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守德
在當代軍旅詩人中,賀東久也是風格特色極為突出的一位。這位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后就職于南京軍區前線歌舞團、總政治部歌舞團的詩人、詞作家,自1973年起就開始發表作品,出版了《帶刺刀的愛神》《相思林》《暗示》《面影》《懸念》等多部詩集和歌詞集。由其作詞的歌曲《中國 中國 鮮紅的太陽永不落》《呵 莫愁 莫愁》《邊關軍魂》《瀟灑女兵》《眷戀》《父親母親》等,可謂是唱響了大江南北,成為一名有著較高知名度和廣泛影響的詩人與詞作家。
我與賀東久有較多的接觸,始終感到他是一個非常敏感、聰慧而多情的詩人,也是一個全身心真誠感受時代的詩人,有一腔赤子般的情懷。對他的詩歌創作而言,我最欣賞的當數《帶刺刀的愛神》等詩作,那些都是他20世紀80年代的作品,真實地反映出作為一名軍旅詩人的賀東久,總是眼睛向下感受軍營生活,側耳傾聽軍旅的各種聲響,從細微之處發現詩意,并加以清晰且具有獨特性的表達。他直率、張揚又有些狡黠的性格,使之常常把內心的一切自然地袒露出來,因此在他的詩作里從不掩飾對世界與對象的喜愛,從而形成了他詩作的鮮明特質。有評論家評論他的作品“一半是火,一半是水”,兼有威猛和柔媚的風格,而賀東久則評價自己是“握刀劍而狂歌,捧玫瑰而低吟”,此論可視為對其詩歌風格的準確概括和定位。毋庸置疑的是,其詩作中所富含的詩意、哲理和真情,成就了他人難以望其項背的詩藝高度。
賀東久的詩作里,因豪邁地直抒胸臆和運用與之相稱的具體物象,使之流淌著一種昂揚與柔情的雙重韻律,閃耀著感動人心的明亮色彩。而兩者之間轉換又如行云流水,十分自然妥帖,因而充滿詩情的張力。如《留給世界的印象》:
“留給世界的印象/我們是一批年輕人/一批燃燒著激情的機器/我們的手會射出/子彈 導彈原子彈/使大地 天空和海洋/都感受到顫栗/我們是風 是火 是雷/高傲 冷峻 豪邁/穿著一身碧綠的/像春天一樣不褪色的軍裝/顯示著青春的蓬勃/開朗和莊嚴的氣派/愛 在額角/刻下細密的皺紋/在頭頂染上灰白/雖然過早了些/并不意味著衰老/軍鼓和銅號/是人類永遠年輕的打擊樂和吹奏樂/奏著昂揚 輝煌的A大調/當我們邁著有力的正步/走過閱兵的廣場/晴空是和平鴿在自由飛翔/耳邊是溫柔的少女們/在合唱 歌詞大意是/最可愛的人”——/“這 便是我們/留給世界的印象”。
作為軍旅詩人大概都會有機會憑吊某處古戰場,在發思古幽情之時,聯想到古代浩繁殘酷的戰爭,必定有豪壯或悲涼之氣等無限感慨,從歷史的深處和詩人的內心奔涌而來,于是詩人借此抒發對歷史、對戰爭、對自身的獨特思索和認識。他的《古戰場抒情》也正是如此:
“一切都是遙遠的了,血凝固了,從地底長出了五顏六色的夢幻……這片土地,如果不飲血,一定是長久的蒼白,板著哭泣的臉!犁是什么?是刀刃,是劍鋒,是揮殺的弧線!軍人拖著古老的鏵犁,在土地上耕翻;陽光舉起嚴厲的鞭子,把他們成批地驅趕;這是祖國的太陽啊,人們為尊嚴而戰!清醒地死去,像清醒活著一樣,充滿自由的快感!我摸摸頭顱,呵!一顆裝滿思想的炸彈!祖國呀,如果需要——我把它擲向明天。”
