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垣平
“蒙奇兜勒”可能是馬其頓的音譯,如果是的話,那么漢與羅馬的互通在甘英時代已經實現過了
公元98年左右,一個來自中國的使者在波斯灣東岸極目遠眺,望著大海的另一邊——羅馬帝國的美索不達米亞行省。使者依稀知道,那里就是極西的大國——“大秦”——的土地。也是他出使的目的地。但波濤澎湃的大海令他猶豫不決,陪同他的安息(帕提亞)人告訴他,渡過這片海可能要三年的時間,海里還有可怕的妖物,能不能活著回來都不一定。使者喪失了渡海的勇氣,長嘆一聲,轉身返回東方。
這是廣為人知的甘英出使大秦的事跡。從地圖上看,出使大秦并不需要從波斯灣渡海,走陸路也可以,當然渡海也不是很困難。所以現代學者多認為是安息人不想漢朝和羅馬建立聯系,把甘英當傻瓜一樣騙了。但甘英也不是毫無收獲,他在西亞得知了一些羅馬的情況,回國后向朝廷報告,這些資料經過幾道轉手,通過《魏略》《后漢紀》《后漢書》等史書傳了下來。
《后漢書》等中國史書中記載的羅馬帝國,顯然是一個遼闊強大的國度。“地方數千里,有四百余城,小國役屬者數十”,具體的風土人情,有些是正確的,如“以石為城郭”“以金銀為錢”“列置郵亭”(有發達的道路和驛站體系)等等,不過也有很多是夸張甚至荒誕的,比如說大秦的宮室都以水晶為柱,到處都是夜光璧明月珠之類的奇珍異寶。
但最有趣的還是政治制度的記述。說大秦王(羅馬皇帝)有五座宮殿,每天去一座宮殿,御車后面跟著一個人拿著口袋,一路上收納民間的上書,為民申冤。又置三十六相,一起處理國事(《后漢紀》)。而最出奇的是“其王無有常人,皆簡立賢者”,只要國中發生災異,就要廢掉國王,重新再立。這種政治文化的描述在中國古代的歷史書寫中極為罕見。
這些說法很多都不符合羅馬的實情,不過仔細想來,應該也有其根據。比如“三十六相”似乎是元老院制度的變形。至于“其王無有常人,皆簡立賢者”,雖然羅馬已經進入帝制百年,但共和傳統影響下,和中國的家天下仍然區別很大:皇帝被視為“第一公民”而不是天下共主,法律上并不比一般高官高出太多;大部分皇帝并非父子相繼,皇位也并不被視為皇室的私產,而要由元老院任命。在甘英出使前一年(公元96年),羅馬皇帝圖密善被刺殺,元老院任命與之毫無血緣關系的涅爾瓦繼承帝位,涅爾瓦在兩年后去世,又將帝位傳給了和他非親非故的圖拉真元帥,其時甘英或者尚在羅馬邊陲逡巡,這些消息多少會傳入他耳中。
放在歷史語境下看,羅馬沒有穩定的家天下不一定是好事,經常導致權力交接時的政局動蕩甚至內戰。但當甘英把這些遙遠國度的傳聞帶回國內后,卻引起了漢朝史官的慨嘆,這不正是儒家典籍中推崇的禪讓制度么!在他們的想象中,這一制度進一步向儒家的理想靠攏。比如漢朝一碰到災異,皇帝就要讓大臣背黑鍋,有的甚至被逼的自殺。但在理想的大秦,卻是大秦王自己下臺讓賢。
遙遠的羅馬因其富庶和遼闊而引起了中國人的興趣,真真假假的趣聞想必傳來不少,但在口耳流傳中,迎合中國士人的說法被放大、加工和記錄,而與之相悖的就被忽略遺忘。所以,最后面目全非的大秦實際上是更理想的中國自己。無怪乎《后漢書》中說,“其人民皆長大平正,有類中國”,《魏略》中甚至說大秦人“本中國一別”,和中國人同種!
相映成趣的是,同樣的現象也發生在羅馬人身上。
公元100年左右,甘英回國的前后腳,有兩個之前從未出現過的西域國家“蒙奇、兜勒”也遣使者來華,這和托勒密筆下一個馬其頓商團訪問賽里斯國——絲綢之國——的記載可以相互印證。有人提出“蒙奇兜勒”就是馬其頓的音譯,如果是的話,那么漢與羅馬的互通在甘英時代已經實現過了。至于166年“大秦王安敦”的使團,大概并非官方派遣的使節,而和“蒙奇兜勒”一樣是民間商旅。可以肯定,在東漢時期,羅馬商人已經或直接或間接和中國有所接觸。
在羅馬作家的著述中沒有“賽里斯國”的靠譜描繪,但羅馬人對神秘的賽里斯國也充滿了想象的熱情。譬如在二世紀末的作家巴爾德薩納筆下:“賽里斯人是居住在大地盡頭的,他們擁有一整套法律,嚴禁兇殺、通奸、賣淫、盜竊和崇拜偶像……”在賽里斯國,人人遵守法律,沒有兇殺和盜竊,也不崇拜偶像,幾乎是一個烏托邦。同時代的琉善甚至說賽里斯人能活到三百歲!
事實上,漢朝搞的是“春秋決獄”,法制水平未必能勝過羅馬,具體執行情況更不用說。羅馬人看到的還是他們理想中更完美的自己。漢朝與羅馬,在彼此心中互為遠方的鏡像。本質上,這也是一個文明通過尋找“他者”進行自我反省的方式。
到了近代,萊布尼茨、伏爾泰等歐洲思想家仍在中國身上找到理想的鏡像,但明清中國對于更為發達的西方卻失去了了解的興趣,最終在天朝上國的自戀中滑向毀滅。而當代有些人還對歐洲思想家的推崇沾沾自喜,認為證明了中國文化的優越性,則是更深的悲哀了。
(作者系學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