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白茶兩片青瓦

耿艷菊

1

茶葉在杯子里跳舞，纖細若姑娘手中的繡針，柔嫩如芬芳的唇。這是一杯白茶。濃濃的茶香在紅磚青瓦的房子里流動，芳香無比。雨滴悠閑地落在房檐前的青瓦上，連綴成天地間最精妙的音樂。屋外是望不盡的青碧茶園，朦朦朧朧，宛若氤氳著一團仙氣。

她和他坐在茶前，淡淡地微笑，喝茶，淡淡地閑聊，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靜靜地望著雨中仙境一樣的茶園。這樣的靜謐里，時光是慢的。恍惚間，總讓人覺得天長地久，綿綿無期。

她清晰地記得第一次來他的茶園時的落魄。那時候，她已經從學校畢業兩年了，一直在失業和找工作的旋渦里掙扎。骨子里自由散漫的性格，坐在辦公室里總是讓她如坐針氈般煎熬。因此，總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后來，她孤注一擲，決定拾起最喜歡的文字，做一個自由撰稿人。然而，當她在這自由的夢想之路上奔跑的時候，相戀幾年的男友卻拉起了別人的手。她一時間心如枯井，萬念俱灰。

朋友看著她的樣子，很心疼，非要拉她去一個地方喝茶。她自嘲說：“我哪有心情喝茶，喝酒還差不多。”終沒有拗過熱心的朋友，她被硬塞進了車里。

一路上她都緊閉著眼，車窗外城市的車水馬龍，喧囂的紅塵眾生，有什么好看的呢？不過是穿過幾條街，幾條巷子，走進一個刻意營造的絲竹有聲的茶館罷了。

2

“下車了，傻姑娘！”直到朋友拉開車門，大聲叫她，她才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了他，站在車門外，嘴角帶著微笑，望著她。他清秀瘦削，有著古銅色的面龐，很清亮的眼神，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卻溫暖沉穩。她的眼睛意外地在他的眼睛里停留了兩秒，才慌慌地逃開。

她下意識地撫了撫蓬亂的頭發，后悔死了，出門前沒有梳妝打扮，蓬頭垢面的。

此時眼睛所及之處簡直就是夢中的桃花源。素樸的籬笆小院安靜而又古老，千年萬年的模樣。幾間青瓦房有序地坐落在院中，像一個張開雙臂的人，笑瞇瞇地去擁抱眼前的世界。

她灰暗的心莫名地敞亮了一下，一絲陽光擠了進去。死水一般靜寂的心池，像喝了二兩燒酒，晃晃蕩蕩的。

“傻姑娘不會是真傻了吧？”朋友揚起手在她的面前擺了擺，她撲哧笑了。

朋友摟著始終微笑著的他的肩膀，向她介紹說：“路塵，我大學時的好哥們兒，一個拋棄滾滾紅塵，守著白茶，一心一意醉生夢死的現代陶淵明。”

路塵搖頭莞爾，又很快向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3

路塵引著他們來到了一間茶室。一個水壺在爐子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水開了。路塵洗了手，忙活著為他們泡自家種的白茶。

她和朋友在窗前的桌子旁坐定，她環視屋子的剎那，路塵已泡好了茶。路塵看著她說：“嘗嘗。”

她是真的沒有心情品茶，可是出于禮貌，她還是端起杯子，慢慢地抿了一口。而朋友在她慢鏡頭一樣品茶的過程中，早已走到了院子里，朋友總是坐不住，還要拉她喝茶，真不知居心何在。

路塵坐了下來，在她的對面。她看得出來，他并不善談。可是為了打破尷尬，他講他的茶園，講他種植的白茶。

她也不善談，只是低著頭，恍恍惚惚的。很多她都沒有聽進去，只是在他講到白茶與藍姑的故事時，她猛地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聽得真切。

故事是這樣的：古時候，有一個農家女子，因避戰亂，在太姥山下以種茶為業，樂善好施，人稱藍姑。那年太姥山周圍麻疹流行，病魔奪去了一個又一個幼小的生命，善良的藍姑很著急。一天夜里，藍姑在睡夢中竟然見到了南極仙翁，南極仙翁對她說：“藍姑，在你棲身的鴻雪洞頂，有一株樹，名叫白茶，它的葉子曬干后泡開水，是治療麻疹的良藥。”藍姑醒來，立即趁月色攀上鴻雪洞頂。洞頂上雜草叢生，荊棘遍布。她急于找到那株茶樹，一切都顧不得。突然，她發現一株與眾不同、亭亭玉立的小樹，“啊！是白茶樹！是白茶樹！”遵照南極仙翁的囑咐，她迫不及待地將樹上的綠葉采下來，裝進裙兜。采滿一兜后，她回過頭，驚奇地發現，樹上又長出了新葉——原來這是仙翁賜的仙樹！