反映當代的軍營生活,就不能不提到軍號,賀東久也不能例外。這是他相對早一些的詩作,詩情昂然的他,忍不住要對軍營里一切具有象征性、標志性的事物吟詠一番,因此就有了這樣一首詠物詩。這是他所理解的、心目中的軍號,以及它對于軍人存在的意義與影響。詩作中作為軍人的、軍旅詩人的角色清晰可見,透露出詩人對軍營的鐘愛與自豪,以及作為戰士般的那種沖鋒向前的勇敢姿態。如《軍號》:
“一支陽光鑄造的軍號/在黎明前驟然吹響/我們從夢中躍起/迅速操起槍/一切像一陣風/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直到跑出了五里地/才想起剛才那聲音/發自一個意志的胸膛/黑夜在他手中抖索/并迅速從他紅唇中逃亡/權威相當于上帝的分量/干脆叫他軍營的‘上帝吧/按照他的旨令/我們作息 操練 沖鋒/即使腳下躺著死亡/他用獨特的語言昭示我們/每個詞句里/充滿生的莊嚴/死的輝煌/傳遞著遠古與現代的交響/呵 一個民族的強健和遼闊/崛起在他的手上。”
瞄靶是戰士日常訓練的基本內容,是提高單兵素質和戰斗力的必要課目。詩人從中也發現了詩意,他對花叢中的槍口這一意象的捕捉,表達了他對此的獨特感知和理解,給人以別樣的想象與品味。如《伸出花叢的槍口》:
“在五月的山坡上,我們靜臥著瞄準。把槍管伸出花叢,三點成一線,朝著一個永恒的主題——延伸…… 前方,半身胸環靶,象征著一個人體的造型。它的名字叫‘侵略者,一個立在陽光下的陰影。我們屏住呼吸,瞇縫起愛幻想的眼睛。調動一切注意力和想象力——在那生命的中心位置、鐫刻戰爭的象形文字……這是一個在和平的背景下,每天都進行著的故事。鮮花和黑洞洞的槍口,構成奇特而深邃的意境。一幅色彩對比鮮明的圖畫、在春天的懷抱里構思,又為了春天而完成。”
賀東久是一個愛神久駐內心的詩人,因此愛情也是賀東久愛寫的題材。但他的愛情詩里,更有那種與軍人的角色與使命相關的聯系,他的詩也更具有了軍旅生活的容量和社會意義。榮譽感和好勝心無疑是一個軍人,也是一個女性應有的特質。詩人通過一個小小的情節,一處小小的場景,寫出了作為軍人的和軍人戀人的兩者在這一問題上的心理、立場與態度。以此,我們可以看出詩人捕捉細節的能力與眼光,以及在表達上的質樸、自然和精巧。如在《帶刺刀的愛神》中詩人這樣寫道:
“一個暗淡的黃昏,我們步出軍營。來到小河邊坐下,讓晚風梳理著,亂麻般的心。評功會開過了,光榮榜上沒有姓名。她生氣了,三個夜晚不理我,像三年一樣,漫長而陌生。我說:下次一定爭取,不立功不是軍人!她伸出小拇指讓我勾,像孩提時一樣認真,‘好吧,再給你一次立功的機會,不爭氣不是愛人!當我們完全諒解以后,手和手又編織著信任和柔情。暮靄里,我看見她得意地笑了,止不住說:‘你真像朵玫瑰喲,你這帶刺刀的愛神!我把刺刀捅向敵人,而你卻刺著我的心!”
比較起來,軍隊是最具形式感的群體,而閱兵正是這種形式感的集中體現。每一個看到大閱兵的軍人,都不會無動于衷,相反會情不自禁地熱血沸騰、激情四溢,下面的這首詩就表達了詩人在目睹閱兵典禮時興奮的心情。《閱兵進行曲》:
“當一只手舉過眉際,我看見軍帽下,那雙莊嚴的眼睛,英俊而年輕。黨和我們的階級,人民和白發的將軍,立即用親切和激奮的眼神——檢閱觀禮臺下忠誠的士兵!這是一支腳蹬解放鞋的隊伍,這是一列身穿綠軍裝的戰陣。士兵沒有炫目的禮服,將軍沒有綬帶橫胸。人人整潔而威嚴,個個清貧而自信。他們守護財富,他們捍衛光榮,也創造光榮……導彈是新的,昂著不屈的頭顱;火箭是新的,睜著冷峻的眼睛;刺刀閃著寒光,凝聚著戰士的赤誠;軍旗在前——卷揚起歷史的雄風……鋼鐵的心弦,彈擊出鋼鐵的轟鳴;千萬雙腳邁動了,大地震蕩著雷霆!”
