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名取自女詩人余秀華的同名詩集。余秀華身上附著了太多標簽,腦癱女詩人、農婦詩人、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她統統不接受。導演范儉力圖剝離種種標簽,還原一個“對愛情強烈而又無望地渴望”的詩人,“我們要看到她的詩歌背后是什么,詩歌背后是她的人生。”
2016年11月,《搖搖晃晃的人間》獲得有著“紀錄片界的奧斯卡”之稱的阿姆斯特丹紀錄片電影節(IDFA)長片競賽單元評委會大獎。頒獎詞是:“從一開始,這部電影就以一種詩意、親密、有力的方式探索了人類經歷的復雜性……” 在今年剛結束不久的第20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上,該片榮獲金爵獎最佳紀錄片提名,也是唯一入圍的中國紀錄片。
影片截取了余秀華四十多年人生中的一個片段——2015年冬天突然成名,命途開始發生急遽轉變,歷經與丈夫長年的離婚拉鋸戰,最終塵埃落定。一生為她操心的母親,身患癌癥離開人世。
余秀華的背影一個女人想要獨掌自己的命運
總有一些場景,引得在場的600多名觀眾哄然大笑,抑或響起掌聲,其中也不乏唏噓。
為了讓余秀華的這一“人生片段”顯得立體豐滿,范儉與他的團隊持續拍攝了一年,先后去了六次橫店村,最久一次待了十六七天。團隊最多時去五個人,最少的時候,只有范儉和妻子兩人在余家拍。閑聊、吃飯、幫著下地插秧,很少正襟危坐地訪談。
2015年1月中旬,范儉第一次見到余秀華時,位于湖北鐘祥橫店村的余家,里里外外全是媒體,記者一波又一波,每批半小時地搶著上。那是她因《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走紅網絡之際,時值寒冬,橫店村剛下過一場大雪,銀裝素裹。

當月底,余秀華去往北京參加第一場新書簽售。記者在檢索新聞時發現某門戶網站對該活動報道有這樣一句描述:“一名紀錄片導演因為跟余秀華多混了些日子,比較熟絡,有幸得到了‘護駕的差事。”配圖即是余秀華挽著范儉的胳膊。在眾多的記錄者中,他是其中之一。
早前,范儉一直醞釀著拍攝一部關于詩人的紀錄片,“其實我的關注點不在于文學性,不在于詩歌,而在于詩意”。余秀華的一夜爆紅恰好為他提供了一次機會。
為了同余秀華建立起信任,范儉仔細翻閱了余秀華的詩作,還送給她喜愛的小說《悲慘世界》,與她聊其崇拜的云南詩人雷平陽。雷平陽曾說過,“余秀華的詩把自己放進去了,就跟鳥兒天生要叫一樣,她需要開口說話。”
影片選用了余秀華參加新書簽售、詩歌研討會、電視臺節目錄制等多個場景畫面。城市空間與農村生活穿插進行。“在城市之中,有虛幻、緊張感,像夢一樣;而一旦回到農村,那是她的真實生活,這二者有著強烈反差。”范儉坦承這在拍攝與剪輯時是“有意為之”的,“余秀華在城市中有一個蛻變過程,無論是自信也好,還是內心更強大也罷,她憑借獲取的能量回到村莊,去處理現實的問題——離婚。”
“我希望大家能去思考,面對一個沒有那么壞、還算正常的丈夫,余秀華為何不愿意接受這樣的婚姻?”范儉說,“殘疾也罷,婚姻也罷,沒有一件事在她可控范圍之內。全部都是意料之外、不可突破的命運。我們從離婚背后看到的是一個女人想要獨掌自己的命運。”
在庸常的生活里發現詩意
影片放映后,有一個簡短的交流。主持人秦曉宇先提了一個問題,“離婚的當晚,秀華與母親在屋外有一場對話,母親哭了,秀華去安慰母親,說了一些心里話,母親卻說她心硬,我不知道秀華事后有沒有去跟母親道歉……”
“你為什么認為我要向母親道歉,難道我做得不對嗎?如果我做得對,為什么要道歉呢?”余秀華很直率地回應。
秦曉宇自然是覺得余秀華做得“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對”。這個問題其實有著深層次的指向:探討離婚只是影片的表層敘事線索,故事的核心則是——她對愛情強烈而又無望地渴望。在漫長的婚姻中,她歷經疼痛與煎熬,而所有的出口只有詩歌,她也只能將求而不得的愛情轉化成詩歌。
影片前十分鐘,對余秀華的前史進行了簡單描述。其中有一句獨白是,“詩歌能讓我安靜下來”。“這句話是放在影片開頭,但當你看完影片回過頭來重新思考就會發現,余秀華內心有很多躁動,需要很多力量去化解,而‘詩歌就是化解的重要方式。”相對于娛樂年代大眾的獵奇心理,范儉一直在為影片尋找精神層面的注腳,“我想透過一個詩人,觀察她如何在庸常的生活里發現詩意,探索她的詩歌與生活的巨大反差。”
影片有一段,余秀華與丈夫吵完架坐在池塘邊上,慢慢地就構思出了一段詩歌。那時她想過做出妥協,當天晚上她就把它寫出來了——“兩塊云還沒有合攏”、“一棵草有怎樣的綠,就有怎樣的荒”。她借著這詩句傳達的無非是一個女人對愛有怎樣的渴望,她就要經歷怎樣的痛楚。
“我力圖以這樣的方式讓觀眾理解她的詩。”范儉說,“我愿意去深入挖掘這樣一個女性,記錄她如何來主宰自己的人生,通過她,人們或許可以從中看見自己。”
紀錄影片的意義在于關注“具體的人”
范儉最后一次拍余秀華,是在2016年9月余母下葬的時候。橫店村已經徹底變樣了。
如今,她和她父親生活在一起,不過已經搬到了“新農村”住。她的村莊已經蓋起了一片片房子,原來那些池塘、樹和麥田、稻田全都沒有了。
“謝謝范儉把這么多人和事都記錄了下來,可是現在都物是人非了。”面對這部影片,余秀華更多的是感慨,或者說有某種傷感。媽媽走了,她所生活的農村也變了模樣,“家鄉變了,我也寫不出那樣的詩歌了”。
在專注于拍攝現實題材紀錄片之初,范儉認為,紀錄片“要對公共事件、對社會問題表達意見、尋找策略,以期推動社會的進步。”后來,他認為紀錄片的意義“在于具體的人,在于復雜的人性和細膩的情況,在于糧食和蔬菜所構成的生活日常。”
轉變源于拍攝《活著》。從2009年拍攝《活著》關注汶川地震后失獨家庭的情感救贖,到《吾土》中描寫農民工家庭與土地間的感情,家庭內部間人物的情感和人性的刻畫是范儉電影表達的核心。
“拍攝人的情感、人的欲望、人的多面,是我熱愛的” ,有關“人性”的東西總是讓范儉迷戀。《搖搖晃晃的人間》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