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記者 王磊磊 實習記者 顏晨
江蘇一民企為何30年都摘不掉“紅帽子”
文 《法人》記者 王磊磊 實習記者 顏晨
30年前,他是江蘇省東臺市幾乎家喻戶曉的建筑能人,北上創業,衣錦還鄉,30年后,為了摘掉自己創辦企業的“紅帽子”和自己背負的罪名,他奔走投訴,一無所有。帶給他厄運的竟然是——東臺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出具給檢察機關的一紙關于企業性質的認定:私企還是集體企業?罪還是非罪?究竟是什么樣的真相困擾了他17年?
2016年的冬天對于69歲的吳陸旺來說注定不會比往年溫暖,他的心依然感覺冰涼。老伴臨終前的叮囑還在他耳畔回響:“一定要討回你的清白,不要放棄。”說到這,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扭過頭望著窗外,悄悄的抹著眼淚。夕陽灑在他的臉上,讓他疲憊的面容顯得愈發蒼涼。
30年前,當地鄉政府為了完成縣政府下達的工業產值,發展地方經濟,邀請他自己投資成立了東臺縣新曹建筑安裝公司(下簡稱新曹建安公司)。1985年期間不允許成立私營企業,只能掛靠鄉辦集體。災難不期而至,1999年2月被東臺市人民法院認定侵占其開辦的“紅帽子”企業新曹建安公司24萬余元而被判刑七年。刑滿釋放后,為了摘掉企業的紅帽子,拿掉自己有罪的“帽子”,他艱苦上訴17年未果,一無所有。
彼時,定罪吳陸旺的一份關鍵證據系東臺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出具的《關于重新核定東臺市新曹建筑安裝工程公司經濟性質的答復》。2013年,農業部鄉鎮企業局的一份認定書讓他重新看到了希望,鄉鎮企業局經調查認定:新曹建安公司是由吳陸旺以固定資產和現金進行投資、自主經營創辦的。新曹鄉政府沒有任何投資,只是出面進行工商登記注冊。企業與鄉政府不是上交利潤關系,而只是把企業產值算為鄉工業產值。鄉政府也沒有參與過企業生產經營管理。因此企業不具備集體企業的特征。
盡管如此,經歷過一審、二審、申訴,自己職務侵占的罪名卻仍未得到糾正。這一段幾乎掩埋在歷史中的真相究竟如何?
吳陸旺,1948年生人,他是這個事件的主人公。吳陸旺自1967年開始從事建筑業,業務越做越大,他也成了東臺縣家喻戶曉的建筑能人。1985年5月,吳陸旺經東臺縣新曹鄉黨委、政府的動員,自己出資開辦了東臺縣新曹建筑安裝公司,注冊資金1.7萬元,登記為鄉辦集體企業。鄉政府發文任命吳陸旺擔任該公司經理,且企業為自主經營、獨立核算、自負盈虧。
1987年吳陸旺帶領他的建筑團隊掛靠北京部隊建筑公司,參加首都建設,新曹建安公司成功的打進了北京建筑市場,吳陸旺和他的建筑隊伍也逐漸在北京站住了腳。
吳陸旺告訴記者,其實這個公司在東臺沒有實際業務,但政府讓新曹建安公司把企業產值算為鄉工業產值。
據吳陸旺介紹,1990年,新曹鄉有一福利建材廠倒閉負債20余萬元,政府無力償還。彼時,政府找到吳陸旺希望他幫忙出資還清并答應將該廠土地劃給建安公司建辦公大樓。
1991年,在幫助政府償還完債務后,新曹建安公司在該地塊上自己出資建起了公司辦公大樓,占地4000多平米。記者來到新曹鄉看到這棟大樓,這棟樓至今仍算得上新曹鄉街道上氣派的一棟建筑。
1996年,新任新曹鄉黨委書記殷志國看鄉政府的辦公條件差,希望吳陸旺轉讓其公司辦公大樓,兩次派政府工作人員錢成鉻到北京與他商榷建安大樓轉讓一事。當時建安大廈建筑成本185萬元,政府以幫助建安公司轉為私營企業為條件,要求76.5萬元成交,并于1997年3月26日簽訂了轉讓協議,各自加蓋了公章。
但此后新曹鄉黨委、政府拒絕履行協議。理由是 新曹建安公司是鄉辦集體企業,政府應當無償使用該辦公樓。
