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蹤涼薄閑適的月下之美

盧海嘯

元豐二年，蘇軾因對王安石推行的新法持有不同的政見，被反對派網羅罪名投入了監獄。四個多月后，他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喪失了簽署公事的權利。實際上與流放并無區別。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談到蘇軾寫得最好的隨筆雜文是在他被放逐后因精神完全松弛，處于安然自在之時的那些既無道德目的，有無使命作用的漫談偶記。《記承天寺夜游》正是這類文章的杰出代表作。文章僅84個字，從胸中自然流出，“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止”，無從劃分段落，卻創造了一個清幽寧靜的藝術境界，傳達了作者復雜微妙的心境。種種難言的感情盡在其中，語言凝練，含蓄深沉，精美傳神。

細讀此文，雖感文字心發。自然流出，卻又回環曲折層次分明。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寑，相與步于中庭。”

這是文章的敘事部分，起筆寫出了年月日時，扣住了“夜游”的“夜”字，接著寫本欲睡，忽見月色清涼。點出了“夜”的特點是月色融融，而非月黑風高。作者就抓住了這個特點，鋪展文墨。“月色入戶”，如此良夜，如此月光，激活了作者的情思，于是“欣然起行”。這一行動的發因是循著“月色入戶”的夜景而來的。遂獨起賞月。欣然起行的歡欣，無與為樂的憾意，情緒因此蕩起了微瀾。作者猛然想起張懷民，一個“遂”字，似乎不假思索，微露出只有張懷民才是賞月的相知好友之情。“尋”字又分明顯現出急切訪友的心意，“懷民亦未寢”的“亦”字顯示出“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相同的心境。同好相知的喜悅。在月光的傾瀉下，二人“相與步于中庭”，信步漫游，其閑適的心境又寄托在這相攜同步的輕快節奏之中。這樣，為記游所必須交代的人、事，用最精煉的語言就表述出來了，其余的，就不在添枝加葉，可謂敘事精簡，表情達意到位。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這是文章的寫景部分。寫景是游記的重點，通過抽象的文學語言“狀難寫之景，如在眼前”，是需要極強的語言表現力功底的。本文寫景最大的亮點是寫月，文中寫月景的文字雖短，卻是對瞬間佳境最敏感、最傳神的記錄。作者只用了十余字就勾勒出一幅秋月清冷、潔凈無塵、寺院空曠、深邃寧靜、游人清閑漫步、物我兩忘的夜游圖。水是無色透明的東西，月光不也正是如此嗎？全句無一字寫“月”，而又無一字不在寫“月”。月光臨照，庭下如積水空明，可以推見到月色之明了；“水中藻、荇交橫”，可以推見月光之清了。諸如“月關如水”這樣的詞句，在這里顯然就顯得單薄了。用視覺的錯覺從反面敷墨，形成文字的波瀾、節奏。蘇軾寫月景，不是明寫，而是暗寫，別具匠心的從本不存在的竹柏影入手。由于抓住了這個特點，整個描述就顯得精約而傳神了。使我們能推見到月色的空明清朗。詩人感覺當下灑滿月光的庭院中注滿了澄澈明凈的水，把竹柏的影子形象的稱之為水中的水草交錯。相應生色，互相烘染，就平添了月夜夜游的三分美景了。文章通過美的錯覺寫出了月色之美，作者用畫家一樣的筆觸，描繪出了一幅清冷皎潔的意境，同時也流露出了遭貶生涯中自我排遣的特殊心情。

文學作品都蘊含著作者的思想感情。如果僅僅滿足于寫景、敘事是不夠的，還需表達出作者的情感，才會余味無窮。“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這是文章的抒情部分。連續兩次發問，目的是引出下面的結論：“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這句話是全文的文眼。作者尋友訪寺，寫月夜美景，然后將眼前即景推展開去，兼及身世：蘇軾遭文字獄，貶為黃州團練副使，近乎流放，心情憂郁，但是，它仍有進取之心，這句話就是作者對人生哲理的領悟和月下感悟的集結：貶謫的悲涼，人生的感慨；知音難覓的遺憾，訪友的愉悅；賞月的欣然，思緒的恬淡……種種微妙復雜的感受盡在其中。只有在政治旋渦中損傷了的心靈只有在清涼的無所掛牽的月夜中才得以恢復，從大自然的美景中尋求精神上的寄托。何夜無明月臨照，何處沒有竹枝柏影，卻少有“如吾兩人者”。廣袤的時空對“吾兩人”的以大襯小，不言情而其情自見。而這種感情有其特定性，表現為曠達。那些深陷入宦海熱衷于爭奪功名利祿的人，又如何能領會者清虛冷月的意境呢？作者不是沉溺于感情的深淵中，而是尋求解脫，從而是這篇散文更顯得瀟灑、雋雅。

本文敘事、寫景、抒情，又都集中于寫人。寫人又突出了一個“閑”字。閑是相對于忙來說的，由于貶官謫居，自然不像在京城時候的公務纏身。而這個“閑”卻不是閑的無聊，而是閑情雅致。雕刻大師羅丹說過：“美是到處都有的！”如何才能欣賞到無處不在的美呢？蘇軾告訴我們：江山風月本無常，閑者便是主人。如何才能得心閑呢？東坡告訴我們，要“胸中廓然無一物”讀完此文，兩個閑人的身影、及其所觀賞的景色，就都躍然于眼前了。

本文敘事，就依據實情一一道來。將自己所見、所念。所行平鋪直述。寫景，就用比喻，以水中之景來寫庭下的月影，使筆下的景物尤其顯得空明澄澈，更顯示出月色的皎潔和內心的清澈。而抒情，委婉而曲致，僅點出物景隨人事而變遷的感受，這其中所包含的種種人生感悟，都留給讀者去深深的體會。最后借“閑人”之口表達了自己岸線自適的心境。作者把一切想要說的話，都融進了這寥寥的84個字中。表達手法的精妙是值得讀者去細細體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