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模
中醫藥學表述中的相對性研究*
張廷模**
(成都中醫藥大學藥學院成都611137)
目前,中醫藥學科研、教學和臨床工作者對中醫藥學表述中的相對性不夠重視,以致對古籍中記載的中藥功效、臨床應用方法等無法準確認識和理解,給臨床用藥、新藥研發造成一定的誤導和阻礙。本文通過探討臨床、診斷、方劑學及基礎理論表述的相對性,分析了中醫藥學表述存在“相對性”的原因,提出了正確的認識、理解方法。并且,本文重點講述了相似藥物功效取舍、功效強弱、部位認定、功效系統、功效層次、功效與藥物品種、毒與能、功效與劑型和給藥途徑等中藥學功效表述中的“相對性”問題。另外,本文對性能主次、四氣級別、歸經、五味、配伍等中藥性能表述中的“相對性”進行了剖析。從中醫藥的思維方法角度來認識中醫藥學表述的“相對性”問題,給廣大中醫藥人員打開中醫藥學寶庫以啟迪和指引。
中醫藥學表述基礎理論功效性能相對性
中醫藥學表述中的“相對性”是張廷模教授長期從事中醫藥研究、教學和臨床工作總結出的經驗精華,該思維方法對深刻理解中醫藥學古代文獻起著重要的作用。中藥新藥研究過程涉及不同學科、不同領域,研究人員和評審專家需要考慮中醫藥表述中的相對性問題,才能認識、理解中醫藥論著、資料內容的真正價值和準確含義。因此,本文從中醫藥的思維方法角度來思考和探討中醫藥學表述的“相對性”問題。
目前,中醫學科研、教學和臨床工作者對古代文獻表述的相對性不重視有深刻原因。首先,古代文獻受限于文字記錄形式,古代竹簡的文字容量有限,不可能寫清詳細的來龍去脈,記載中只有結論,不提緣由。如張仲景《傷寒雜病論》[1]諸方的桂枝“去皮”問題,當時的“桂枝”用的是肉桂中的官桂。陶弘景《本草經集注》[2]有言:“所謂去皮者,乃是去皮上虛軟甲錯處”,即張仲景所說的“去皮”是指去除現代植物學上稱之為“栓皮”的表皮層,因為栓皮層長在最外層,質地粗糙,裸露在空氣中會被灰塵、蟲卵及動物排泄物污染,古人為了保證藥材的潔凈度,把栓皮刮干凈后再藥用。由于文獻記載夠不清楚,現代人常常把“去皮”誤解為桂樹枝削去樹皮用木質部,而現代藥理學分析可知桂樹枝的主要藥效成分就在樹皮,如此去皮反而不能發揮桂樹枝的主要藥效[3]。
過去,中醫學徒常依靠歌賦記憶藥物功效,文字過于簡單,導致學習者知識面狹窄、理解不到位。如“藥性賦”中“犀角解乎心熱,羚羊清乎肺肝,澤瀉利水通淋而補陰不足”對“而”的理解容易引起爭議。傳統語言中“而”有轉折的意思,這里表示的是并列關系,指澤瀉既能利水通淋,又能補陰不足,這里的“補陰”和目前常說的“補陰”,兩者的理論基礎不一樣。另外,中醫學教師自身沒有明白中醫學表述的相對性,在講授時只講結論,疏于前提,導致學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比如蒼耳子只言炒后碾破用,目的是將刺狀物炒焦、碾掉,促進種子中活性成分的溶出,其中的毒性蛋白酶在受熱后失活,毒性降低,需要講解清楚。另外,現在中醫教育的考試導向,偏重判斷而缺少闡述,中醫的考試僅有判斷不足以體現中醫的辨證思維,這些考試導致學生高分低能、缺乏創新能力。
1.1 基礎理論表述中的相對性