作為士兵的個體,在整個軍隊的行列里,無疑是形形色色的存在,每一個存在都構成了自己的獨特的生活意味與情趣。小島上的三個士兵,進入賀東久眼簾時,便有了不一樣的情趣與解讀。如《這里,駐守著三個士兵》:
“在幾乎與星月平行/暴雨—烈風/光顧的地方/駐守著三個士兵/他們/像一具三腳架/又像一具獨弦琴/終年 只能聽見/電話鈴和海潮共振/接著 再接著/便是無邊的寂寞和冷清/三個現代的魯濱孫/還是現代的苦行僧?/不!生活對于他們/不是漂流/不是宗教的虔誠/當踏上這遠離大陸的/小島的剎那/他們便清醒地懂得/這是一種義務/為了祖國和人民。”
寫走向戰場、沖鋒陷陣的戰士與母親的告別,也是一個常見的角度,也總是那么催人淚下,感人至深。在這里,詩人用具體的場景描寫,表現在這生離死別的時刻,沒有戀人、只有母親的年輕的戰士,把母親視為最重要的抒發對象,傾吐內心的情緒,其感情的噴發是最為真摯的、灼燙人心的,在深情與豪邁中洋溢出大無畏的革命英雄主義的精神,表達出與敵血戰到底的決心與意志。如《再見吧!母親》:
“晨風吹過靜靜的山林,我蘸著曙光寫一封家信,親愛的母親,假若兒在沖鋒中驟然倒下,請您不要傷心,難過時望一眼高高的青山,那就是我挺拔的身影,還在為您站哨執勤……晨風吹過靜靜的山林,邊疆的曙色越來越深:親愛的母親,假若兒在炮火里化為灰燼,請不要痛哭失聲。悲切里望一眼長長的綠水,那就是我不息的生命,還在大地上歡跳奔騰!呵!信號彈升起來了,照亮了邊疆的黎明。再見吧!母親,且擱下手中筆,操起火箭筒。越寇喲,我相信你將付出昂貴的代價,才能夠將我的死神買通!即使在戰斗中犧牲一百次,這又有什么要緊?呵!媽媽——九泉下,我愿聽到您,老人家自豪的笑聲……”
作為軍旅詩人,親臨并切身感受戰場的生活,是激發詩意的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賀東久不曾去正面描寫戰斗,而是選取了士兵的抽煙這一細節切入,并且從中體察到了戰斗中的士兵的苦與樂。其充滿趣味性的抒寫,不只反映了詩人幽默的性格,也不只意味著要為戰士呼吁,而是表達了他對士兵們艱苦戰斗生活的體恤與理解,反映了詩人對于戰友的兄弟般的、深一層的情感。如《覆蓋在硝煙之上的幽藍》:
“戰斗間隙里點燃一支香煙/像詩人在靜默中孕育靈感/我們在鉛一樣沉重的硝煙之上/覆蓋上一層淡淡的幽藍/大伙把香煙抽得絲絲做響/如讓風傳遞之濃烈的香甜/給硝煙一個報復性的嘲諷/用吐出的煙圈鑄成的鎖鏈/士兵們真是些奇怪的家伙/滿腦子征服計劃如滿腦子刁鉆/我們吸著煙緊盯著前沿/呵 抽煙是士兵們光榮的缺點/兩分錢一支香煙也許太寒酸/兩分錢的火柴能把思想點燃/兩分錢也點燃了戰火中的歡樂/歡樂中戰死不會遺憾/今天 全世界都在呼吁戒煙/但不知什么時候能掐滅硝煙/憑著嘴唇上這顆燃燒的太陽/士兵有權說:抽煙不是人類最大的危險。”
下面這首詩也許是詩人寫得最為沉重悲壯的作品,他的敘事與抒情都帶上了感傷的色彩。但在其極簡括的敘事中,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倒下的戰士,曾經怎樣像“憤怒的獅子”一樣作戰,以及他的戰友對他的犧牲所表達出的深情。在這里,犧牲仿佛成了神圣的儀式和無盡的美麗,詩人在他的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士兵的贊美之情和深沉的愛。請看《士兵靜靜地躺在墓地》:
“鉛灰色的云/把大山/壓得很低 很低/海在遠方的星光下啜泣/士兵戰死了/躺在黃土壘砌的/金色搖籃里/像一個剛剛入睡的孩子/他太疲倦了/剛才還像一頭憤怒的獅子/在曠野里不安地奔來奔去/此刻他頹然倒下了/他需要安息/只是這休息過于悠長/他還很年輕/這一睡將是一百年一千年……/像太陽的照耀一樣永恒/他的心臟被打穿了/他的武器沒有毀壞/他的同伴們在三分鐘的默哀以后/又勇敢地昂起了頭來/等到十年以后/他墓旁的松柏將會升高/每當靜夜/樹梢上的知春鳥/將向所有的年輕人/發出一束綠色的/愛的警報。”
重讀賀東久的詩作,依舊可以感受到他那一顆年輕的、敏感的、跳動著的心,是怎樣真心、真情、真意地潛泳于軍營生活,思索著戰爭與和平、奉獻與犧牲、瞬間與永恒,抒發自己的詩情、戀情與豪情,寫出了傳遞那個時代特有聲響的詩歌,使自身在這種真摯的創作中進入不朽的行列。今天的軍營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更具有了許多新的生活特質和意味,從而呼喚更多具有鮮明創作個性和才能的詩人的誕生,呼喚更多的詩人一如既往地投身軍營生活中去,更加身入、心入、深入地感受今天的強軍時代,在對軍事變革真切理解的前提下,張揚起自己獨特的藝術個性,施展出自身過人的才思,創造出屬于時代的新的詩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