結局是完美的，藍姑拼命地采茶、曬茶，然后把茶葉送到每個山村，教鄉親們如何泡茶給出麻疹的孩子們喝，終于戰勝了麻疹惡魔。

白茶是仙樹，那就讓藍姑的白茶來治愈她心中悲傷的惡魔吧。聽完故事，她迅速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茶。

4

路塵突然慌了，幸好朋友這時走了進來。朋友看著她的舉動，見怪不怪。朋友指指她糾結不展的眉，趴在路塵的耳邊，低語了一番。

路塵起身又給她泡了一杯白茶。茶很燙，她就盯著杯子，看茶葉跳舞。路塵又開始講故事了。

有一個農家出身的人，大學畢業后，和朋友一起合伙做生意。做生意有賺有賠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可是那一次，他實在賠得徹底。朋友把責任都推到了他身上，甩手走人。他砸鍋賣鐵，還完債務后，一轉眼卻看到相戀五年的女友冷冷的背影。那樣的打擊，他都沒有自暴自棄，怨天尤人，他只想東山再起。可世態炎涼，他籌不到翻身的資本。

只能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他回到老家侍弄祖上留下來的茶園。在茶園清凈無擾的日子里，他的心也開始平靜下來，生意上的事也漸漸放下。有時候，他會想，也許生意的失敗真的是錯在自己。他其實不喜歡生意場上燈紅酒綠的生活。茶園里的清淡時光，更讓他心生歡喜。女友的離棄，他傷心卻未曾恨過，人各有志，不能勉強。

聽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她莫名地想笑，嘴里含著的一口茶噗的一聲噴了出去。她的樣子逗得他們都笑了。

朋友敲著她的頭，罵她：“沒良心，聽到比自己更慘的事，終于笑了，可是人家路塵比你有勇氣啊。”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她再看路塵的時候，無比的熟識和親切。

5

事后她才知道，喝茶原來是有預謀的。朋友和路塵早商量好了，要拉一把泥潭中的她。而她真的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次又一次往路塵的茶園跑。

路塵總是很忙，也只有在雨天的時候，才能陪著她坐在窗前靜靜地喝一杯白茶。而有雨的日子，她總是特別期盼。她和路塵成了知己，無話不談。他講茶園的點點滴滴，她講寫稿的困惑和迷茫。

有時候，她干脆抱著筆記本來，和路塵一起琢磨到底用哪個詞合適。自然而然，她的文章，路塵成了第一個讀者。

兩年后，她寫出的字，像一朵朵花兒綻放成了春天的模樣。

而她和路塵，似乎一直在知己的路上溜達著。她單著，他也單著。朋友來喝茶，問他：“怎么還孤家寡人啊？”又說她：“你呀，也不小了啊！”

他們都看向了對方，笑了。

6

又一次去茶園的時候，她帶去了一本雜志。雜志上有一個愛情故事，她非常喜歡。作者寫他的爺爺奶奶像屋頂上兩片平凡的青瓦那樣相愛，認準自己的位置，一站便是一生。相互依賴，相依為命。一片將另一片抱在懷里，擋風遮雨一輩子。

那天的雨滴滴答答的，特別悅耳。她從包里拿出雜志給路塵看，他接過來卻沒有打開，而是走進里屋的書房，拿出來一本一模一樣的雜志。她笑起來，她怎么忘了，自從他知道她給這家雜志社寫稿，他就訂了這種雜志，期期必讀，字字必看，他說算是對她的支持。

他如以往一樣，給她泡了一杯白茶。茶香裊裊里，她沒有像以往那樣安靜地坐在窗前喝茶，而是調皮地跑到了門口，仰起臉，伸手去接瓦片上流下來的水滴。一滴水落在了她瘦小的手掌里，相鄰的瓦片上的一滴水卻落在了另一只寬大的手掌里。

然后，兩滴水相融，又變成了一滴水。那是路塵第一次握住她的手，那么寬厚，那么溫暖。

路塵望著滴水的兩片青瓦問她：“你說，有一天，我們是不是也會變成爺爺奶奶？”

這是她和路塵的愛情。平凡，平淡，平實，像房檐上兩片普通的青瓦，遇見了，便風雨里相守，像爺爺奶奶那樣，一站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