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嬋娟
浮生未有期
◎月下嬋娟

一
那是我第一次隨母親入蒼羽皇宮,穿著南蜀最奢華的衣裙,母親金紅色的披帛在我的眼前如流云般翩轉。我亦步亦趨地跟著這個強勢驕傲的女人,心下疲憊地思量:蒼羽的皇宮果真恢宏,父王再怎么傾盡國力,也不能為窮奢極欲的母親造出這樣金碧輝煌的宮殿。
那小宮女肯定是嚇傻了,不僅撞到了走在前頭的母親,手中端著的一盆涼水還直接澆在她為此準備了三個月的新裙子上。在母親陰沉著臉想要吩咐左右拿下那個瑟瑟發抖的宮女時,我搶先一步將兩記飛揚的耳光扇在那女孩臉上。我只是想用這樣的方式救下她,沖撞母親的宮人,從來都只有死罪。
我是在那時初見謝懷安的,就在開得最濃烈的一樹桃花后,年輕的男子尾隨著蒼羽的帝王踏出宮門。母親斂了云裳行禮,娉婷的身段裊裊如云。我疑惑怎會有男子生得這樣清俊,他垂下的眸光觸及我,明明笑得溫潤的臉如冰封般驟然僵住。我想他是討厭我的,他剛剛看見我如何蠻橫無理地摑一個小宮奴耳光。
長廊那頭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有女子的歡笑嬌如銀鈴。那女孩穿粉紅色的衣衫,嬌媚精致。九五至尊走到歡笑的人面前,屈指輕彈一下她粉嘟嘟的臉:“沅沅這么頑皮,哪有半分一國公主的樣子。”那頭走來蒼羽的皇后,我母親南蜀王妃的親妹妹,在無數人的簇擁下儀態萬方,卻急著心疼女兒的天真頑劣。
我無從理解站在身側濃艷母親的失望,她的失望從那無比精致華貴的衣裙下滲透出來,從她那仍然風華絕代卻難掩皺紋的美麗眼睛里流淌出來。我看著母親秋水般的明眸瞬間黯然老去,看著謝懷安在花影下對母親和我行禮。他說:“蒼羽謝懷安,見過南蜀王后,莫離公主。”
“懷安哥哥,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只竹蜻蜓。”這個帝國真正的公主從她母親懷中探出頭來,對畢恭畢敬向著我和我母親行禮的男子嬌嗔。
南蜀只是一個諸侯小國,可這并不妨礙我將他的名字謹記。蒼羽左相那驚才絕艷的三公子,姓謝名遠字懷安,精通琴棋書畫的風雅高潔早已聲名遠播。
二
我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被叫去赴宴,席間有樂師演奏南蜀的曲子。小公主站起來斟一杯酒,言語天真:“莫離姐姐,聽說這桃花舞,只有南蜀人才跳得最好看。”無數人望向我,滿座衣冠中他白衣勝雪,目光掠過我的臉。我接過公主手中的酒,笑著說:“莫離獻丑了。”
他不會知道我的每一個旋轉如踩針氈,也不會知道我輕盈的舞姿下是雙腳的血跡斑斑。我踉蹌地跌倒在地時,公主急急忙忙奔過來想要扶起我,關心難過的神情溢于言表:“莫離姐姐,這桃花舞本來就難跳……”我看著仿佛要哭出來的公主猶在自責,那杯被動過手腳的酒讓我無力支撐,原來是她給我設下了陷阱。當我怒視的眼睛盯著她,想要推開她的虛情假意,卻被來人緊緊攥住衣袖:“是你天性自私狠毒還是覺得沅沅公主好欺負?”是謝懷安的手,溫暖修長堅定的手,此刻勒緊我如鐐銬。
我想自己還是太過天真,所以在日間,滿臉堆笑的公主找來要同我出去玩鬧時,我不假思索就點頭答應了。是很簡陋的小陷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拆穿,所以跌進其中讓雙腳被劃得鮮血淋漓。
宴席散后,我并沒有準備在這人跡罕至的御花園窺探皇家的秘辛,可是,那女子尖銳的質問絆住了我,是母親。與她永遠美麗強悍的形象截然不同,她淚流滿面地追問著陰影中的男子:“你說過永不負我的……”花影斑駁,掩上那男子明黃的龍袍,那么璀璨的顏色,在一個女子半生的光陰和無盡的淚水下也黯淡了。
那盞宮燈照上我的臉時我有片刻的驚悸,我不知道他在風里看了我多久,謝家的三公子懷安。“我知道這毫無道理,但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
“都是我的錯,不知道你有傷在身。”他將宮燈擱上石桌,捧起我血跡已凝固的鞋子,纖瘦如彎月,他蹙眉思索,小聲呢喃:“莫離公主,你的桃花舞好像在哪里見過。”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任他用干凈的白絹將我的傷處一層一層裹縛。我專注而貪婪地凝望他的側顏,直到隱藏著我們的大樹落下滿地芳菲,花朵一瓣一瓣堆滿他的肩頭。我不準備告訴謝懷安那些心酸甜蜜的過往,不準備告訴他千里之遙的南蜀曾經有過他小小的家,不準備告訴他,他與阿離的故事。
