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冰欣
眼下這股全球性的右翼保守主義勢力,正是由宗教保守主義、民粹保守主義和民族保守主義三方合力而成的。旗幟鮮明地反對“異教邪說”,旗幟鮮明地攻擊“世俗精英”,旗幟鮮明地懷疑“非我族類”,恰恰是新保守主義全球通用的“三板斧”,壓根不拘北美、歐洲抑或是中東。
對峙:暴力在所難免
被認為是美國“數十年來最大規模仇恨集會”的弗吉尼亞騷亂事件驚擾全球,而“挑起戰端”的“團結右派”,參與者包括來自全美各地的數千名白人種族主義者、新納粹分子、另類右派和其他極右派組織、親邦聯團體,一派齊刷刷“向右看、不回首”的勢頭,甚至公然祭出了納粹旗幟,叫囂白人至上的口號,大動干戈為歷史余孽的渣滓招魂。
如果我們上下求索“后9·11時代”的文明困境,就會發現,弗吉尼亞騷亂事件顯然絕非孤例,警鐘早已鳴響,幽靈一般的陰影隱隱綽綽籠罩了美國與歐洲的上空。粗略統計,近十年來,一次次的恐怖襲擊、種族沖突、刑事犯罪點燃了一根根導火索,激化了西方本已矛盾重重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問題,由此,全球新保守主義勢力開始抬頭,且很難保證其不會從“針鋒相對、寸土不讓”逐漸發展到“魚死網破、同歸于盡”,故而,在此一對峙過程中,暴力在所難免,時有耳聞:
2010年7月17日,法國東南部城市格勒諾布爾發生暴力事件,數十名年輕人焚燒五六十輛汽車并向警方開槍。起因緣于一疑犯與同伙搶劫賭場后與警方交火,致使1名警官受傷,疑犯本人則被擊斃,當地一些年輕人隨即舉行抗議活動,愈演愈烈。而事實上,法國部分青年早有燒車“前科”——2005年,巴黎郊區兩名男孩為躲避追捕觸電身亡,引發全國性暴力事件,綿延大約300個市鎮,持續20余天,導致數十人受傷,9000多輛汽車遭焚。
2011年7月22日,挪威極端右翼分子布雷維克先在挪威政府辦公大樓前引爆威力巨大的汽車炸彈,后又在首都奧斯陸以西40公里的于特島槍殺參加挪威工黨青年團夏令營的人群,共造成77人死亡,300多人受傷。慘案被稱為“二戰結束以來挪威境內發生的最為嚴重的暴力襲擊事件”。同年歲末,比利時東部城市列日和意大利著名旅游城市佛羅倫薩又相繼傳來尖厲的槍聲,造成百余人傷亡。
2011年8月4日,一黑人男性在倫敦北部的托特納姆與警方發生槍戰,身中兩彈死亡。6日起民眾上街抗議,但示威活動突然演變為暴力事件,100多名青年在夜色中焚燒警車、公共汽車和沿街建筑,切斷交通,占領高速公路,劫掠數十家店鋪。至9日,騷亂已擴散至伯明翰、利物浦、利茲、布里斯托等英格蘭地區的大城市。
2016年7月7日,美國達拉斯爆發襲警案,一名曾在阿富汗服役的退役美軍士兵共計打死5名警察,打傷7名警察。這也是“9·11”后美國警方人員傷亡最慘重的一起案件。而這一案件發生前后的24小時內,美國多地還有4起襲警案件。同月17日,美國路易斯安那州首府巴吞魯日再度發生襲警事件,3名警察死亡,多人受傷。
“內憂”不斷,“外患”更不消停。如2015年-2016年,法國恐怖襲擊事件似乎隔三差五見諸報端。2015年1月7日,《查理周刊》巴黎辦公室遭武裝分子襲擊,導致12人死亡。襲擊者高喊“真主至大!”“我們已經為先知報了仇。”11月13日晚,巴黎發生一系列恐怖襲擊事件,造成至少197人死亡。法國總統奧朗德發表全國講話,譴責“伊斯蘭國”(IS)組織策劃了巴黎恐襲案;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并關閉了所有邊境口岸——這是法國自上世紀阿爾及利亞戰爭以來首次進入國家緊急狀態。
一年后的另一個深夜,即2016年7月14日,尼斯市法國國慶日慶祝活動遭襲,一輛大卡車撞向正在觀看煙花表演的人群,造成至少84人死亡,202人受傷。16日,“伊斯蘭國”通過其媒體渠道發表聲明,稱對襲擊事件負責。與法國“相愛相殺”了大半輩子的英國也好不到哪去,僅2017年上半年,就至少爆發了三四起恐怖襲擊案件,均牽涉“極端主義分子”,造成幾十人傷亡。還有2016年“3·22”比利時布魯塞爾恐怖襲擊事件、2016年“12·19”德國柏林恐怖襲擊事件等等,無不揭示了老歐洲現在“十面埋伏”,狀似“火藥桶”。
