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貼兒

一

從井下上來，牛山兒失魂落魄的猶似掉了魂。他覺得窯衣濕透了，貼在身上冰涼冰涼的，好似冰凍的鐵板，徹骨的寒。出這樣的大汗是累的嗎？不是，是嚇的。今兒在井下他“見著鬼了”，把他嚇得魂不附體。俗話說，人不能干虧心事，若干了虧心事，心就飛了，魂就散了，再也撿不回來。今兒他干了虧心事，心魂已在萬里長空遨游，再也尋不到歸處。

今兒班上，派了兩茬活兒，一茬在南八槽刨毛洞，一茬在南七槽刨毛洞。南八槽別名叫“難爬槽”，地質(zhì)條件極差，不光頂板破碎，常漏雞屎矸子，且有淋水打頭，下雨似的劈臉澆。南七槽順風(fēng)順?biāo)笊倒弦材芨沙銎粱顑簛怼煾蛋嚅L常海說：“南八槽是要命的活兒，誰跟我去？”師傅有個怪毛病，關(guān)鍵時刻常用設(shè)問的句子，一來考驗(yàn)徒弟們的真誠，二來顯擺自己的威風(fēng)。他希望大家應(yīng)聲如云，也希望大家噤若寒蟬，因?yàn)闊o論出現(xiàn)何種情況，他都可以借題發(fā)揮，來一場樹立個人威望的整風(fēng)。

南八槽是個百里聞名的“斷命槽”，人人畏之如虎。徒弟們你張我望似掉了魂兒。師傅平日干活是把好手，但對徒弟要求甚嚴(yán)。稍有差錯就批得帽兒也戴不住，大伙兒都服他敬他但又怕他。干活都希望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讓他鞭長莫及。這種心態(tài)師傅知道，但不點(diǎn)破。派活兒時故意試探大家，看誰對他忠心不二。

大家愣怔的當(dāng)兒，牛山兒站了出來，朝師傅跟前邁了一步說：“我去吧，正想跟師傅練練招呢！”好似冰山解了凍，大伙兒頓時都樂了。一個個開始撂話兒，都用炮火轟他：“山兒，有眼，這會兒表現(xiàn)自己，比喊聲爺都強(qiáng)！”“可不是。別看山兒平時悶聲不響的，那是裝老實(shí)詐人！”“啥叫鬼精？這就叫鬼精！”“我們班要多有幾個山兒就好了，可以為我們遮風(fēng)擋雨……”有人說，這么苦的活兒你個翹爪子雞能干得了？有人說，師傅干活快，他跟在后面偷偷懶可以撿點(diǎn)兒便宜。這時劉根柱走過來了，抓住牛山兒的衣領(lǐng)推了推說：你小子比泥鰍還滑，師傅是個護(hù)窩的鳥，指望師傅保護(hù)你是吧？牛山兒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臉兒先自紅了。師傅看看牛山兒說：“到時候別哭鼻子啊！”牛山兒仍然沒說話。

師傅常海掂起手鎬說：今兒就山兒一個人有種，大伙兒全成了草雞，丟不丟咱八班的臉？走，干活去！于是大伙兒都散開來，各自奔向干活的地點(diǎn)。

來到南八槽后，師傅帶著牛山兒轉(zhuǎn)了一圈兒，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熟悉環(huán)境。之后告訴他說：這毛洞是南北向的，我從南向北刨，你從北向南刨，在半腰里貫通會師。牛山兒點(diǎn)點(diǎn)頭說：師傅，我明白了。師傅又說：這南八槽是全礦條件最差的地方，俗稱老虎口。大頂特碎，隨時有掉渣旋頂?shù)目赡埽苫顣r可要多長個心眼兒，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危險的時候，跑。活兒可以不干，人不能撂在這兒……牛山兒又點(diǎn)點(diǎn)頭說：知道了，我會小心的。師傅說：“送給你的尖嘴哨帶來沒？”山兒摸摸口袋一臉惆悵：“忘了。”師傅拍拍他的肩膀說：“記住，以后一定要隨身帶著，危險時刻有用場。”師傅順手拿過一根拐杖說：這是我住療養(yǎng)院時發(fā)給我的報警器，危險時刻你就向我報警，千萬記住。牛山兒再次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的，我把報警器放在身邊。師傅說，半班的時候通報一聲，報個平安。山兒打個立正說：“是。”

師傅臨走之前，又將牛山兒工作的地點(diǎn)仔細(xì)檢查了一遍，既敲了幫，又問了頂，覺得一切都安全可靠時，這才小心翼翼地離開了。剛走幾步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轉(zhuǎn)了回來，鄭重其事地說：你身后就是大巷，遇到突發(fā)的險情來不及報警時，你就盡快從大巷里跑走……牛山兒趕緊打住他的話頭說：那不成逃兵了？師傅翻了他一眼：啥逃兵？活命。保存有生力量！“那師傅你呢？把你撂在這兒？”師傅坦然地笑笑說：“關(guān)鍵時刻不要管我，跑出一個是一個，咱不能爺兒倆都撂在這兒！”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牛山兒望著師傅的背影好感動，淚水在眼眶里直打旋兒。他覺得那背影像根金屬支柱，具有頂天立地的千鈞力量。剛才那話好熱人，渾身暖乎乎的。

二

開始干活了，牛山兒干得很猛，干活時他是不惜身子的，今兒師傅對他那么看重，他要干個絕活兒讓師傅看看。半班的時候他已推進(jìn)了三分之二的進(jìn)程，再推進(jìn)三分之一他就大功告成了，他似乎已看到了師傅的笑臉和同伴們翹起的拇指。

牛山兒是屬鼠的，膽子小，這一班雖然干得兇猛，但也是提心吊膽心驚肉顫，心里七上八下的老撲騰，好像掉渣已經(jīng)開始，大頂已經(jīng)在打旋，災(zāi)難像魔鬼似的向他襲來，漸漸形成了一種越逼越緊的包圍之勢，憋得他喘不過氣來。是啥使他那么緊張呢？因?yàn)橐郧霸谀习瞬劾锫袼肋^人。山兒有些迷信，相信“鬼纏人”一說。

俗話說，怕啥有啥。偏偏在他高度緊張惶惶不安的時候，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事兒出在大巷里。先是傳來一兩聲掉渣聲，接著又傳來了嘎巴嘎巴的尖叫，似老鼠在啃東西，越啃越響，越啃越兇。他忍不住用礦燈來回照了照，大巷里寂靜無聲，老鼠的啃嚼聲沒有了，顯得無比平靜，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他收回礦燈又刨毛洞。這一次他刨的更起勁了，他要爭分奪秒地?fù)寱r間，爭取盡快完工，將災(zāi)難和魔鬼拋在后面，讓它對人不構(gòu)成威脅。一鎬兩鎬三鎬……鎬鎬下去都顯露出了明顯的進(jìn)尺。半個小時過去了，他又前進(jìn)了一大步。會師，會師，我要盡快和師傅會師。

手推車抓過來了，他要清理淤煤擴(kuò)充戰(zhàn)果。在手推車經(jīng)過大巷里那架尖叫的棚子跟前時，他用礦燈近距離地照了照。這一照把他嚇了一跳，原來那架棚子斜了，向一邊歪去，已經(jīng)撐持不了多久了。他趕忙將手推車推過去，將淤煤放進(jìn)倒煤眼里后，又急忙折了回來，路過那架斜棚時，他警告地喊了一聲：“逞兇吧，你等著瞧！”他準(zhǔn)備班后和師傅一道兒來打加強(qiáng)柱子。據(jù)他的推測，時間還來得及。