讓吳陸旺沒想到的是,麻煩接踵而至,1997年,吳陸旺被新曹鄉政府、黨委向東臺市委、東臺市檢察院舉報,稱侵占集體企業資產。1998年2月15日,檢察院出具企業經營過程中的卷宗材料要求東臺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對新曹建筑安裝公司的企業性質進行重新核定。同年2月20日,東臺市工商行政管理局依據檢察院提供的卷宗材料作出《關于重新核定東臺市新曹建筑安裝工程公司經濟性質的答復》,認定該企業為鄉辦集體企業不變。
1999年2月12日東臺市人民法院作出[1998]東刑初字第4號刑事判決書,以吳陸旺犯職務侵占罪(侵占東臺縣新曹建筑安裝公司資金24.7萬元)判處有期徒刑七年。此后,鹽城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維持了對吳陸旺犯職務侵占罪的一審判決。其中一個重要依據就是新曹建安公司為鄉辦集體企業。
此后,吳陸旺從一個意氣風發的企業家變成一個一無所有的階下囚。

1991年吳陸旺自掏腰包建的辦公大樓,入獄后,被鄉政府使用
根據判決書顯示,東臺市人民法院認定:“被告人吳陸旺于1993年11月,指使總會計花德春假借陳永金的名義,虛設薪資表,領取廣安門工程地槽保暖費 24500元歸己所有;1995年6月,被告人吳陸旺在與公司工程隊結算結算王府公寓工程工資過程中,重復列支聯隊工資,從公司領取人民幣29萬元,除用于公司工程有關費用外,吳陸旺從中侵占188500元歸己。”
此外,法院經審理查明:于1985年經工商部門注冊成立的新曹建安公司的企業性質為鄉辦集體。企業創辦初期,新曹鄉政府沒有投資,企業運營資金由公司干部職工集資(含以實物折幣集資)、預收工程款、向銀行貸款組成,后干部職工的集資款分別陸續還本付息。
吳陸旺指出,讓法院認定自己有罪的一份關鍵性證據就是1998年2月20日東臺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應東臺市人民檢察院的《聘請》作出的《關于重新核定東臺市新曹建筑安裝工程公司經濟性質的答復》(下簡稱《答復》)是根據偽造證據出具的。依據的是檢察院提供的卷宗材料是公司成立之后經營過程中的材料。依據國家工商總局的行政法規:“重新核定企業的經濟性質應重新審查企業開業登記時提交的文件材料所反映的財產所有權、資金來源、分配形式,分別情況予以處理。”
東臺市工商局出具《答復》時實際未調查核實,卻偽造“現已查明”,新曹建安公司在向工商局申請登記注冊時,提交的17000元資金證明屬虛假證明文件。企業開業之初主要經費來源是包括吳陸旺在內的職工集資(該款項支付利息,在企業開辦后已陸續向集資人支付完了本、息)。根據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關于核定企業經濟性質有關問題的答復》(工商企字[1996]第262號)第五條規定精神,本局認定原核定的東臺市新曹建筑安裝公司集體經濟性質不變。
但新曹鄉財政所趙崇德提供了一份經過公證的證詞,該份證詞顯示:在新曹建安公司登記注冊的前一天,新曹鄉財政所派專員趙崇德到吳陸旺兩處施工工地進行調查,評估吳陸旺正在使用的施工用具有卷揚機2臺、輸送塔1臺、腳手架等,評估價為1.5萬元。該財政所還核實了吳陸旺有2000元流動資金。該財政所為吳陸旺出具了1.7萬元的《注冊資金證明》。
且時任東臺縣花舍工商所所長王云根和工作人員丁祝平也提供了證詞,并經過了公證,表示花舍工商所接到新曹鄉財政所的《注冊資金證明》后,對《注冊資金證明》到現場進行了核實,經工商所研究同意核發《營業執照》。
以上三人的證詞足以認定新曹建安公司登記注冊時提交的材料中17000元《注冊資金證明》是事實。
另外,記者注意到東臺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在作出《答復》時,偽造一份關于原新曹鄉財政所所長祝益芝的《詢問筆錄》,祝益芝本人表示并非本人所錄,為此出具證詞并公證。這使得讓法院判決吳陸旺有罪的關鍵性證據——工商行政管理局出具的這份《答復》內容的真偽更顯得撲朔迷離。