明代張景岳提到“善補陽者,必于陰中求陽,則陽得陰助,而生化無窮;善補陰者,必于陽中求陰,則陰得陽升,而源泉不竭”,該理論的前提是“以精氣分陰陽,則陰陽不可分”[4],說明補陰與補陽相輔相成。這種陰陽兩分關系也是物質基礎和功能活動相對性的體現,陰是物質基礎,陽是功能活動,物質基礎豐富了,功能活動就會健旺,功能活動健旺了,物質基礎的生成也會更有保障,這種前提下“于陰中求陽”和“陽中求陰”是正確的。另外一種陰陽理論是“以寒熱分陰陽,則陰陽不可混”,現代學習的中醫學基礎、中醫診斷、中醫方劑、中藥學中的“陰陽”不是以精氣分的,而是以“寒熱”分陰陽,陽虛生內寒,陰虛生內熱,陽虛是虛寒證,陰虛是虛熱證;溫陽藥就是溫補藥,滋陰藥為清補藥,兩類藥藥性相反,補陰與補陽同用會相互拮抗,抵消效果。但是,現代科研、教學和臨床中,很多中醫把張景岳的這句話用在以寒熱分陰陽的“補陰”或“補陽”的治療上,這種理解忽略了兩種“補陰和補陽”理論的前提不同,因此是錯誤的。
關于補與瀉的相對性理解,常局限為“虛則補之、實則瀉之”。但中醫學基礎中還有更重要的“苦欲補瀉”被普遍忽略,該理論出自《黃帝內經·臟氣法時論》[5],將人體不需要的藥物定義為瀉藥,即所苦;處于病理狀態的機體需要的藥物為補藥,即“所欲”。如人體出現熱結便秘,需要大黃來清熱瀉下,此時的大黃是補藥,而人參在此時就是瀉藥,這是臟氣法時論最基本的觀點,明代名醫繆希雍有言:臟氣法時論的“苦欲補瀉”是中醫臨床用藥的“第一要義”。
“補陰”的含義基于三種不同的基礎理論,含義也不相同,最常見的理論是以寒熱分陰陽的補陰,即現在中藥學中補虛藥中的補陰藥,如南沙參、北沙參、麥冬、天冬、玉竹、墨旱蓮、女貞子等中藥是藥性偏寒的清補藥,治療虛熱證。基于以精氣分陰陽理論的補陰藥,如熟地黃、山茱萸的藥性在《中國藥典》[6]和《中藥學》[7]教材均為溫性,兩者不是清補藥,用來補充物質基礎。而朱丹溪則稱黃柏、苦參、龍膽草、秦艽等苦寒藥“補陰”,針對腎經虛火亢盛、陰津得不到封藏而出現的潮熱、盜汗、遺精、崩漏等,把熱邪清降,使得陰液得到保存,這是基于苦欲補瀉理論的補陰。如果不搞清楚補陰功效來源相對的前提,補陰理論就無法理解正確。
1.2 臨床診斷表述中的相對性
臨床診斷也存在相對性。風熱表證表現為發熱重,脈浮數;風寒表證表現為惡寒重、脈浮緊。但是,風熱表證發熱不一定在任何時候都重于風寒表證。《黃帝內經·素問》有言:“體若燔炭,汗出而散”,指的是風寒感冒,因此體溫很高不一定都是風熱感冒,這種情況下的風寒感冒仍可用辛溫解表藥。風寒感冒的診斷標準也應有發熱和脈浮,相對而言只是風寒發熱和脈浮比風熱發熱和脈浮稍微輕一點,這里要注意相對性問題。
1.3 方劑學表述中的相對性
1.3.1 方劑學中“君臣佐使”的相對性
方劑中的相對性體現在君藥的相對性。越鞠丸中君藥并不是固定不變的,治療6種不同的郁證時,君藥各不相同:治療氣郁證時,君藥是香附;治療血郁證時,君藥是川芎;治療熱郁證時,君藥是梔子……。因此,任何方劑中的君藥并不是“終身制”的,君藥都不是固定的。現代方劑學教育中定義“君臣佐使藥”,是在規定了標準證候的前提下選定君藥,以便于初學者理解和學習。西醫學認為,醫學生教育要基于標準疾病患者,這一點在中醫實際臨床中很早就這樣。在中醫教育中,只有在麻黃湯證、桂枝湯證等假定的標準證候的前提下,該方劑的君藥、各個藥物的比例才是固定的;但到臨床應用時,該方劑中藥物的“君臣佐使”就會改變。比如在“四物湯”的學習中,如果假定的標準證候是血虛兼有血瘀,癥狀中有明顯疼痛的月經不調,方劑中的當歸既能補血,又能活血化瘀、止痛,對該證的針對性最好,那么此時當歸就是君藥。但是,臨床也有無明顯血瘀的血虛證,沒有疼痛,也不是月經不調,如失血性的、長期內臟出血,這種情況不適合主“動”的當歸,應該以補益精血為主,此時熟地就成了君藥。