清理完淤煤他又刨起了毛洞，這一次刨得更加兇猛更加用力更加舍身了。因?yàn)樗缼煾悼隙ū人俚每欤x兩方對接貫通的距離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他似乎看到了師傅舉鎬的身影，也似乎聽到了師傅的鎬擊聲，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會師要會得光彩一點(diǎn)兒，別當(dāng)拉蛋子兒。

“嘎巴！”身后傳來了棚子的斷裂聲，接著又傳來了大頂?shù)牡粼暎^而傳來了碎矸石拉稀似的出溜聲。他感到不妙，趕忙用礦燈照去，糟，大頂晃動了，像驢推磨似的在打旋兒。只見那架歪斜的棚子身子轉(zhuǎn)了一下轟然倒地，上面支撐的大頂塌山似的冒落下來，轟的一聲，山搖地動，騰起一股嗆人的濃濃的灰塵，向四面撲去。瞬間，整條大巷和毛洞濃塵彌漫，混沌一片，看不見任何東西。

牛山兒的眼睛被迷了，好似變成了瞎子。他扶著棚腿一步一步向塌方摸去，又用毛巾蘸了污水溝的污水將眼睛洗了洗，這才依稀看到塌方處的情景，不由媽的一聲驚叫起來。

塌方處掉下來一塊擎天巨石，像門扇似的將大巷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堵死了，這意味著他和師傅已經(jīng)斷了退路，命懸一線，面臨的是死亡的命運(yùn)……他不由得蹲下哭了，捧著頭哭得非常傷心。從下井的第一天起他就擔(dān)心被死神搶走，現(xiàn)在他的擔(dān)心到來了，比他預(yù)期的似乎早了一步，他后悔不該走下井這步險棋。舊社會窯戶們有句歌謠：“窮犯私鹽罪犯抄，四路無門把炭掏。”早知如此，撿破爛撿煤渣也不該下井呀……但后悔有什么用呢？世上哪有后悔藥呀！

嘩嘩嘩，塌方處繼續(xù)傳來拉稀似的掉渣聲。憑經(jīng)驗(yàn)他知道塌方處還沒有全部堵死。他用礦燈向塌方處仔細(xì)照去，發(fā)現(xiàn)靠右手的棚幫底腳處尚有一條夾縫，掉渣就是從這兒出溜下來的。一股一股，不緊不慢的正在將夾縫封死。眼下夾縫已被封住了三分之二，再封住三分之一，他和師傅就會因缺氧窒息而死。他知道死神離他僅有咫尺，只好雙手拼命的去扒掉渣，希圖將夾縫的小口撕開撕大。

他雙手扒出了鮮血，指甲蓋也扒掉了兩個，他終于成功了，扒出了僅能鉆出一個人的洞，很麻溜地爬了出來。

大巷這邊平靜如初，濃烈的灰塵漸漸退去。牛山兒不由輕輕地吐了口氣，他已完全脫險了，可是師傅呢？師傅被他無情地丟在了危險區(qū)，他既沒有報警也沒有施救，像條喪家犬似的悄悄地潛逃，還是個人嗎？他急急地回來尋找洞口，他要將洞口扒開，打上支撐，鉆回去營救師傅，要不然他的良心就要背上十字架，永遠(yuǎn)的負(fù)罪。

但情況萬分危急，死神故意跟他作對，已不給他回旋的余地。

洞口還在掉渣。原來扒開的地方又被新掉的渣埋上了，他伸出雙手拼命的去扒，但無濟(jì)于事，他扒出一升上面漏下一斗，漸漸地他的手被埋住了，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只好無力地抽出手，猛擊起自己的頭，之后將頭拱在掉渣上，撕心裂肺地說：“師傅，我對不起你，在危險時刻你曾舍生忘死地救過我，可是我現(xiàn)在卻沒能救你……”

身后又傳來了斷棚的嘎巴聲，新的塌方又要開始了，這是更遠(yuǎn)方的一架棚子，如果冒落下來，他將再一次被封死在里面，剛才的一切苦斗和奮爭等于白扯，他的心狂跳不已，流血不止……哎呀，我的命咋這么苦？師傅的命咋這么苦？

一陣輕風(fēng)吹來，似乎傳來了師傅剛毅的聲音：“快跑吧！危險時刻不要管我，跑出一個是一個，咱不能爺兒倆都撂在這兒……”是的，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要盡量保存有生力量，減少不必要的犧牲……于是他面對輕風(fēng)跪了下來，連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喃喃地說道：“師傅，我山兒是孬種，我這輩子欠了你的。不過，請你安息吧，我會永遠(yuǎn)記住你的大恩大德的，我會好好的贍養(yǎng)師娘及弟弟妹妹他們的……”說完爬起就跑，比驚魂的兔子還快。他跑出三十多米后，新的塌方又開始了，聽聲音看氣浪，比第一次塌方更強(qiáng)烈更兇猛，他不由回頭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魔鬼，我日你姥姥！”

三

牛山兒坐在井口附近的一個高坡上，他要守著師傅的亡靈給他送行。

這會兒他不能去交燈，也不能去洗澡，他怕見到隊里的人。倘若對方問：你師傅呢？他將如何回答？同時他也不敢回家。倘若妻子問：你臉色咋那么難看？他將如何回答？難道說我今兒遇到鬼了！笑話，一個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采煤工人還迷信？還怕鬼？爬在那兒逗小孩子玩兒吧！

這個高坡兒離大絞車房不遠(yuǎn)，離井口車場工人們上下井的長廊也近。井口車場的調(diào)車情況和工人們的上下班情況可以一覽無余。這會兒還沒到交窯的時候，井口車場顯得有些輕閑。大巷垮了，通風(fēng)換氣的風(fēng)路被堵住了，師傅在氧氣越來越少的毛洞里干活，顯然憋得難受。他依稀看到師傅在脫衣服，看到他在抓胸口揪頭發(fā)……胸口被抓爛了，露出了血紅的肋骨，肋骨下面就是兩葉一張一縮一扇一動的肺……肺斷了氣就像無源之水，漸漸枯竭了，停在那兒再不能啟動，于是師傅腿一伸閉了眼，那一米八的個子就像捆干柴躺在地上直挺挺的有些怕人……

夜空里繁星點(diǎn)點(diǎn)，電焊弧光在長空里閃爍，修理廠的氣錘聲在砰砰砰的敲打……這一切都似乎都在向一個喪失良知的靈魂在拷問：牛山兒，你師傅本來是可以逃走的，就因?yàn)槟氵@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當(dāng)了逃兵，他才遇難了。牛山兒你是什么礦工？你是地地道道的狗熊，地地道道的孬種！你去死吧！牛山兒頭皮炸了，用頭拱住一根水泥柱子，死命的拱，好像全是柱子惹的禍。

