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光
《環球時報》于8月22日刊登清華大學講席教授文一題為《“自由”市場須由強大政府提供》的文章。該文以英國產業革命為例,闡述政府與市場的關系,觀點立意新穎,啟示性強。
然而,文中使用的部分概念及涉及中國的事實部分似乎需要進一步明辨,本文嘗試就其有關觀點與論據提供自己的粗淺之見,與文一先生及廣大讀者共同探討。
首先,“三大非市場要素”有被夸大之嫌。文一認為,眾多市場經濟國家中只有英國發生了產業革命,原因是背后的三大非市場要素作用,即政治穩定和社會信任、作為公共品的統一大市場和完備的市場監管。文一認為,上述三要素的建立成本非常高昂,只有“有為政府”治理下的國家(比如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才能具備這些條件,否則就會被阻攔在工業革命以外。文一還舉例說,“雖然私人產權保護制度和民主體制都已基本就位,但歷史上的清政府和中華民國政府并沒能在19世紀和20世紀上半葉引爆中國的工業革命”。
事實上,當時的中國和英國沒有可比性。
一,社會分工體制的建立是工業革命的前夜。在明代,中國紡織業的社會大分工已經完成,“江南六(市)鎮”就是典型——不需要海外擴張即可規模化,不需要搶占殖民地,就可將世界的白銀賺到手。當時的政府在這方面幾乎沒有發揮任何作用。從這個角度看,“三大非市場要素”基本不存在,很大程度上是市場力量起了主要作用。
二,誘發產業革命的“妙拳”是對科學技術的發現和對知識產權的保護,而中國當時并無這方面的概念。即便歷代帝制時期,地方衙府有土地財產糾紛判例,但在皇權高于一切的專制體制下,連法理的“物權”概念都沒有(清末民律草案即立即廢,不足為證),“知識產權”就更不用想,這是一個需要承認的歷史事實。這并非討論“物權保護”到底需要多高的社會成本,而是物權保護觀念存在與否的問題。一念之差,相隔千里。
三,從現實情況看,工業發達國家在“三大非市場要素”建設方面做得都不錯,但是工業革命何時、在何地、以何種形式到來,總體上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此最好將其視為“偶然因素”。比如,第二次(電)、第三次(計算機)、目前的第四次(信息)工業革命主體都是企業,創造者都是相對不起眼的個人。如果突出強調“三大非市場要素”的作用,容易產生誤解,進而得出錯誤的判斷,尤其對發展中國家會產生誤導作用。
其次,“有為政府”并非天然存在。文一認為,如果“意識到這三個高昂社會成本的存在……一個有為政府是有效市場得以出現和有效運作的前提和保障”。
其實,“有為政府”本身就是一個含糊的概念。“有為政府”的反義詞是“無為政府”,究竟“有為”好,還是“無為”好?答案是“不做不知道”,有為政府是個以結果為導向的概念。進一步說,在期待“有為政府”的同時,也要準備接受“無為政府”出現的結果,不能只預期“有為”一種可能性。
人們可以期待政府是“有為的”,但這不能被等同為政府一定“自動有為”。好比一個人懷著美好的愿望去做一件完全沒有經歷過的“好事”,可是結果卻很不理想。文一說,必須承認“改革開放前30年對后30年的意義”。這是毫無疑問的,從國家戰略角度看,前30年為后30年奠定了工業化基礎。但依作者的“非市場三要素”方法分析,前30年中“政治穩定和社會信任”“作為公共品的統一大市場”的一部分(如技術開發以及教育事業)可被涵蓋進來,但還沒有足夠的解釋力。
總結改革開放前30年政府經濟工作經驗教訓時,我們喜歡說“一放就亂,一管就死”。正是汲取了這些經驗教訓,才有后30年大刀闊斧的改革。用“非市場三要素”來看當今中國經濟,可以說,過去30年里我們繼承前30年的部分少,揚棄的部分多。因此嚴格來講,我們審視這段歷史時,更應關注過程,即政府“如何做”,這才是“有為”的真意,而非預先設定“有為政府”的前提。
由于不能排除政府犯錯誤的可能,社會需要對政府行為進行監督,政府也應主動征求民意,掌握經濟規律,這是經濟治理能力提升的漸進過程??v觀全球,很多時候政府出于好意制定產業政策,但產業并沒有按照政府預想的方向發展。如果不學習,同樣的錯誤還會再犯。
再次,非市場要素并非一定是成本高昂的公共品。文一認為,“自由市場并不自由……它本質上是一種成本高昂的公共品”。
事實上,這是個滯后的判斷。建“公共品”的目的,是為市場的安定,減少企業的盲目行為,進而減少社會成本的損失,因此“有效的公共品”是必需的,但其成本并不一定是高昂的。它的建立和有效行使,就像胚胎發育一樣需要應有的時間積累,伴隨著整個社會知識水平的提高和道德意識的深入人心,不可片面期待彎道超車。說“中國10年完成英國200年進程”是個善良的誤解,它大概只是就經濟規模而言,切不可認為整體國民素質10年提高的程度,可超人家兩百年。▲
(作者是旅日華人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