清×吳謙《醫宗金鑒》[8]編撰過程中,御醫們對白虎湯中的君藥是石膏還是知母一直爭論不休,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們針對不同的證候,君藥可以是石膏,也可以是知母。銀翹散最初用于治療溫熱病,該病是有表證特征的感染性疾病,該病初期符合風熱表證的癥狀,此時金銀花和連翹既能疏散風熱,又能清熱解毒,故而是君藥;但是對一般的風熱感冒,不是溫熱病的初期,傷風的癥狀明顯,表現為惡寒、流鼻涕、打噴嚏、渾身酸痛等,此時輕揚宣散的荊芥、薄荷比金銀花、連翹更重要,荊芥、薄荷是君藥。任何方劑都應該這樣理解。我們在新藥審評的時候,要關注該方劑的主治證,只要原理解釋言之成理,不必拘泥于教科書。
1.3.2 方劑學中劑型選擇的相對性
中藥方劑學中記載:“湯者蕩也,丸者緩也”。這句話的前提是水溶性的藥,即對有效成分易溶于水的藥物才表現為“湯者蕩也”。如大黃、芒硝等。難溶于水的藥物表現為湯劑弱、丸劑強,如鹿茸。而不溶于水的藥物表現為湯劑無效,只能采用丸劑才有效,如甘遂等。受熱不穩定的藥物也表現為湯劑無效、丸劑有效,雞內金、雷丸就是如此。因此,“湯者蕩也,丸者緩也”對于有效成分水溶性差的藥物是不成立的,此時丸、散劑是必不可少的。
《神農本草經》[9]指出:“藥性有宜丸者,宜散者,宜水煮者,宜酒漬者,宜膏煎者,亦有一物兼宜者,亦有不可入湯酒者,并隨藥性,不得違越”。水溶性好的藥物制成湯劑;水溶性差、醇溶性好的宜制成酒劑;水溶性差、可粉碎的藥物適合做丸劑;有效成分不溶于水、不耐熱的藥物適合做散劑。值得注意的是,在2015版《中國藥典》[6]中不能做湯劑的品種有30-40種,我們要遵守《神農本草經》劑型的選擇應當根據藥物的物理性質的基本原則。
陶弘景《本草經集注》[2]認為,礦物藥有效成分不溶于水,故一般需要碾成細粉,過篩,服用湯劑時送服礦物藥粉末。歷代醫家對散劑服用方式的認識基本相同。宋×寇宗奭《本草衍義》[10]認為葛布篩出的粉末細度不夠:“亦須稍細,藥力方盡出,效亦速”。唐×孫思邈《千金要方》[11]列舉一些需要服用粉末的藥物:“凡湯中用麝香、牛黃、犀角、羚羊角、蒲黃、丹砂,須熟細末如粉,臨服納湯中,攪令調和,合服之”。明×陳嘉謨強調芳香性含揮發油的藥物應該服用散劑才能保證臨床效果,《本草蒙筌》[12]有言:“凡湯中用沉香、木香、乳香、沒藥一切香竄藥味,須研細末,待湯熟,先傾汁小盞調服,然后盡飲”。臨床醫家一直注重粉末飲片的使用。《傷寒論》[13]中的十棗湯,雖以湯劑為名,但只以十枚大棗煎湯,再用藥湯送服甘遂、大戟與芫花的粉末飲片。張仲景的桃花湯以干姜、粳米煎湯調服赤石脂細粉,對慢性腹瀉、非感染性腹瀉效果很好,其療效不亞于西藥的思密達。思密達(蒙脫石)實際上也是散劑,中藥散劑和粉末飲片存在的價值值得進一步反思和發掘。如果有人要基于張仲景的桃花湯研發新藥,審評部門需要注意其劑型是否合理,現代制藥技術是否能更改原來的服用方式。
中藥學表述中的相對性在中藥的功效、性能和配伍關系的表述中更突出。認識其相對性,是學好、用好中藥學必不可少的一種思維方法。
2.1 功效表述中的相對性
《中國藥典》、《中藥學》教科書對每個藥物的功效都有詳細表述,但藥物功效記述和客觀存在是相對的。藥物的化學成分決定了其具有多種功效,但我們對藥物功效發掘的過程是從易到難、由少到多的。我們對藥物的功效表述與客觀存在是相對的、動態的,認識的局限性導致的功效表述不完整是絕對的、必然的。所以,每一種藥都有其滯后性、復雜性、實用性。因為中醫藥的功效具有滯后性,沒有經過預先嚴謹地篩選,主要是歷代醫家基于大量的臨床實踐、長期的回顧性的總結。功效的闡明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比如金銀花從陶弘景時期開始使用,直到明×《滇南本草》總結出“清熱解毒”功效;天麻是《神農本草經》的經典藥物,其平肝潛陽的功效是清末的張山雷等在《中風斠詮》總結完善的,時間跨度將近2 000年,可見功效總結是困難的。