其實(shí)在那個關(guān)鍵時刻，你只要用報警器報一下警，師傅也許就可以脫險了。你這個軟皮蛋，你這個自私鬼，連那幾秒鐘也不肯給師傅，你還算個人嗎，牛山兒哭得更兇了，死的心都有。其實(shí)他心里憋屈得很，死神步步緊逼把他的神經(jīng)都要繃斷了，那一刻鬼迷心竅，他除了知道跑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月亮出來了，像個明亮的大銀盤。在浮云中游進(jìn)游出；也像位大姑娘，害羞似的躲躲閃閃半遮面。小時候山兒最喜歡月亮了，他常在月亮下和小伙伴們“點(diǎn)點(diǎn)豆豆”和“指星望月”，誰輸了誰就要向“月姥爺”彎腰磕頭。山兒最喜歡磕頭了，所以他極力尋找輸?shù)舻臋C(jī)會。在他的潛意識里“月姥爺”就是神，向他磕的頭越多就是積的德越多。這一生他向“月姥爺”磕了多少頭呢？他沒有數(shù)過，但他知道，他比同齡人磕的頭肯定多得多。這個月姥爺是知道的，也會回報他的，所以他雙手合十，面對月姥爺苦苦哀求：月姥爺，救救我吧，我不是逃兵，我是被逼無奈，身不由己。我是有良知的人，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這次真的是鬼迷心竅……月姥爺，你主持公道。還我清白吧！

月姥爺高高的俯視著他，沒有任何表情。當(dāng)他再一次苦苦哀求時，月姥爺已悄沒聲兒地鉆進(jìn)云彩里去了。他明白了，月姥爺?shù)幕乇芫褪遣缓没卮鸬幕卮穑凳舅麄旌恚竽娌坏馈Ｒ凰查g他失望至極，痛苦至極，雙手抓住頭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好像這件羞于張口的奇恥大辱全是頭發(fā)惹的禍。

井口開始交窯了，一隊隊工人黑頭黑腦地從井下上來，一隊隊工人輕裝快馬地從井上下去了，循環(huán)往復(fù)，來回交錯。牛山兒仔細(xì)望著升井的人，沒有隊里的工人，也沒有師傅，他的心里不由糾結(jié)起來，好像綰了個疙瘩，越結(jié)越緊，越結(jié)越大。

其實(shí)他心里矛盾得很，他希望見到隊里的工人，從側(cè)面打探一下事故的發(fā)展情況。但是他又害怕見到隊里的工人，如何面對他們的眼睛和回答他們的提問呢？他在心里面盤算著應(yīng)對的話語：就說師傅事前要我撤退的……這是事實(shí)真相，可這會兒誰信呢？再說，這不是給師傅抹黑嗎？都啥時候了還想這孬點(diǎn)子、餿主意？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師傅是煤海里的硬漢子、頂梁柱，千萬不能這么做！那么怎么說呢？就實(shí)打?qū)嵉亩档變海课疑絻菏悄摪擒浀笆桥滤拦怼?/p>

大罐又升上來了，從大罐里走出了一群又一群礦工。他們的衣服是一樣的，礦燈礦帽是一樣的，臉色也是一樣的，全是墨黑，只有眼珠和牙齒是白色的，出了大罐以后，他們就順著井口長廊急忙去交燈或洗澡，一個個步履匆匆，因?yàn)樗麄円呀?jīng)饑腸轆轆，要抓緊吃飯。

王礦長從井口過來了，那高大的身影十分好認(rèn)。邊走便跟身邊的人說著什么。是不是正在說著山兒呢？山兒有些心虛。

山兒認(rèn)識王礦長，是因?yàn)樯絻旱陌职帧?/p>

三年前，采煤八隊出事了，山兒爸是八隊的代理隊長，在搶險中犧牲了。那是個早班，開始煤出的十分正常。誰知半班后險情出現(xiàn)了，先是柱子啪啪響，接著頂板就一直掉渣兒，像拉稀似的沒完沒了。山兒爸一見情況不妙，馬上派人打加強(qiáng)柱子。可惜的是，加強(qiáng)柱子還沒打好，大頂冒落了，只見柱子打了一下旋兒，便被大頂吞沒了，隨之被吞沒的還有三位工友。山兒爸急壞了，身先士卒，趕緊組織搶救，然而不幸的是，沖在最前面的山兒爸的頭被巨石壓住了，血流滿地。

山兒媽聞訊后，一下子哭倒在地。

平日里這老兩口兒親密無間，雖然是沒有文化的大老粗，但日子過的十分精細(xì)，山兒媽上街買菜，總是帶著個小秤，秤來秤去的，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山兒爸一下班就上山砍柴割草，有時去河里逮魚摸蝦，所以小日子過得比蜜還甜。這會兒山兒爸走了，山兒媽咋活呢？只好讓山兒進(jìn)礦頂崗了。

為了造成轟動效果，也為了讓山兒脫離苦海，山兒媽想了一個絕招，披麻戴孝去找王礦長，鄰居說不妥，王礦長肯定不見你，晦氣。山兒媽不聽勸阻，第二天一早就進(jìn)礦了。

那天王礦長正在召開科區(qū)長會議，會議室里座無虛席。忽然門口騷動起來，有人報告說山兒媽披麻戴孝的來了，我們要把她趕出去……王礦長立馬制止說：“讓她進(jìn)來，沒事的。”山兒媽拉著山兒進(jìn)來了，撲通一聲跪倒在王礦長面前放聲大哭：“我的老頭子，你走了讓我咋活？”王礦長一把拉起她說：“老嫂子，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山兒媽擦了擦眼淚說：“我想讓山兒進(jìn)礦上班……”王礦長爽快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可以的，礦上正在安排……”山兒媽搶過話頭說：“他年小力弱，能不能不下井留在地面上……”王礦長想也不想地說：“那怎么可以！子頂父崗那是鐵定了的。”山兒媽忙不迭的解釋：“他爸是救人犧牲的，是英雄，報上登的呼呼的，總該給個關(guān)照，給留個種吧！”王礦長笑笑說：“是的是的，應(yīng)該給個關(guān)照，我們不但大力宣傳他的英雄事跡，還準(zhǔn)備給他頒獎，但頂崗不能照顧。古人說，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礦上是有規(guī)定的，誰也不能亂了套！”這時有位科長走了過來，插話說：“王礦長說的是實(shí)話，那年他小孩舅在三隊出了事，小孩舅媽來了上百趟王礦長都沒改口，小孩舅媽罵他六親不認(rèn)，還四處告他，但終歸在還是沒轍……”山兒媽聽到這兒死心了，這個王礦長心硬著呢，白眼狼！

臨走的時候，王礦長十分抱歉地解釋說：“山兒人小力弱，分派到隊里還要做工作呢，如今辦事難呀！”

果然被礦長說中，山兒報到那天，好幾個采煤隊長都不愿要他，理由千奇百怪。王礦長火了，桌子一拍大叫：“誰不要我撤了誰的職，老許，你過來領(lǐng)去！”老許沒有辦法，只好拉走了山兒。