2017年8月17日,西班牙巴塞羅那發生貨車撞人恐怖襲擊事件,已造成13人喪生、80人受傷,其中15人重傷。警方爾后又在巴塞羅那西南部的海濱城市坎布里爾斯執行了一次“反恐行動”,5名襲擊者身亡——2004年3月11日,“基地”組織恐怖分子在西班牙首都馬德里的上班高峰期接連引爆事先藏在幾列通勤列車上的炸彈,造成191人死亡、上千人受傷。此后西班牙鮮少發生恐怖襲擊,今次慘案重演,令朝野再感震驚。
最新亂象是:這邊廂芬蘭圖爾庫8月18日發生持刀行兇事件,2死8傷,嫌犯與西班牙“8·17”恐襲案嫌犯一樣是摩洛哥裔;“伊斯蘭國”宣稱實施了8月19日發生在俄羅斯中部城市蘇爾古特的持刀傷人事件,該事件已造成8人受傷。那邊廂英國林肯郡極右翼分子8月19日舉行集會,聲援在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制造騷亂的白人民族主義者,打出了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南方邦聯旗幟;德國柏林郊區的施潘道8月19日也有極右翼示威者的集會,名義是“紀念在施潘道監獄服刑的一名納粹戰犯”……
隱患疊加,沖突惡化
縱觀近年來北美、歐洲發生的一系列惡性社會事件,以及全球新保守主義勢力的抬頭,其表層原因大多出于福利受損、競爭激烈等矛盾;但往更深層看,社會融合受阻、種族宗教沖突、文化優勢跌落等問題加劇分歧,特別在債務危機擴大、經濟低迷蔓延的情況下,各種隱患疊加共振,使沖突惡化。
保守主義原系20世紀70年代誕生于美國的主要政治思潮之一,簡單粗暴地概括其特點,大略是政治上奉行本國利益至上的單邊主義,經濟上奉行對本國貿易的保護主義,意識形態上奉行民族、民粹主義。“9·11”之后,全球右翼新保守主義出現了新趨勢,土耳其搞逆世俗化,日本搞軍國主義化,中東“伊斯蘭國”搞政教合一化,英國脫歐搞孤立主義化,特朗普上臺搞“美國再次強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一幅越來越清晰的新保守主義“逆全球化”運動圖景已然展現在我們面前。
從主張全球貿易、門戶開放、世界多極化,到主張“關起門來過小日子”、“咱應該永遠是No.1”,首先就要拿移民、國家安全、貧富不均等問題 “開刀”。極端右翼新保守主義勢力充分利用本國那些失望、沮喪、憤怒的民眾心態,拋出了解決一切矛盾的“萬靈丹”:為什么我們找不到工作?因為大量移民涌入,搶了我們的飯碗。為什么社會福利今不如昔,積重難返?因為移民“動了我們的奶酪”。為什么恐怖襲擊屢次發生?因為移民里夾雜了恐怖分子,就該把他們統統趕出去,或徹底消滅。為什么榮耀的國土不再榮耀?因為民族“不純凈”了,我們需要“修剪”“清理”移民、少數族裔、LGBT群體。為什么我們自顧不暇,還要為別國“埋單”?OK,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為什么我們要讓自命不凡、腳不沾塵、一味妥協的權貴治理國家?OK,“底層無產者”游行,彈劾,折騰選舉吧,讓他們“下課”……其思想鼓動、宣傳體系也許經過精心設計與層層包裝,但內核大同小異。
右翼新保守主義政客、組織站在民族主義、民粹主義立場,自詡為草根階層的代言人,煽風點火,巧取豪奪選票、注意力,且“屢有斬獲”。2009年歐洲議會選舉時,首次有歐洲極右翼團體進入,擁有合法代表;挪威、法國、奧地利等國的極右翼政黨在地方選舉中的得票率也不斷上升。2014年歐洲議會選舉時,英國獨立黨、法國國民陣線、希臘金色黎明黨等極右翼政黨在選舉中集體“崛起”,仿如政壇地震。2016年12月,意大利修憲公投失敗,極端主義政黨五星運動黨覷準“時勢”,將總理倫齊塑造成建制派、既得利益集團的代言人,推波助瀾迫倫齊辭職。除政治策略上以合法方式染指權柄,歐洲極右翼分子針對政府機構、當地“公知”、同性戀團體制造的謀殺案件也時有發生。此外,經濟上,美國退出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包括英國堅持脫歐的若干利弊權衡,新保守主義的影響其實無處不在。多元文化之間的沖突同樣與日俱增。2009年,瑞士全民公決反對新建清真寺宣禮塔;2010年4月,比利時禁止在公共場所穿著遮蔽全身的服飾;2010年、2012年,法國大規模驅逐羅姆人;2016年,法國決定關閉近20家清真寺并驅逐大約80名伊瑪目,因其發表“反共和國價值的言論”……