藥物功效總結的滯后性主要是相對于主治的滯后,因為中藥物質基礎的復雜,中藥的化學成分多和復方的藥效成分難確定,都會影響功效總結的速度。另外,藥物的適用性限于人們對藥物功效的認識程度。任何著作、標準中藥物功效的描述都是相對的,并非絕對認識,對藥物功效的認識都是需要不斷更新的。另外,針對被實踐證明不可靠的、因醫療技術進步不再適用的、因疾病譜改變而失掉使用價值的一些藥物,我們要及時地發現和淘汰這些功效。
針對新研發中藥出現的新功效,在評審時要靈活分析,不能以藥典、教材已有的功效來判定是否科學,固守不變是無法創新的,應該認識到功效的總結是不斷完善的過程。比如青蒿芩清膽湯中青蒿功效是芳香化濕,這個功效在以往的論著里沒有記載,但現在發現其有效;地榆升白片中地榆單味生藥能治療化療后的白細胞降低,這個也是以往論著未發現的療效;康復新液中美洲大蠊的“滋陰斂瘡”也是新發現的功效,該產品的效果也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我們沒有“中藥功效表述是相對性、不完整的、動態的”觀念,可能會否定一些創新成果,這將給中藥發展帶來損失,這是我們思維方式中應該注意的認識。
2.1.1 相似藥物功效表述的相對性
附子、川烏來自同一種植物,川烏是母根,附子是子根。現在中藥功效表述顯示,附子功效為補火助陽、回陽救逆、散寒止痛,烏頭的功效為祛風濕、散寒止痛,兩者主要功效卻并不相同。實際上,川烏也有補火助陽、回陽救逆的功效。《博濟方》“退陰散”中使用川烏和干姜來治療亡陽證。一般來說,危重癥的用藥原則是作用越強越好,毒副作用越小越好。因為附子回陽救逆作用強于川烏,毒副作用小于川烏,因此對臨床急重癥亡陽證,應該首選附子,長期臨床運用逐漸把川烏回陽救逆的功效淡化了。同樣地,桂枝具有發汗解表、溫經散寒作用,肉桂主要有補火助陽、溫經散寒的作用,但張仲景在桂枝湯中使用肉桂,提示肉桂也具有散寒解表的作用。
2.1.2 藥物功效強弱表述的相對性
藥物功效強弱表述中,有的是同類藥相比,麻黃在辛溫解表藥當中發汗力更強。有的是與自身其它功效比較,淡竹葉的清心熱效果比清胃熱效果更好,但是在清心熱藥中淡竹葉的功效較弱。還有石韋長于治療血淋,也是自身不同功效間的比較。藥物功效強弱表述因參照物、比較范圍的不同而不同,在看功效比較論述時一定要注意其前提、參照物、比較范圍。
2.1.3 藥物作用部位表述的相對性
已有記載的中藥作用部位是最佳部位,沒有記載的部位不代表沒有相應功效。比如羌活主上半身與獨活主下半身,陳皮治高與青皮治低,但陳皮在一定程度上也能治療肝氣郁結,青皮也能用于肺氣阻滯,只是缺乏優勢。部位加強度方面,“白術健脾補氣第一要藥”,只是相對于脾的病理特點而言。
2.1.4 功效記述內容的相對性
《中國藥典》和《中藥學》教科書記載的藥物功效普遍不完整,這是普遍現象。《神農本草經》記載桔梗“主胸脅痛如刀刺,腹滿、腸鳴幽幽,驚恐悸氣”,而桔梗的現代功效表述為“宣肺,祛痰,利咽,排膿”,完全沒有包括《神農本草經》記載的功效。《方劑學》中血府逐瘀湯、參苓白術散、天王補心丹中的桔梗,都稱其有升提作用是不準確的。尤其天王補心丹中14味藥除桔梗外都是歸心經,不需要用藥引入心經,桔梗也應該是歸心經的。由此可見,《方劑學》教材中的解釋并不能自圓其說。《神農本草經》中“主胸脅痛如刀刺”正好對應血府逐瘀湯的主治,“腹滿、腸鳴幽幽”正是參苓白術散中桔梗的主治作用,而“驚恐悸氣”正是桔梗在天王補心丹中的作用。由此可見,為后世廣為流傳的名方中,古代醫藥用藥很精準,只是我們沒有理解,沒有認識到位。