隨后記者去往東臺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現改名為市場監督管理局)采訪到了該局一位姓丁的科長。記者告訴丁科長說:“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解一下吳陸旺這個事情的背景情況。”丁科長表示:由于這個案件還在二審過程中,作為行政機關,不便發表意見。
那么,新曹建安公司究竟是集體企業還是私營企業,這是決定吳陸旺罪與非罪的關鍵。
對此,吳陸旺向記者解釋稱,當時新曹鄉的經濟情況比較落后,為了完成上級下達的工業產值,發展當地的經濟,幾個鄉里領導反復動員我成立企業,掛靠鄉辦集體,雖然這家公司注冊時登記為集體性質,但政府承諾:“鄉政府不參加管理,企業自負盈虧。”,且政府沒有投資一分錢,完全靠我個人出資完成注冊。
事實上,新曹建安公司的經歷帶有特定的歷史時期色彩。根據1982年8月9日國務院《公司企業登記管理條例》第二條的相關規定,1985年建安公司注冊時,工商企業登記不允許私營企業進行注冊登記,只能注冊集體企業。
這一類企業正是典型的“紅帽子”企業,它是指由私人資本投資設立,而又以公有制企業(包括國有和集體企業)的名義進行注冊登記的企業,或者掛靠在公有制企業之下的企業,即名為公有制企業實為私有制企業。
“紅帽子”企業是時代變遷遺留下來的歷史性問題,隨著黨和國家的個體私營經濟政策的進一步落實,過去名為國有、集體,實為私營性質的企業要求登記機關明晰其產權關系,確認市場主體的經濟性質,到了21世紀初期,在政府相關政策的引導下,幾乎全部企業均摘掉了“紅帽子”,實現了產權認定和產權清晰。
為此,2012年底,吳陸旺向國家農業部鄉鎮企業局投訴,請求該局對新曹建安公司的企業性質進行界定。2013年2月該局出具了《關于商請依法解決江蘇省東臺市新曹建筑安裝公司產權界定問題的函》認定:新曹建安公司是由吳陸旺于1985年以其固定資產和現金進行投資、自主經營創辦的,新曹鄉政府沒有任何投資,只是進行了工商登記注冊,該企業與鄉政府不是上交利潤關系,而只是把企業產值算為鄉工業產值,鄉政府也沒有參與過該企業的生產經營管理,因此該企業不具備集體企業的特征。該局指出,企業產權界定本應該本著“誰投資、誰所有”的原則進行,而不能按照“誰注冊、誰服務、誰支持、誰就所有”的說法進行。為此,農業部鄉鎮企業局向江蘇省鄉鎮企業局發函,要求該局協助鹽城市和東臺市有關部門糾正建安公司被登記為“紅帽子”企業的問題。
2006年吳陸旺刑滿釋放后,向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申訴,要求糾正新曹建安公司集體企業性質錯誤;要求原審法院認定其侵占企業資金的事實不清,證據不充分,改判自己無罪。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則將吳陸旺的申訴交給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駁回了吳陸旺的申訴。
而后吳陸旺一再要求工商行政管理局糾正對建安公司為集體企業對錯誤登記及重新核定結果,但屢遭拒絕。此后吳陸旺走上了一條艱辛的申訴之路。2013年9月2日,吳陸旺向東臺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提出申請,要求該局糾正對建安公司為集體企業的錯誤,恢復企業私營企業的真實面貌。
2014年8月28日,該局作出《關于吳陸旺要求對原東臺縣新曹建筑安裝公司企業性質進行核定的答復》,其中稱:“國家工商管理局于2014年7月14日發布《工商總局關于公布規范性文件清理結果的公告》(工商辦字[2014]138號),將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關于核定企業經濟性質有關問題的答復》(工商企字[1996]第262號文件)予以廢止。現你根據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關于核定企業經濟性質有關問題的答復》(工商企字[1996]第262號文件)規定,申請對原東臺縣新曹建筑安裝公司的企業性質進行核定,我局已無審核企業經濟性質的法定依據。”