來到隊里，召開了班長會議，許隊長問哪個班缺人？班長們都不言聲，許隊長火了，桌子一拍大叫：“平日里你們不是鬼哭狼嚎的號叫缺人嗎？這會兒怎么都啞巴了！”有個膽大的班長發(fā)話了：“我們?nèi)比耸侨备苫畹娜耸郑皇菐Ш⒆油鎯旱摹庇腥撕逍Γ悄敲磦€理。采煤隊不是幼兒園……這時常海過來了，仔細(xì)看了看，冷不防的踢了一下他的腿彎子。山兒沒有防備差點(diǎn)兒摔倒，晃了幾晃才穩(wěn)住了腳。常海說：“隊長，到我們班吧，我們班少人。”許隊長高興地說：“還是常海爽快，我就喜歡這樣的人。”常海說：“莫急，我還有個條件，給我領(lǐng)個保險繩兒……”許隊長將臉一麻達(dá)：“嘛用？”常海實(shí)打?qū)嵉卣f：“走到危險的地方我得將他拴在腰里。”眾人大笑，許隊長大笑，常海也大笑。

常海將山兒帶到班里，班里人一片嘩然，認(rèn)為山兒不是采煤的料，有人甚至要欺辱他。常海發(fā)狠了：“你們都給我聽著，這是咱礦工的后代，都要善待他，誰要敢欺辱他，我跟他沒完！”

哎，多么好的班長，多么好的師傅，可偏偏被我撂在毛洞里了，我還是人嗎？

礦長的身影越來越近了，山兒突發(fā)奇想，當(dāng)初是他同意自己進(jìn)礦的，也就是救命恩人吧！如今出了塌天大禍，應(yīng)該向他如實(shí)報告，是打是罵是殺是剮是蹲號子，由礦上決定……于是他喊了一聲王礦長，急急地追了上去。

王礦長走得很快，山兒緊趕慢趕也追不上，正焦急時王礦長轉(zhuǎn)彎了，他要去燈房交燈，山兒在窗口追上了他：“王礦長，我是山兒，我有罪……”那人回過身來，將礦帽取下，十分風(fēng)趣十分自得的做了個鬼臉：“想不到今兒我也光彩了一回，可惜啊，我沒有那個福分！”

山兒仔細(xì)一看，原來認(rèn)錯人了，臉紅紅的說了一聲對不起匆匆離去。

山兒興致索然的走回原處，又繼續(xù)自己的廝守，他在守什么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痛定思痛，在這個寂靜的夜里，在清新的空氣中，這痛更加痛徹肺腑。俗話說，將心比心，平日師傅對你咋樣？你心里沒有數(shù)嗎？

不能比了，越比越覺得良心負(fù)罪。平日在班上，師傅最疼愛牛山兒了。遇上重活苦活，師傅總關(guān)照說：大伙兒關(guān)照著牛山兒，他身子弱力氣小……別讓他累壞了身子……劉根柱不服氣，你總心疼山兒，你偏心眼！山兒是你什么人？師傅不氣也不惱，和風(fēng)細(xì)雨地說：我是偏心眼，因?yàn)榕Ｉ絻耗挲g最小，是老疙瘩。哪有長輩不疼老疙瘩的呢？劉根柱不吱聲了，被堵得嗓眼兒疼。

其實(shí)師傅心里另有一本賬：以山兒年小為由只是借口，因?yàn)榕Ｉ絻簩?shí)誠，憨厚，講良心，講義氣，干活舍得身子，從不耍奸躲滑。所以師傅認(rèn)為，到啥時也不能讓老實(shí)人吃虧，其實(shí)這才是師傅喜歡牛山兒的根本原因，外人不知道，理解為偏心眼，師傅也不解釋，背著被人不理解的十字架踽踽獨(dú)行。

四

去年早春的時候，他們在北九槽刨毛洞，那一班牛山兒干的挺兇，累得腰酸背疼走路十分艱難。上井的路上他落了后，路過一個虛煤掩口的小眼兒的時候，一腳踩空掉了下去。幸好當(dāng)時沒人放煤，要不然他小命就玩完了。

他待在眼內(nèi)恐怖極了，腳下是眼內(nèi)的落煤，頭頂是黑暗的虛空，四周是一片窒息人的霉氣，還有滴答滴答的淋水落在他的臉上和腿上，越發(fā)增添了死亡的氣息……他閉著眼睛等待著，不是等待營救而是等待死亡。因?yàn)閼{經(jīng)驗(yàn)可以推算出，師傅已經(jīng)到了井口升了井，甚至已經(jīng)洗了澡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會兒饑腸轆轆，哪還會想到他牛山兒呢？既使想到了也顧不及找他了。

他在煤眼里哭了，哭自己孤單無靠，也哭自己沒能跟上大伙的步伐……他閉上眼睛等待著死亡，口中念叨：荷英，別等我了，快嫁人吧，我要死了，我回不去了！

唉，人哪，一步錯就步步錯。想不到少抬了幾下腳脖子就落到了這可怕的地步！他娘的，難道真該老子今日完?？來吧，閻王，快點(diǎn)兒來個痛快的！

好像閻王故意戲弄他，偏偏不讓他盡快死去。煤眼里的黑暗實(shí)在瘆人，將他的神經(jīng)都嚇麻木了。

不知什么時候，遠(yuǎn)方傳來了喊聲，一聲一聲的聲音很弱，但他還是聽到了。求生的欲望突然使他耳聰目明起來。“山兒，我的山兒，你在哪里？”喊聲帶著哭腔和嘶啞越來越近了，他隱隱約約聽出是師傅。顯然師傅哭了，而且哭的很兇，要不然聲音咋會那么啞呢？他在眼內(nèi)聲嘶力竭地回應(yīng)道：“師傅，我在這兒呢……快來救我……”

傻瓜，你在眼內(nèi)的喊聲有多大？能傳出多遠(yuǎn)？一瞬間他想到了上安全課時學(xué)到的求救知識，于是舉起手鎬拼命地敲打鋼軌。用鋼軌做的橫梁，敲擊聲比喊聲響亮許多。山兒，今兒你能怪師傅嗎？師傅每天下班都是最后走的，要你等他一會兒，你不聽，跟大伙兒一道溜了，溜就溜吧，干嘛又掉了隊？

一根繩子垂下來，師傅攀著繩子像猴兒似的飛快地出溜下來，見了山兒，一把抱住他又拍又打又叫又罵：“我的山兒，你想把師傅嚇?biāo)朗遣皇牵磕愫脡陌。絻海瑤煾邓惆滋勰懔耍絻骸鄙絻捍罂蓿骸皫煾担覍Σ黄鹉悖　眰z人越抱越緊，越哭越兇。山兒說：“師傅，怪我逞強(qiáng)，你打我一頓吧。”師傅打了他一拳罵道：“傻孩子，恨起來扒了你的皮也不解恨，只是眼下師傅的心已提到嗓子口了，哪還有這心情？”師傅是個老礦工，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他用左手臂挽住山兒，右手抓住繩子，兩腳輪流蹬住盤縫，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挪了上來。終于將山兒拖抱出眼口。