另外,中藥功效記載普遍不全面。如當歸在蘇子降氣湯中的止咳平喘作用在《神農本草經》中就已有記載。此外,文獻雖有記載,但有其或然性。如現代研究表明,葛根的利血脈作用較強,主要有效成分葛根素是醇溶性異黃酮類化合物,現代工藝采用醇水雙提,可以把有效成分提取完全。古代早期常用大劑量的葛根,并制成丸劑、散劑,所以文獻中記載有活血功效;宋代以后葛根長期用于湯劑,其醇溶性成分無法利用,因而活血通脈功效大大減弱,這部分功效便逐漸被人淡化。還有些藥物的功效還在應用過程中,尚待總結。如人參具有補腎氣作用,兒童長期服用會導致性早熟,這些功效還沒有明確列出,有待總結。另外,有些藥物功效并非必要,例如貫眾可以驅絳蟲,但絳蟲的蟲體很長,貫眾劑量需要達到100 g才能驅絳蟲,但如此大的劑量會導致不可逆性視神經損害,得不償失,因此建議新版《中藥學》教材不再列出此功效。
中醫婦科很有特色和優勢。但受到倫理限制,過去產房沒有男性中醫參與,古代產科學沒有發展的條件,其理論研究非常薄弱,有一些不合理的藥物應用一直沿用。比如麝香是下死胎的權宜之計,現代產科已經不可能再用麝香,這種功效不應該再出現在麝香功效中。還有些藥物的功效不正確,應該予以糾正。如應用石榴皮殺蟲所用的是石榴樹的根皮,而不是石榴果皮,現在某些教科書把殺蟲的功效寫在果皮里是錯誤的;花蕊石化瘀止血實際應該是收斂止血,不是化瘀功效。還有些藥物功效描述不妥當,如張仲景說的“桂枝解肌”中桂枝指代的是桂枝湯這個復方藥,而不是桂枝這一單味藥。另外還有淡豆豉除煩功效,實際淡豆豉沒有除煩的功效,“除煩”是梔子豉湯復方的功效,淡豆豉在梔子豉湯中是為了避免梔子苦寒傷胃,起到保護胃氣的作用。
2.1.5 功效系統記述的相對性
功效系統分為3個方面:對病、對證與對癥。如截瘧是對病的功效記述,化瘀止血是對證的功效記述,明目是對癥狀的功效描述。現在的功效系統多與辨證系統有關,針對證候的功效,又有相對性的不同表述。如石膏在六經辨證中功效是清陽明熱,經典方為白虎湯;在溫病學中按照衛氣營血辨證治療氣分熱,其功效就是清氣分熱;按照臟腑辨證功效是清肺胃熱。因此,不同的辨證體系總結出的功效表述也不相同。
2.1.6 功效層次記述的相對性
在功效層次方面,如補虛屬于第一個層次;因為補虛中分補陰、補陽,補陰屬于第二個層次;因補陰中區分臟腑,補腎陰屬于第三個層次;最終想確定補腎陰解決的具體問題,還要細致研究臨床治療經驗,這樣分層次的研究愈精細,臨床應用時就會愈精準。比如,石膏主要功效是清熱瀉火,其中包含了清氣分熱和清肺胃熱兩個層次,層次問題在考試中經常出現錯誤。山茱萸主要功效是收斂固澀,其中包含了固精、縮尿、斂汗3個具體方面。
2.1.7 功效與藥物品種的相對性
中藥功效是相對于特定的藥材基源而言的,現代表述經常出現張冠李戴的現象。例如續斷的基源在《神農本草經》到唐宋本草中包括節節斷、似蒴藋、似糙蘇、馬薊根等不同來源,現在其基源是川續斷(圖1),始載于明代《滇南本草》。這5種不同科屬的藥用植物基源,導致川續斷的功效包含了這5種基源植物的功效,因此出現“既能活血療傷又止血安胎”的矛盾說法,這些功效是針對不同基源的續斷而言,這種現象需要我們認真區分和進一步驗證。再比如,過去的威靈仙是玄參科的草本植物,目前使用的威靈仙是毛茛科木質藤本鐵線蓮屬的類似于川木通的植物(圖2)。而目前威靈仙的功效描述是過去草本威靈仙的功效作用,屬于張冠李戴,這個現象在中藥功效總結中不是個例。