“向右看齊”的轉變,也與坊間對“政治正確”矯枉過正的反感相關。面對惡性沖突,歐洲國家在社會層面的爭論近年來呈現分裂性、對抗性,政府和執法部門一定程度上受到無視客觀事實、站在道德制高點逢迎主流價值觀、某些“不可輕易違逆”的輿論力量桎梏,尤其讓右翼分子滿腹憤懣,所以頻頻“惹是生非”。
“黃燈”亮起。歐洲的當務之急,是從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縱深層面深刻反思,加快革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穆克一語中的:歐洲不能再沉湎并空享制度的優越感了。
“文明沖突”
歷史演化進行時
“一戰”“二戰”改變了世界格局,各民族享有自決權的理念再度確立;后殖民時代,文明與不文明之分看似過時,卻出現新的區分,所謂“了解西方價值的民主國家與閉關鎖國的專制國家。”站在截然相反的對立面,你也向右看齊,我也向右看齊,直接釀成雙方陣營內頑固的保守派之間迸發“三戰”。
既然一方能夠以捍衛人權、重建民主之名,“合法”地武裝干涉別國主權;那么另一方“禮尚往來”,匕首、炸彈輪番“問候”,也是在其自治的邏輯體系內的。科索沃、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亞、敘利亞戰爭,以暴力手段推行一元價值,與中世紀“唯我獨尊”的宗教戰爭何異?而“9·11”恐襲及其后歐洲遭遇的系列恐怖襲擊,不也是價值偏狹不寬容,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無論將罪惡歸咎于伊斯蘭極端勢力,始終與西方勢不兩立;還是因殖民史為恐怖行徑辯護,號稱西方作繭自縛;實則都契合了“極端右派”的宣傳策略,利用創傷性的歷史記憶,大肆散播極端思想蠱惑眾生;可是,歷史與現實之間哪有線性的因果?
我們不該忽視,思想原教旨化已經席卷全球。異質文明相互啟蒙、勸導、馴化、沖撞時,必須開放自身,雜糅異己。遺憾,冷冰冰的現實告訴我們,一邊呼喚安拉,另一邊高舉民主;一邊喧囂圣戰,另一邊指責人權;一邊要回到穆罕默德時代,哪管先知講經的語境在麥地那與麥加之間,另一邊則言必稱盧梭、孟德斯鳩,罔顧先賢面對的乃18世紀歐洲社會內部。失控的冒進將鮮活靈動的思想簡約成黑白兩色,誰都不容價值相對化,更忘了我們已生活在你中有我的多元文化里,偉大的傳統被平庸的頭腦教條化,如此,麻木兼貪婪地互相攫取與傷害便倍加順理成章。
美國新保守主義理論代表人物、日裔學者弗朗西斯·福山曾在蘇聯解體后乘勢宣告了“歷史終結”,認為自由資本主義必將是世界發展的終極樣板,事實證明他過于樂觀,姜還是老的辣,福山之師塞繆爾·亨廷頓就敏銳地指出:冷戰終結的21世紀,是一個文明沖突的時代,全球戰場的軸心將從政治意識形態轉向軸心文明的競爭,基督教與伊斯蘭教這對老冤家之間永恒的戰爭仍將延續。眼下這股全球性的右翼保守主義勢力,正是由宗教保守主義、民粹保守主義和民族保守主義三方合力而成的。旗幟鮮明地反對“異教邪說”,旗幟鮮明地攻擊“世俗精英”,旗幟鮮明地懷疑“非我族類”,恰恰是新保守主義全球通用的“三板斧”,壓根不拘北美、歐洲抑或是中東。
著名哲學家赫伯特·馬爾庫塞在著作《單向度的人》中指出,即使是組織程度最高的資本主義,也必須面對平息生存斗爭的潛力同加劇生存斗爭的需要之間的沖突。而著名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在20世紀初期就指出,每個人被關在自己的鐵籠中生活,都只熟悉自己所熟悉的,對其他領域不感興趣、沒有精力。西方現行民主制度下的普選和公投不足以打破鐵籠的圍欄,至多讓籠中人驚醒,然后更加厭惡其他的籠子。但是,仍舊希望歷史不要偏離理性的軌道,不要純粹為了瘋狂的宣泄,讓陰謀家、野心家、投機者在一如著名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筆下那群泱泱“烏合之眾”的擁戴下,炮制“希特勒2.0 VS 哈里發2.0”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