山兒遇救，事后他才知道原來發(fā)生了這么一件事。

那天，他們乘罐很順利，剛到井底車場就起鉤了。師傅說：“你們先上吧，聽說山兒掉隊了沒來，我等著山兒。”劉根柱攔住他說：“這小子鬼精得很，不知到哪兒玩去了，等他干什么，你不是上井后去喝大頭猿的喜酒嗎，咱一塊兒去，少一個不成席。”說著連拉帶拖將他推進(jìn)罐里。上井交了燈后又將他拖到澡堂。洗完澡后又來拖師傅，可是這一次他拖不動了，師傅說：“根柱，你去吧，我不去了……”根柱說：“又為啥？”師傅說：“到了這會兒山兒還沒上來，八成出事兒了，龍肉我也吃不下去……”根柱說：“你咋知道他沒上來？”師傅指指長廊上的黑板說：“每逢他早走一步，我就讓他在黑板上留個彎兒，今兒沒留。”根柱擠鼻子弄眼的挖苦他說：“瞧，你小心包兒，山兒又不是孩子，要你背著抱著？說不定這會兒早回家抱著老婆睡覺去了……”大伙兒也勸：“根柱說的有道理，山兒是個機(jī)靈人，不會出事兒的，咱就放心喝喜酒去吧。”師傅扒住門框掙脫說：“大伙兒都別勸了，這會兒我心跳得快要蹦出來了，再勸我我就要憋死了……”說完使勁掙脫出來，窯衣也沒換就沖向了井口。大伙兒一見師傅這么拼命的瘋勁兒，全把喝喜酒的事忘了，跟著他往井口跑……口中吶吶著：“又犯了哪道筋，看他能玩兒出啥猴來？”

想不到果真被師傅猜對了，山兒撿了一條命。大伙兒全傻了。劉根柱抓住師傅的手，連連叩頭賠罪：“師傅，從今往后我不再喊你師傅，我要喊你爺，我的親爺！”眾人呼啦跪地：“爺，我的好爺！”

想到這兒山兒又哭了，哭自己沒有良心，哭自己黑了心肝。

井口還在交窯。下井的人一罐罐下去，升井的人一罐罐上來。山兒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升井的人，希望能看到班里的人，看到那個人經(jīng)常奚落他的根柱。這會兒打他一頓才好呢，他本來就是一個欠打的痞子，打了他反而減少了他的痛苦。他希望有人打他，打得越重越好，只要師傅能回來。

遠(yuǎn)方傳來了一輛救護(hù)車的鳴叫聲，他嚇了一跳。這是救護(hù)隊的車呢？還是醫(yī)院的車呢？但不管是哪種車來，都說明礦井出事故了，師傅的事被發(fā)現(xiàn)了。這也許是一件好事，他的心里開始有些解脫的松動。他站起身來去尋找救護(hù)車輛，但鳴叫聲沒有了，好像被無邊的黑暗吞噬了。

下井的人已經(jīng)陸續(xù)下去了，升井的人依然在不斷地升井。他沒有發(fā)現(xiàn)班里的人，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猴精猴精的根柱。師傅到底怎么樣了呢？難道正在被人搶救？或是已經(jīng)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根本無法施救，命喪黃泉了？

夜?jié)u漸深了，井口已空無一人。把鉤工們已開始向井下打材料和設(shè)備，山兒覺得最后的一線希望已破滅。只好怏怏地站起，百無聊賴地向家里走去。他已饑腸轆轆，他要吃了飯去報案，準(zhǔn)備將牢底坐穿。

山兒行走在馬路上，心情煩躁，忐忑不安，像丟了魂似的沒精打采。

一輛救護(hù)車從身后過來了，箭似的向礦工醫(yī)院飛去，卷起的飛塵撒了他滿身滿臉。他正要仔細(xì)看一看是不是開到井口的那一輛，車子已經(jīng)沒影了。他不由長長的嘆了口氣：“也許師傅在車?yán)锇桑撬朗腔钅兀康杆€有口氣掙得搶救時間活過命來……”他雙手合十向南天禱告，希望菩薩開恩。

身后一群工人過來了，有的已洗了澡換了窯衣，有的澡沒洗窯衣也沒換，顯然是急匆匆回家趕飯的。這時一位換了窯衣的工友問一位沒換窯衣的工友：“六兒，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六兒說：“做貢獻(xiàn)去了……”“做啥貢獻(xiàn)？”“你沒聽說嗎？八隊大巷垮了兩棚，把里邊刨毛洞的人堵死了，王礦長帶我們在搶救呢！”“人扒出來了？”“不太清楚，八隊隊長許長柱帶著人正在扒呢，臉上手上脖子上全是血，像個血馬虎。見了我們拱拱手說，‘謝了諸位，請回吧，巷道已經(jīng)打通了，收尾的事我們自己收拾。王礦長仔細(xì)查看了一遍，情況屬實(shí)，就讓我們回了。”“這八隊咋凈出事？”“這你就不懂了，八隊是個老先進(jìn)，專啃硬骨頭，南八槽地質(zhì)條件是全礦最復(fù)雜的，何人敢碰？非他們莫屬。”“都誰在刨毛洞？”“聽說是常海那個班……”“啊啊，沒事的沒事的。常海是個老礦山，外號叫磨光了毛的老猴子，多次遇上危險，多次從虎口里爬出來，大難不死……”“不過這次難說了，大巷垮棚的時間太長，徒弟沒有向他報警，拖延了搶救時間……”“徒弟是誰？咋這么孬種？”“具體情況不太清楚，也許徒弟處境危險沒來得及吧！”“狗屁，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滑頭，關(guān)鍵時刻就縮脖子了！”“話也不能這樣說，聽說他這位徒弟是個老實(shí)人，不奸猾的，也許還有內(nèi)里情況。”兩個人說著從身邊過去了。山兒一直低著頭，用礦帽擋著臉，生怕被人認(rèn)出。

他想：世上還是好人多，剛才這位沒換窯衣的老哥不是理解他原諒他了嗎？唉，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山兒內(nèi)心無愧，天王老子來也可以對質(zhì)。

身后又有車子過來了，轟轟隆隆的好嚇人，他剛挪到路邊，一輛十輪載重卡車呼嘯而過，要不是他閃得快，也許車幫就掛住他了，他嚇出了一身冷汗。

起風(fēng)了，身后傳來了呼喚聲。他以為與己無關(guān)，依然徑直走自己的路。剛到十字路口，后襟被人抓住了：“山兒，你跑什么跑，掉魂了？”

來人是機(jī)電工小梁，外號叫“黑抓”。他喜歡打撲克和打麻將，往往是贏家，所以大家就給他起了反義的外號。

山兒結(jié)婚的時候黑抓是送了禮的，六十六元。前些天黑抓結(jié)婚的時候，山兒沒敢露面。不是山兒心疼錢，是山兒媽住院了，一個子兒也摳不出來。黑抓說：“咱從小就一起抓泥玩兒土，像親兄弟似的，怎么這會兒長大了反倒生分了？”山兒搖搖頭：“沒生分，跟小時候一樣。”黑抓以為抓住了理，反唇相譏：“一樣個啥，干嘛我結(jié)婚時你不去？”山兒的臉倏的紅了，低頭耷腦的說：“那天我有事……”黑抓抓住了他的手猛抖了抖說：“你騙我，我知道你家境困難，拿不出禮錢，可是我不在乎，只要到場喝杯喜酒就算人情有了，明白嗎？這會兒親兄熱弟的，誰還看重錢？錢算個?！”

黑抓向他口袋里伸了一把走了。山兒感覺他塞了什么東西，掏出一看是兩包喜糖，不由心慌意亂：“我山兒這是怎么了，咋沒有黑抓活得瀟灑大氣？唉，丟人呀！”