2.1.8 毒與能的相對性
藥物毒性和功能的相對性,是指每個藥物的使用注意中相對于不該用的證候是禁忌,而該用的證候則是功效。比如川芎是溫燥傷津藥物,對陰虛火旺導致津傷者禁用川芎;反而言之,對寒濕內盛者可以用川芎燥濕止瀉。《本草綱目》李時珍善用川芎治療寒濕腹瀉,稱贊其“效若響應”,就是典型的例子。又如牛蒡子有滑腸作用,如果用于肺熱或熱毒壅盛伴有大便秘結者,就起到緩瀉通便的作用。每個藥物使用注意中也記載有功效,利用這一功效就能得出創新的成果。例如苦參文獻記載苦寒、傷人陽氣,服用后嗜睡,如果用于心火亢旺者可以起到寧心安神的作用。利用這一原則,可以發現很多嶄新的研究方向,值得中醫領域年輕研究者去發掘和思考。
2.1.9 功效與劑型和給藥途徑的相對性

圖1 自古以來續斷的5種基源演變

圖2 威靈仙的來源演變
藥物的具體功效是針對特定的劑型、特定的給藥途徑。比如乳香或地榆局部外用時可以“斂瘡生肌”,如果口服是無法達到這個功效的效果,現在的書籍中并未提及用藥方式對療效的影響,這個問題需要我們完善。多年前,一位博士生試圖研發體現中醫“清下兩法”的中藥注射劑,其中含有大黃,因為大黃傳統用法是口服,給藥途徑改變后藥效會發生各種變化,大黃在注射劑中能否瀉下并不清楚,不能以口服作用簡單推定。再如,甘遂作為散劑這一特定給藥劑型才可以起到峻下逐水作用;冰片局部外用才可以清熱止痛。因此,對于中藥注射劑這種新劑型,研究者要從零開始研究,不能照搬口服藥的功效。另外,炮制方法、劑量的改變都會對藥效產生影響。
2.2 性能表述中的相對性
2.2.1 性能主次的相對性
中藥的性能不僅僅有四氣、五味、歸經、升降浮沉和毒性。實際上,中藥的主要性能有二三十種,包括補瀉、走守、動靜、潤燥、猛緩、剛柔等。從重要性而言,“升降浮沉”沒有潤燥重要,潤燥是很多藥必須強調的,而潤燥已經融入功效表述中,似乎有沒有無關緊要。藥物各種性能的重要性,需要我們分清主次。
2.2.2 四氣級別表述的相對性
四氣的寒熱溫涼本身屬于定性理論,現代研究難以進行定量研究。干姜是熱性,炮姜不如干姜,屬于溫性,生姜不如炮姜,屬于微溫;紫蘇梗微溫,紫蘇葉比梗要溫一些,屬于溫性。如果將生姜與紫蘇葉相比,生姜肯定比紫蘇葉溫性大。《中藥學》認為生姜微溫、紫蘇葉是溫性,這是因參照系不同、前提不同。因此,大家需要關注、比較前提、參照物,至于現代藥性定量不需要過多的糾結。另外,各論著學術見解不同,對藥物的定性也不同。石膏治療大熱證時就將其定性為大寒,但《神農本草經》認為石膏產婦也能用,因此有人認為石膏微寒。因此,用定量標準來判斷藥物的寒熱溫涼很難。
2.2.3 歸經表述的相對性
中藥歸經的多少取舍不一。附子通行十二經是強調附子用藥的廣泛性,如果只提到附子歸腎經、以及心、脾經是為了突出重點。值得注意的是,歸經表述與臨床定位密不可分。比如鹿茸在臟腑辨證中屬腎、肝經,在奇經八脈辨證中屬督脈、任脈、沖脈。柴胡在六經辨證中主歸少陽經,在十二經絡辨證中主歸足厥陰肝經,按臟腑辨證歸肺、肝、脾經。所以,在本草文獻中表述,要先判斷該藥物功效是基于何種臨床辨證,臨床辨證定位不同,歸經描述也不相同。
2.2.4 五味表述的相對性
