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詩棋

晨光熹微,鳥兒鳴囀。
自睡夢中醒來,我察覺到客廳已有人在走動。房間里依舊很暗,厚重的窗簾透不進清晨的陽光,只從簾縫中窺見灰灰暗暗有些蒼白的天。
快要入冬了呢。還是,已經入了冬?
我睡眼惺忪地從床上坐起,今天是周六,我們要去哪兒呢……對了,四牌樓有服裝店今天開業,要去唱戲。
經過客廳時瞥見墻上掛著的日歷,我便走過去細瞧——原來前些天確是已經入了冬了。
“大寶,別磨蹭,待會兒還要開開嗓——”父親說著,在后三字里加了些唱腔。
我拿了毛巾和牙刷,放在洗漱臺上,拍了拍自己的臉。
中國戲曲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劇種更是繁多,京劇、花鼓戲、黃梅戲為多數人所熟知。現如今,愛聽戲的人當真是不多了,更別提我們這種地方小劇種了。
也許你聽說過婺劇,但你不一定知道浦江亂彈。浦江亂彈是浙江婺劇的主要聲腔之一,在我們本地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延伸發展。以前有人說浦江亂彈是真正屬于農民的藝術,深深地扎根在人民群眾之中,具有頑強而旺盛的生命力,但現在的浦江亂彈卻是很難再有很大的發展了。
我們一家祖輩上好多代都是戲班子,我爺爺這輩的人可以說是見證了浦江亂彈走向繁榮,又逐漸跌落回原地甚至墜入低谷的歷程。小時候聽爺爺說,新中國成立后市里組建了浙江婺劇團,把盛行于婺州一帶的戲曲劇種統稱為婺劇。與此同時,各縣市也紛紛成立劇團。于是以此開始,浦江亂彈成了婺劇的主要聲腔之一。改革開放后,浦江縣文藝宣傳隊改名為婺劇團,編排演出了浦江亂彈的大量傳統劇目,足跡遍及浙江的大部分地區甚至省外,深受人民群眾的歡迎和喜愛。浦江亂彈再次出現繁榮發展的局面大概也就是那段時期吧。
但再往后,就成了今天這樣的局面,也是有些無可奈何。事實上我并不喜歡這些,也并不以復興中國戲曲文化什么的為志,我父親也不是,家里頭有這種想法的真的是只有爺爺。爺爺自己帶過一個班子,雖然后來走了些人,但剩余人數也還湊得夠演出。只是歲月總不饒人,盡管社會在發展,時代在更替,班子里的人早已上了年紀,卻沒有年輕一代的人來接替。我和父親,還有幾位退了休嗓子不錯的阿姨只好偶爾來替替活兒。事實上平日里,也沒啥活兒。
今兒呢,也是服裝店開業,店主請咱們班子去門口唱一天的戲,早上九點到晚上七點,中午晚上也有吃個飯休息的時間。報酬不多,就三百左右的樣子。
爺爺選的是幾個傳統劇目:《鐵靈關》選段《王慶起解》、《全家福》和《鼓樓相會》。我自然不在意,唱不是我的活,我只需要在幾個指定段上按節奏打大鼓就可以了。
整個班子圍成半弧狀,我處在中間位置,在小板凳上直起腰。我心里知道,打大鼓節奏不僅得對,力度也要控制得當,關鍵還得有氣勢。爺爺身板雖顯得有些瘦弱,仍是在冷風中挺直了背,他拉了大半輩子的二胡,回回盡全力,沒哪回是走神的。
爺爺那把二胡,老掉了牙。琴把熏得發黑,琴筒開裂,用麻線扎著;那支馬尾弓,又細又軟,好像一用力就會斷掉。一般人拉起來,聲音像鋸木頭一樣難聽,真如哭傷了的喉嚨。但爺爺總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能讓悠揚的二胡聲和著清風,在蒼白的天空中畫出一條空靈的弧線。琴鋒忽然一轉,如一股強勁的風吹進湖面,湖水泛起漣漪。二胡聲也變得激昂起來,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即使再困苦也要堅持下來。可見演奏者有多投入。
可我沒有那般定力。這幾段戲我很熟,倒不至于出錯,盡管我心里也很清楚,這樣總歸是缺了些什么,可還是會無意識地走神。我想,今天的風有些冷,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些無趣。比起冬天,自己更喜歡回暖的初春。
誰不是呢?
就算是再熱鬧的戲曲,在這樣的冷風里,周圍盡是些來往的人,停留片刻后繼續趕路或是根本不做停留,怎么說熱鬧中也多少夾雜了些悲涼。二胡的音色是帶了點兒悲的,爺爺也總能奏出些滄桑感來,即便時不時敲下鑼打下鼓盡力營造出熱鬧喜慶的氣氛,也終難掩其悲。
明眼人總能一眼看穿。
難道這樣的戲曲不就是應該在這樣的冷風里才顯了它的韻味嗎?有些美好的事物越是在刮風時,越是能隨風越飄越遠。大概會飄到春天那里吧,我真的很喜歡春天呢。
沒有蔚藍的天空,沒有悠然的白云,只有遠方吹來的風,和風奏起的二胡。 我敲著鼓,你也只能吹著風。那二胡,確是獨特。
樂曲里有你我都看不見的狂風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