五

牛山兒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了下來。向西是師傅的家，向南是自己的家。此刻師傅的靈堂大約已經(jīng)擺好了，走過去遠(yuǎn)遠(yuǎn)地磕個頭算是告別，也算是贖罪，這筆賬也算是勾銷了。

去年他跟荷英結(jié)婚的時候，荷英追時髦突然提出要個手鏈。這時他的儲蓄已經(jīng)用光，身無分文，正在犯難的時候師傅登門了。師傅說，山兒，還有什么不完備的地方嗎？他當(dāng)即說出了手鏈的事。師傅說，這好辦。咱煤礦工人有的是錢，千萬不能虧欠了人家姑娘！遂從口袋里掏出了兩千塊錢遞給了他。當(dāng)時師傅沒說這錢是借是送，這會兒師傅出事了，這錢咋辦？不還吧用死人的錢虧欠了良心，永久的負(fù)罪。還吧，這錢是從師母那兒拿來的還是師傅的私房錢？若是師傅的私房錢就會露底，師母就會生氣，就會讓師傅落個罵名……唉，咋辦呢？啊，有了，眼下師傅走了，這錢就作喪禮費(fèi)吧。他不是給我兩千嗎？我給他三千。師母要問咋給那么多？我就說師傅對我恩重如山，表示一份孝心。

師傅的家在礦西村十排房，一過水泥橋就看到了。奇怪，門口怎沒設(shè)靈堂呢？難道師傅的事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不好，快走，倘若師母出來發(fā)現(xiàn)了我問師傅的情況，我有啥臉面回話？

往事如煙，如煙的往事讓山兒悲痛不已，如今怎么面對師母呢？

就在這時，師傅的家門前閃了一下。是巡夜的人手電筒照在了石桌上。師傅猴精猴精的，用水泥灌了個圓桌，又灌了四個小凳，吃飯的時候，家人就圍在石桌旁親親熱熱的用餐。閑暇了就在石桌上下六周。師傅是個六周迷，用木板做了一個六周表，往石桌上一放就開戰(zhàn)了。他開戰(zhàn)不圖別的，就圖喝酒。參戰(zhàn)的人全是老伙計，誰輸了誰給一塊錢。這錢不能私用，聚多了大伙兒在一塊兒喝酒。兒子大喜子也喜歡下六周，也多次要求參戰(zhàn)，但師傅不允許。這是老子輩的事情，小子輩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山兒也想?yún)?zhàn)，師傅更是不允。擺擺手說：“你要手癢，幫我打炭泥去！”

師傅每拿下一個城子，就會高喊一聲：“乘上老龍！”“乘上五斜！”“乘上六猴！”那喊聲很大很響，手舞足蹈，幾乎忘了形。師傅高興，大喜子高興，山兒也高興。只有輸家寒著臉呵斥：“叫什么叫，走著瞧，有你好看的！”

有一回師傅有步好棋，正是乘老龍的茬口，師傅似乎沒看見，山兒忍不住冒叫了一聲：“師傅，快乘老龍……”師傅好似沒聽見，十分惱怒，冷不防的照著他的臉給了他一個耳光，打得很響很脆也很有力量，打的他兩眼直冒金星。對手很高興很解氣，高聲贊揚(yáng)道：“打得好！河邊割青草，不要多嘴驢！”山兒捂著臉十分狼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淚往肚里咽，平日師傅對自己那么好，怎么就為這丁點(diǎn)兒的事打人呢？人說煤礦工人粗野，這話頗有道理，師傅終究是粗人，也脫不了這個窠。

散場了，師傅收了六周，拉他到屋里喝茶，之后又扳過他的臉看了看親了親，帶著抱歉的口吻說：“你知道我為啥打你嗎？”山兒搖搖頭。師傅拿過六周盤說：“上面立有軍令狀，觀者不言。誰破壞了軍令都絕不放過！上次老憨哥的兒子在這兒多嘴，被我打得嘴丫冒血，我們挖煤的人最講實(shí)誠，立下的規(guī)矩老天爺來了也不能破，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山兒連連點(diǎn)頭說：“師傅，我明白了。辦事就要較真，對事不對人。”師傅說：“就沖這個，我也要請你喝酒。來，滿上。”師傅有個好酒量，只一會兒就將山兒灌醉了。山兒回家不能走路，師傅用自行車推著他，一路晃晃倒倒的將他送了回去，荷英以為出事了，嚇得白了臉。師傅將山兒放在床上說：“沒事的，被我灌的，一會兒就能緩過來。”說著做了個抱歉的鬼臉走了，逗得荷英笑了。

其實(shí)山兒做夢也沒想到，自打師傅收了山兒做徒弟以后，師傅家就鬧翻天了。

事兒是由山兒的婚事引起的。

山兒籌備結(jié)婚的那會兒，操辦的擔(dān)子全落在師傅身上。師傅下了班就往他家跑，今兒買彩電，明天買冰箱，后兒大后兒又買洗衣機(jī)和縫紉機(jī)。山兒說：“師傅，荷英是個懂事的姑娘，她沒說要。”師傅正兒八經(jīng)地說：“她沒說要，是念你家境貧寒，并不是不想要。人要臉樹要皮，這會兒女孩子結(jié)婚最講究的就是四大件——兩轉(zhuǎn)一響一疙瘩，咱千萬不能虧待了人家。咱是人，辦事要講良心……”山兒想想也對，就聽由師傅安排了。

喝喜酒那天，隊里的人都來了，一個個都帶了紅包，有三十的，有二十的，也有六十八十的，最多的是許隊長，給了一百元。師傅的紅包厚厚的，山兒打開一看，嚇傻了，整整六百元。山兒退回五百說：“師傅，太多了，我受不起。”師傅寒著臉說：“受不起也要受，這是師傅的心意，你不給師傅臉了？”山兒千推萬辭也推不掉，只好含著眼淚收下了，向師傅行了一個大禮。山兒媽聽到這個消息，叮囑山兒說：“你師傅是個大好人，一輩子都要記住他的好！”

一年以后，大喜子結(jié)婚了，山兒去喝喜酒時，紅包掏了幾次都沒有出手，太少了，怎么好意思呢？師傅看出來他的窘態(tài)，明白了他的意思，馬上邀他上桌喝酒，山兒上桌了，只好十分抱歉的掏出了紅包：“師傅，我拿不出手……”師傅打開一看是六十六元，馬上退回六十說：“你不能這樣，六元已是最多的了。”山兒怎么都不肯要，師傅發(fā)火了：“你家是什么樣，我家是什么樣，能比嗎？”師傅的大手就像一只鐵爪子，三兩下給他塞進(jìn)口袋里了。摁住他的手說：“你要是再敢掏出來，明個我就不認(rèn)你了。你跟別人拎鎬去吧！”山兒見師傅頂了真，害了怕，只好乖乖的點(diǎn)點(diǎn)頭，流下了兩行清淚。

這天常海在井下干得熱乎，上井后又坐上了光榮席，吸煙喝茶吃瓜子，之后又騎著高頭大馬披紅掛彩的送回了家。誰知一進(jìn)家門寒臉了，新婚的兒子已搬了家，新房里的四大件已經(jīng)不翼而飛，新房成空房了。他不由大吃一驚：“喜子呢？”老伴麻達(dá)著臉嘟囔他：“他不是你的兒，你的兒是山兒，他搬走了！”常海的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抓住她說：“桂英，孩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這種事能攪和嗎？”桂英滿臉委屈，淚水漣漣的說：“我看不下去！”

