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
從人生內涵看,唯有蘇軾達到了歷盡劫波后返璞歸真的人生至高境界。他的月下起舞,享受清風明月,秦觀顯然達不到,他無法忘懷世事,不但早期反復訴說著“韶華不為少年留”,“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就是在后期的詞作中,也不斷吟唱著“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都展現出一種雖平常卻蘊含哲理的生命至境。“斜日半山,煙暝兩岸”,“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衰頹之景透現出深深的不甘。即使最終了悟式地抒發,也是“醉臥古藤蔭下,了不知南北”。他一直沒有達到蘇軾的超脫、曠達,對生命的任意揮灑;他只能是一個生命自由的追求者。他的詞表現出生命活力不能舒展的憂郁,表現出在強大外力面前生命的無可奈何。在羈旅行役中,他似乎失落了自己的歸屬感,他所不斷吟唱的實際是對人生歸屬,對自由家園的深沉而無奈的呼喚。雖不能達到,卻始終跋涉在追求自由生命的旅途中,這也就是秦觀詞韻美的人生內涵。
宋人是很會享受的,這種享受不僅體現在物質上,更重要的是體現在精神上。由“憂生”產生的愛惜生命,使得他們重視生命的質量。王瑤先生認為魏晉人熱愛生命,不能增加生命的長度,于是提高生命的密度。我們也可以說宋人更加珍愛生命,不能增加生命的數量,于是增加生命的質量。物質條件的優渥也為他們的做法提供了基礎,他們盡量打造每一個時間、每一個空間,使之精致化、審美化,也就是使日常生活藝術化。
錢穆先生說:“宋以后的文學藝術,都已經平民化了,每一個平民家庭的廳堂墻壁上,總會掛有幾幅字畫,上面寫著幾句詩或畫上幾根竹子,幾只小鳥之類,幽雅淡泊……甚至你晚上臥床的枕頭上,也往往會繡有詩畫,令人日常接觸到的,盡是藝術,盡是文學,而盡已平民化了。單純,淡泊,和平,安靜,讓你沉默體味,教你怡然自得。”這種一般士人日常生活的藝術化首先表現在典雅上,尤其要化俗為雅,化日常生活為精致,使他們做的一切都具有詩一般的韻味。他們不避俚俗,而要以自己的情致修養去化俗為雅,這需要一種深情。“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這正是古代士大夫的人格精神的表現,由晉人開端,宋代士大夫繼承并且發展了這一傾向。
宋代處于封建社會后期,士大夫的末世情懷更甚,他們的傷春傷別中更多生命之悲,他們的心靈更敏感脆弱,他們因對外在的社會失望而轉向對內在生活的追求,因此尤為需要女性的溫柔。所以在宋詞中,我們看到那么多的女性身影,尤其在他們的宦游遠謫中,更需要女性的安慰。因此,在宋人的人生理想和日常生活的藝術化中,都離不了女性的溫柔體貼。宋代士大夫厭倦了外在的事功,把它轉化為獨善風節,對生命的憂患使他們注重內心生活的質量,把平常的生活盡量藝術化,從秦觀詞中可以看出宋代士大夫的人格風神。當然不僅只有這一種人格模式,但是秦觀代表了最大多數士大夫的人生模式。此外,還有以蘇軾為代表的人生模式——超逸;以姜夔為代表的生活藝術化的變形——狷潔。這三種人生模式分別代表了三種士大夫的生活,卻又合而為一,集中體現在一個人或一群人身上。宋代士大夫的人生“就流動在這三種形態之中,蘇軾是理想,秦觀是現實,姜夔是變形。理想是難于企及的,現實是需要小心去做的,當現實在社會上碰壁以后,他們就表現出偏執,以狷潔應對社會,這就是宋代士大夫的文化人格”。
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把中國文化的進展分為三個時期:先秦、漢唐與宋元明清。先秦時期確定世界大同的基本理想,漢唐時期確立社會政治制度,宋代則文學、藝術、美術、工藝一切如春花怒放般光明暢茂,個性的自由伸展也開始了。中國的政治社會發展到某一階段,便再進一步來期求個人內在個性的發展,也就是說,宋代以后士大夫才有了獨立的個性人格。那么,宋代士大夫的這種文化人格有什么意義和價值呢?
第一,這種文化人格使得中國人的精神追求不歸向宗教,而歸向藝術審美,“中國的藝術文學,在其本質上,就可以替代宗教功用”。這就使古代士大夫始終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免除了沉溺于宗教的全民狂迷,能夠冷靜地實現內省式的人格完善。這種人格的完善在于錘煉人的性格,養成諸如堅韌、善良、忠誠等美好的品格,保持凜然的風節,使中華民族有一種內聚力,能夠屢仆屢起,尤為重要的是,不放棄對美好事物的追求,不放棄自己的社會責任,只是待時而動,一旦國家有難,可以立即投筆而起,完成自己的使命。
第二,這種文化人格的修養來源于對生存狀態的憂慮,實際揭示了現實社會種種桎梏人性的做法,從而否定了現存的政治秩序與倫理原則,對封建社會有一種潛在的破壞力。
第三,它對個體生命自由的企羨,對詩意人生理想的渴求,客觀上指向了一種未來社會的全新的人,一種不為外物所累的自由、充實、審美的新人,呼喚著新的社會的來臨。當然,這一文化人格也有缺點,比如軟弱、超然,對社會正面的批判不多,這也構成了中國知識分子的消極一面,“風流儒雅而弱不禁風,綿軟堅韌而剛性不足,勤于思考而行動較少,凝重含蓄而不夠熱情”。
作者單位: 山東省濱州實驗中學(256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