值得一提的是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于1987年下發的《處理個體、合伙經營及私營企業領有集體<營業執照>問題的通知》(下簡稱《通知》),至今未廢止。《通知》中寫道:近年來,有些地方在企業登記工作中,審查不夠嚴格,將某些個人投資、家庭投資、合伙人投資的私人經營的工商業定為集體企業,將一些國營或集體單位以下屬企業名義代私人經營者審請登記的定為集體企業,有的還把掛靠集體企業的個體工商戶和私人經營的企業,定為集體企業。這些企業領取的《營業執照》不能真實反映企業的所有制性質,給司法機關審理某些刑事案件和經濟糾紛案件造成了困難,同時也給當事人造成不應有的政治影響和經濟損失。
為了解決上述問題,特做如下通知:
工商行政管理機關對領有集體企業《營業執照》,實為個體經營、合伙經營、私營企業的,應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城鄉個體工商戶管理暫行條例》和我局《關于印發<城鄉個體工商戶管理暫行條例實施細則>的通知》等有關規定,加以糾正。司法機關在審理刑事案件或者經濟糾紛案件涉及企業性質問題時,工商行政管理機關可以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向司法機關介紹情況,建議是什么所有制性質就按什么所有制性質對待。
有關法律專家指出,東臺市工商行政管理局作出上述《答復》,實際上是找借口行政不作為。
2013年9月,吳陸旺向江蘇省東臺市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確認鹽城市東臺工商行政管理局未按原告申請公開的方式公開政府信息違法。法院駁回原告吳陸旺的訴訟請求。
2014年3月吳陸旺不服東臺人民法院行政判決,繼續上訴至向江蘇省鹽城市中級人民法院,法院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2014年9月,原告吳陸旺不服被告東臺工商行政管理局作出的《關于對吳陸旺要求對東臺縣新曹建筑安裝公司企業性質進行核定的答復》,向東臺市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法院判決:駁回原告吳陸旺的訴訟請求。
2015年4月,吳陸旺因要求被上訴人東臺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履行法定職責一案,不服東臺市人民法院行政判決,向鹽城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法院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而后,吳陸旺于2016年7月16日向鹽城市鹽都區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請示確認《關于重新核定東臺縣新曹建筑安裝公司經濟性質的答復》無效。鹽都區人民法院未經開庭審理及詢問當事人就于2016年10月19日駁回了吳陸旺的起訴。理由是:東臺市工商局行政管理局作出的《關于重新核定東臺市(縣)新曹建筑安裝工程公司經濟性質的答復》是對東臺市人民檢察院的協助行為,不是行政行為。至此,這意味著吳陸旺一手創辦的企業頭上這頂“紅帽子”依然沒能摘掉。
“我身上背負的冤屈何時能洗刷掉啊?”吳陸旺老人向記者展示著一份份證據材料,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