常海解釋說：“我孬好也是礦標(biāo)兵，講究的是個面子，兒子新婚沒過三天就分家，我這臉往哪兒擱？”桂英愛睬不睬的說：“這話你別問我，問兒子去……”

兒子在外面租了間小平房，正在屋里刷墻裝潢，常海進(jìn)來了。常海抓住他的手說：“喜子，怎么了？”大喜子不說話，甩了手。常海再次抓住他的手發(fā)問：“有話說出來，別憋著！”大喜子仍不理他又甩掉了手。常海抱住他說：“我的個親兒，爸哪兒做得不對你言語一聲。想把爸憋死是不是？”大喜子火冒三丈地說：“你哪兒都做得對，差點(diǎn)兒沒把兒子憋死了，自己還不知道嗎？”常海笑笑：“嗬，那么嚴(yán)重，我咋沒感覺出來呢？”大喜子苦著臉說：“等你感覺出來了，我已上南山坡啃巴根草了！”大喜子是個多愁善感的青年，一肚子委屈，這會兒眼淚都憋出來了，一面擦淚一面哭訴：“我問你，我是你親生的嗎？”常海不容置疑地說：“那還用問，假不了。”“不，山兒才是你親生的，我能感受得出來。”常海再次笑了，解釋說：“喜子，你誤會了，山兒能與你相比嗎？他的父親因公殉職，沒有了父愛，母親雙目失明又癱瘓在床，新婚的妻子又沒有城市戶口，沒有口糧，家境有多困難你知道嗎？”大喜子不說話，陷入了沉思。

常海開導(dǎo)他說：“自古以來親和友是不一樣的，親是自己的骨肉，可以怠慢一些，友是外人，骨頭茬子不一樣，就要近乎一些，明白嗎？”大喜子仍然不說話，繼續(xù)沉思。“說實(shí)在的，我對山兒好是真的，這是一個師傅對一個徒弟的愛，是人道主義。這是外。你呢，你是我兒，是骨肉，這是內(nèi)。俗話說，對外要緊，對內(nèi)要松。你的事全由你媽操辦，我可以松一點(diǎn)兒，但關(guān)鍵時刻我也是盡心盡力的。那年你得了重病，高燒四十二度，我不是一天一趟背你進(jìn)醫(yī)院吊水嗎，有一次山道上路滑，我摔了一個跟頭，門牙都磕掉了，你不忍心讓我再背，賴著不走，硬是我把你抱進(jìn)了醫(yī)院。你還記得嗎？”大喜子兩眼怔怔地望著前方，再次陷入了沉思。“還有一次，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說你不行了。我嚇得哭天喊地，跪在醫(yī)生面前死命的磕頭。我說，醫(yī)生，你千萬要救救我的孩子，割肝割肺割心割肉都行。還記得嗎？這是什么，這就是疼，與愛是不一樣的……”

大喜子恍然大悟，終于緩過夢來，一下?lián)湓诔：牙镎f：“爸，我錯了，我誤會你了！”常海輕拍著他說：“好了，別哭了，搬回家去吧，肉和骨是不能分開的……”大喜子連連點(diǎn)頭。

六

山兒的家住在離南山最近的靠山村里，他的后窗戶外面就是一道懸崖，刮風(fēng)的時候懸崖上的樹枝搖曳，婆娑蹁躚，常常將影兒投射到他的玻璃窗上，顯露出萬般的嫵媚萬般的生機(jī)。但下雨的時候就麻煩了，山洪會光顧到他的家門口，帶來一片泥濘，一片汪洋。

昨兒下了一場暴雨，房道里還充塞著潮濕的氣息。天灰暗著，好像醞釀著另一場暴雨。山兒的家門口有盞路燈，但一棵大楊樹將它遮住了大半，投射出的燈光花花落落的已顯得十分無力。遠(yuǎn)遠(yuǎn)看去，門口一片黑暗，好像路燈的光是塊調(diào)色板，把周圍的亮色隱去了很多，反襯出一些更加陰暗的色彩。每次來到家門口山兒都有些心驚，因?yàn)樾r候他聽過一些“鬧鬼”的故事，這些故事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于是他就產(chǎn)生了莫名的恐懼。

來到大楊樹旁邊時他站住了。依稀看到門上似乎扒著一個人，兩腳分開，兩臂伸開，四肢極力的向四角伸展著，好似一個模糊的變形的“大”字。他揉揉眼睛細(xì)看，還是個人樣兒。啊，門貼兒！小時候他聽過這種傳說：一個人如果做了什么虧欠良心的事，或者謀財害命的殺了人，屈死的冤魂就會跑上門來討債，就會變成門貼兒，以命抵命……啊，師傅，師傅向我討債來了！他嚇得尖叫了一聲，躲在大楊樹的后面大氣兒也不敢出。

“師傅，我對不起你，我不是故意害你的，請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吧！”山兒腿一軟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叩頭向南天祈禱。“師傅，你的老婆孩兒由我撫養(yǎng)，你就放心地走吧，不要再來打擾我了……”山兒淚流滿面，繼續(xù)連連叩頭。

門貼兒動了。好像是塊幕布，一下子從門上揭了下來，三步兩步來到了山兒的面前，一把揪了他的衣領(lǐng)大罵：“王八操的，師傅呢？”山兒打眼一看是根柱，心一下拎了起來，頭皮兒發(fā)緊，臉上發(fā)燒。他不敢正面回答，只好躲閃著對方兇狠的目光。根柱來氣了，憤怒地沖上一步，將抓緊的衣領(lǐng)推了推又罵：“王八羔子，師傅呢？”這一次他不敢裝孬了，只好抖抖瑟瑟地回答：“師傅……被我撂在毛洞里了……”“你干嘛不救他？”“我貪生怕死，我不是人，我是孬種……”沒等根柱動手，山兒舉手打起了自己的嘴巴，一下一下打的很響很脆。根柱不解氣，抓起他的手幫助他用力：“打打打，狠狠地打，你的確不是人！師傅平時對你那么好，危險時刻你竟然丟了他逃跑，這是人做的嗎？死去吧，投胎重做，換一個礦工的膽來……”

山兒的臉發(fā)熱了，鼻子有些發(fā)燙。用手一摸，鼻血流了下來，一串一串的十分洶涌。他不去擦它，讓它洶涌。他想，這是對我的懲罰，我該如此！

不知什么時候，根柱走了，猛的將一件東西狠狠地扔給了他。他以為是讓他上吊用的繩子，撿起一看，原來是師傅送給他的報警器，不由心潮洶涌，羞愧難當(dāng)，低下頭去。“唉，師傅白疼我了，白送了我一件寶貝！”他將報警器抱在懷里，好像抱住了師傅。

荷英已經(jīng)睡著了，飯菜熱在鍋里，因?yàn)樵钕逻€有小火，飯菜還有些溫?zé)帷Ｉ絻憾强杖缦矗顺鲲埐司统裕豢跉獬粤藘纱笸搿Ｋ缘谌霑r荷英過來了，披著睡衣柔聲細(xì)語地說：“還給你溫著酒呢，咋不喝？”山兒沒好氣的說：“沒心情！”手一揮將荷英手里的酒壺打掉了，酒壺在地上滾著，酒灑了一地。荷英大吃一驚，忙忙的賠不是說：“山兒，我哪兒做錯了，你指出來，千萬不要耍臉子……”山兒擺擺手說：“過去，不關(guān)你的事！”荷英轉(zhuǎn)身走了。