小時候的我總是哭鬧,竭盡所能想要抓住母親美麗的裙裾。她煩不勝煩,最后我被關在漆黑的屋子里,將脊背貼緊墻壁。再被放出來時我就不再渴望她的溫情,也不再渴望世間任何感情。我是諸侯王的女兒,小小年紀美名譽滿九州,可母親從來不會在乎。
如果沒有遇到阿遠,如今的謝懷安,我的人生只有黑暗的記憶。我時常想起那個東風徐徐吹開三千桃花的午后,小小的青衣少年趴在后宮頹敗的墻頭。我蕩著秋千,臉上掛著未干的淚痕。他大聲喚我,告訴我他叫阿遠。我從來舍不得把自己心中的珍藏拿出來與任何人分享。阿遠給我做的紅頭綠翅竹蜻蜓,阿遠在宮外河邊撿的色彩斑斕小石子,阿遠給我畫的小像……
我所有的感情都從秋千架上的那一回頭開始,終止于某個云淡風輕的春日。我在無人問津的后宮給阿遠跳桃花舞,眉目漸長的少年握住我的手,將我攬入他單薄的懷中。“師父說我爹爹在帝都,我去找到爹爹就來帶你走。”他已然找到自己的父親,阿遠是左相流離在外的三公子謝懷安。
三
母親在蒼羽的皇宮里歇斯底里地摔東西,她以為這般哭鬧,肯定還會有人心疼地來將她捧在掌中。事實是無人來看她的表演,無人來喚她一聲“紅葉”。她靠在椅背上凄涼地說:“他要我做的事我全都照做了,為什么還要這樣對待我……”我輕柔地按捏著她的身體,這濃艷華美的女人,雖然已不再年輕,但仍有一朵牡丹開放過的馥郁。我想,她是在說父王嗎?父王怎么肯違逆一點她的意思。盡管他已經對她千依百順到丟了自己的性命,丟了自己的國家。
“你不知道吧,阿離,圣上打算選左相家的那個孩子娶公主,叫謝懷安的那個……他操心他的女兒都遠勝過關心我……”我以為自己早已不會再哭,眼淚卻還是迅速地墜下。
公主帶著一大群仆從尋至御花園時,我笑得詭異,像一株危險迷人的罌粟,我拉過那低頭凝視我腳上傷口的男子,撲進他的懷中,他受驚般地推開我:“臣謝遠……”高高在上的公主再不能容忍一再放肆的人,她尖聲地沖著我吼道:“你果然與桑紅葉是一丘之貉,都是禍國殃民的妖孽……”清白體面的世家公子僵硬著目瞪口呆,被純真爛漫的公主拉過衣袖:“懷安哥哥我們走!”他站起來轉過身,像是確定自己再無理由留下來面對我,了解我,這個幾次三番自私狠毒又喜怒無常的人。
我并不知道蒼羽驚才絕艷的駙馬在余下的半生光陰中曾無數次撫過自己的手掌,描摹我那日烙下的滾燙痕跡——它像長滿尖刺的薔薇,仿佛在一個清冷的月夜被一寸溫暖蜇傷,而后終身不愈。而他也不會知道最終我去了哪里,他與公主成親的那日我捧了母親的骨灰出城,蒼羽的皇城依舊恢宏壯麗,朱紅的宮墻連綿迤邐,琉璃的金頂在日照下閃耀皇者之光。
南蜀城破那日,母親面對著捎信而來的王師喜極而泣,她用十八載的青春做賭注賭他愛人的心腹之患定會徹底臣服。彼時他果然死了,國敗城破,捧于掌心的美人換上壓在箱底的彩衣,她從來都承認她是處心積慮。錦字成灰,鴛盟難續。她在大火中又哭又笑,我哀求每一個人進去救她。帝王仁慈地蹲下來扶起我,溫聲說:“阿離,你母親瘋了,她自己放的火,我們誰也救不了她……”許多年前他也曾握著心愛女子的手,對她說:“紅葉,替我嫁到南蜀去,除掉南蜀王這個心腹大患,蒼羽的皇后永遠都是你。”她怎么就信了他。
而我,怎么就信了我的阿遠。我以為是左相領兵攻破南蜀這一血的事實讓我和我的少年郎再無相見之期,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的公主再一次嘲笑命運讓我顛沛流離。“你從來不知道的是,阿遠曾經為了要回去帶走你,寧愿放棄千辛萬苦找到的父親。”那一日他說:“我要娶妻也只娶阿離一人。”
那一日他說:“我知道這毫無道理,但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他再不能記得阿離,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被蒼羽國師施下了禁術。后來我聽說春風得意的駙馬總是很惆悵,那個叫莫離的從南蜀來的女子,他明明沒有見過她,卻為什么好像,已經永遠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