中國人的思想體系。

《瞭望東方周刊》：利用戲劇在大眾中傳播傳統(tǒng)文化，往往效果驚人。但昆劇版《紅樓夢》為什么傳播上遠遠不及《牡丹亭》？

白先勇：制作《紅樓夢》遠遠比《牡丹亭》復雜，男女主角真的不好找。大家心中都有一個賈寶玉和林黛玉，成功的幾率比較小。當然也不是不可能，因為清朝也有一些蠻好的本子留了下來。

我和一些朋友幾次聊到，做整本《紅樓夢》是不可能的事情，取幾個精華段落做成折子戲，好好地做、精致地做，是有可能的。而且《紅樓夢》和昆曲非常搭調(diào)，是同一種文化符號，同一種文化調(diào)子。《紅樓夢》用昆曲展現(xiàn)，如果成功的話，肯定是非常美的。

《瞭望東方周刊》：你會用做青春版《牡丹亭》的熱情去做白先勇版《紅樓夢》嗎？

白先勇：雖然我今年已經(jīng)八十高齡了，但是我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情還沒有減退。《紅樓夢》比《牡丹亭》難度高很多，不容易做，要有天時地利人和，如果有機緣，我會盡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