山兒坐在方桌前，拿過紙和筆開始寫報告，他要把事故寫清楚，報給礦上請求處分。

山兒寫著寫著哭了，哭過之后又寫，寫過之后又哭。反反復(fù)復(fù)的情緒很反常。荷英意識到不對勁，馬上跑過來拉住他說：“山兒，你今兒神經(jīng)兮兮的，到底怎么了？”山兒搖搖頭說：“沒事，就是心里煩……”荷英開導(dǎo)他說：“因?yàn)槭裁礋f給我聽聽！”山兒說：“別問了，這會兒死的心都有……”荷英大驚失色，忙不迭地說：“怎么，你殺人了？”說著就來奪他寫的東西。山兒趕忙護(hù)住說：“這是給礦領(lǐng)導(dǎo)看的，你不能看，怕嚇著你！”荷英說：“你我是夫妻，不是發(fā)過誓嗎？有福同享，有禍同當(dāng)，我一定要看。”說著又奪。山兒招架不住了，松開手說：“別奪了，讓我講給你聽吧！”他把事情從頭敘述了一遍。荷英恨鐵不成鋼的打了他一下說：“山兒，不是我說你，你太貪生怕死了，師傅對你多好呀，你咋能丟了他呢？我們家要是沒有他，早完了，還能有這個家嗎？”

一句話提醒了山兒，山兒一把揪住頭發(fā)撕了起來。

父親在世的時候，父母的感情可好了。每天的生活母親安排的很好，不光蔬菜備得充分，還擺上老酒和紅燒肉。這兩樣?xùn)|西父親最喜歡了，吃著夸著老伴手藝好。閑暇的時候，父親愛到公園遛彎兒，母親不放心，總是陪著他，過馬路時還拉著他的手，好像對待小孩兒。有時自己沒空兒去，就讓山兒陪著，理由是：你爸人高馬大，行動不便，你要隨時多護(hù)著點(diǎn)兒。

父親走了，母親十分失落。這對雙宿雙飛的雁落孤了，她一時想不開，一天到晚除了哭就是尋死，誰也勸不住。師傅知道后嚇壞了，趕忙召開了家庭會議商討此事。師傅說：“牛哥是個好人，牛嫂是烈性女子，這會兒咱要不救，牛家肯定要出事，一家人就玩兒完了……”桂英問怎么救？師傅說：“我暫時受點(diǎn)兒罪，吃食堂，你趕緊到牛家去，住下來伺候她，你們不是老姊妹嗎，你的話她聽得進(jìn)去……”桂英說：“有道理，不能眼見著一個家毀了！”

第二天一早，桂英就來到了山兒媽跟前，跟她敘話，幫她燒飯，連洗臉洗腳也親自動手，真好比是子女孝順父母。山兒媽開始攆她：“你別這樣，我眼瞎了，又癱瘓在床。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桂英開導(dǎo)她說：“世上瞎子癱子多得是，總不能不要家不要孩子了。你若走了，山兒怎么辦？媳婦怎么辦？大家不說你太自私嗎？”

俗話說，石頭也有翻身日，北風(fēng)也有轉(zhuǎn)南時，過了三個多月，山兒媽終于緩過夢來，由尋死轉(zhuǎn)為好好活……

山兒和荷英正在敘話。里屋里傳來了咳嗽聲，山兒媽說話了：“山兒，快過來！”

山兒小心翼翼的走到媽的床前。

“牲畜，跪下！”山兒媽口氣很硬，山兒忙忙的跪下了。

“把頭伸過來！”山兒媽又發(fā)出了命令。山兒乖乖的伸出了頭。

山兒媽用手摸索著，當(dāng)她摸到山兒的兩只耳朵時，拼命的撕扯起來：“我叫你不長耳信！”

山兒的耳朵被撕的很疼很疼，但他不敢喊不敢叫，他怕媽媽傷心。

山兒媽撕完耳朵又打頭，一面打一面罵：“人不能不講天理良心，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

山兒點(diǎn)點(diǎn)頭：“是，是。”

山兒媽又發(fā)話了：“從明天起，你把鋪卷搬到師傅家，你就是桂英的兒，為她養(yǎng)老送終。”山兒點(diǎn)點(diǎn)頭：“是。我兩個媽都養(yǎng)著……”山兒媽啐了他一口：“呸，我不要你養(yǎng)活，你不配！”過分的氣憤已使她背過氣去。山兒和荷英趕忙給她捶背喝水使她緩過來。

天快亮的時候，有人敲門，山兒的心又一次拎了起來。他以為是門貼兒又討債來了，再一次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誰？”山兒小心翼翼的來到門口。

“山兒回來嗎？我是你師傅……”

“你騙我？”

“我不騙你。聽說山兒失蹤了，我一下子掉了魂……”

門一開，果然是師傅。山兒不知如何是好，師傅一把將他抱住了，又拍又打，又瞧又看：“山兒，沒傷哪兒吧？”山兒搖搖頭。師傅高興地?fù)Ьo他說：“沒傷著就好，我對得起老哥了！”說完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山兒望著遍體鱗傷的師傅，十分心疼十分憐惜地說：“師傅，你是怎么出來的？”師傅趕忙搖搖頭說：“這會兒哪有空說這個，我還要趕快回去呢！”山兒一把抓住他說：“師傅，你不說我不讓你走……”師傅笑了：“其實(shí)，昨兒的事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

的確是這樣。師傅在井下拼搏了幾十年，什么風(fēng)風(fēng)雨雨沒經(jīng)歷過？什么老虎口沒鉆過？昨兒他在干活的時候覺得有些憋氣，知道不好，于是急急切切地找山兒，生怕山兒悶死在毛洞里。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山兒不在毛洞里，又發(fā)現(xiàn)大巷已被堵死時，他知道山兒已經(jīng)出溜走了，一顆懸著的心猛的放了下來，不由輕松地吐了口氣兒：“山兒，我的乖孩子，真聽師傅的話，好孩子！”

他開始營救自己。在山兒扒開的地方扒了個碗口大的小洞，他知道要是頭可以鉆出去身子就能鉆出去。這個洞口已有他的頭大，他鉆了出去，撿回了生命。

師傅再次要走，山兒將報告遞給他說：“我請求處分！”師傅看也不看將報告撕了：“瞎扯淡，輪八回也輪不到你……”山兒苦兮兮的哀求：“可有人罵我是逃兵……”師傅義正詞嚴(yán)地說道：“別聽那一套。好孩子，你做得對，在煤海里干活，就如同在虎口里拔牙，要以最大的能量促生產(chǎn)，要以最小的犧牲抓安全。人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了人，煤就可以從井下源源不斷地流上來，再說，是我讓你這么做的，要查也是我的責(zé)任。”

山兒全身燃燒起來，他拉住師傅的手撲通跪了下來，火山爆發(fā)般地大喊：“師傅——”止不住淚流滿面。

周為松：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淮南日報》副刊編輯，《淮南礦工報》文藝科科長、主任編輯。著有中短篇小說集三本，長篇小說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