區分中藥的五味,首先要區分性能五味與性狀五味。性狀五味是味覺器官能嘗到的,性能五味是醫生按照臨床應用結合性能理論賦予中藥的藥性味。例如歷代醫藥家認為赭石為“苦味”,但赭石的主要成分是Fe2O3,本身是無味的,赭石的“苦味”是從涼血止血、降逆止嘔的功效中總結出來的,屬于性能之味;山楂味酸是其真實味道的反映,并沒有收澀作用,屬于性狀之味。正如《藥品化義》[13]所述:性狀是“天地產物生成之法象”,性能是“醫人格物推測之義理”。其次,藥物的五味也存在分歧。原因是判斷標準有別,人體味覺的差異,功效的取舍不一,還有認識發展的差異,這些屬于人們認識中藥過程中的正常現象。
2.3 配伍表述中的相對性
配伍關系的相對性,首先是指,相須與相使的相對性。李時珍認為相須即同類,同類是相對的、人為的。比如厚樸可以歸為化濕藥,也可將其歸為行氣藥,厚樸作為行氣藥則與枳實相須。相使是主輔的關系,主輔是相對的、可變的。如四物湯中的當歸和熟地黃。
清代著名臨床醫家、本草學家陳士鐸《本草新編》[14]在人參項下寫“人參惡萊菔子”,在萊菔子寫“萊菔子比人參其功更神”,這不是錯誤,而是臨床的經驗總結。陳士鐸真實意思是如果對單純的氣虛證,萊菔子影響人參的補氣作用,此時人參和萊菔子是相惡配伍關系;對于脾虛兼有食積氣滯者,如果只用人參來補脾氣不利于“食積氣滯”的消除,此時單獨用萊菔子的話脾氣更虛,當兩者配伍起來,人參補脾氣效果雖有所降低,但萊菔子耗氣的不良反應被抵消,而且治療了脾虛,此時兩者是相畏相殺的配伍關系。不能離開特定證候空談兩種藥物的配伍關系。
現代精準醫學和傳統中醫藥模式是一致的,精準醫學考慮人的基因,中醫強調人的稟賦,也就是人體的先天因素;精準醫學考慮環境因素,中醫提倡天人合一;精準醫學注重人的生活習慣,與中醫學的因人制宜相符合;精準醫學提倡預防與治療相結合,這與中醫“治未病”的理論相符。因此,精準醫學與中醫學的整體模式是一致的。
中醫藥經歷了數千年臨床實踐的檢驗,經歷代醫家驗證總結而成的論著是一個寶貴的醫學寶庫,但是由于時代變遷、語言變化、技術演變等原因,現代人對醫學古籍中記載的中藥功效、臨床應用方法等無法準確認識。我們現在學習中藥多是機械的背誦,對中醫藥文獻中表述的“相對性”不夠重視,經常出現認識錯誤、張冠李戴的現象,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在實踐中會發現諸多問題,這些現象是需要仔細思考和分辨的。
為了今后得到更多符合精準醫療的產品,從藥物研發立項到藥品審評,全過程都要重視中醫藥學表述中的“相對性”,這種思考方法對新藥研發、評審等不同領域的科研工作者都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參考文獻
1張仲景.傷寒雜病論·桂林古本.桂林:廣西人民出版社,2006: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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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oration on Relativity in The Expressio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Zhang Tingmo
(School of Pharmacy,Chengdu Universit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Chengdu 611137,China)
At present,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TCM)researchers and educators have not paid enough attention to relativity in the expression of TCM,so that the efficacy and clinical application methods of herbs cannot be accurately understood,causing some misleading and obstacles for clinical application and new drug discovery.This study analyzed reasons of relativity in TCM,and put forward the correct cognitive and comprehension approaches by exploring relativity of clinical diagnosis and basic theory of prescriptions.At the same time,this article focused on the relativity in the expression of efficacy of herbs,such as similar drug efficacy,efficacy intensity,site expression,efficacy description, efficacy system,efficacy level,efficacy and drug variety,toxicity and energy,efficacy and dosage forms,administration pathways.In addition,this article analyzed relativity in the expression of herbal properties,including primary and secondary relations,four properties of drugs,channel tropism,five flavours,and concerted application.Cognizing relativity in the expression of TCM with thinking way of TCM provides enlightenment for TCM researchers.
Expressio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basic theory,efficacy,property,relativity
10.11842/wst.2017.06.001
R2-03
A
(責任編輯:馬雅靜,責任譯審:王晶)
2017-04-01
修回日期:2017-04-26
*本文根據張廷模教授在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藥品審評中心“思與行”系列講壇上的專題報告整理。
**通訊作者:張廷模,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中醫藥學、臨床中藥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