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黃帝內經》中有一句話，“主明則下安，以此養生則壽”。此乃何意？中醫認為，人體是微縮的宇宙，宇宙是放大的人體。心乃君主之官，神明出焉。亦即：一個人，真正的上帝是他的心。心是代天行命和替天行道的主宰。如果一個人的心，中正清明，平和安頓，那么他的身體就會天然健康?，F代醫學對人體的探究，迄今為止好多領域尚未解碼。但唯一明確的是除了心臟，所有器官都會患癌。心臟只有在停止跳動時，生命才會宣告終結。心主神明，而神明是指人的精神意志思維情感，是動物性和靈性的媒介。倘若一個人的心，中正守一，貫通的剛正氣節和浩然之氣，就會充塞全身。人體這一小宇宙，流淌著的是至大至剛之氣，此人必定養生長壽。這并非玄學玄理，現代物理學、量子力學的發展，越來越佐證了醫學、物理學等科學領域的無奈與局限。相反，對精神和靈魂的重新認知，卻讓人類推開了另一扇大門，原來我們的心才是真正的救世主。傷害和控制一個人最好的手段就是讓他的心悲觀恐懼，那樣等于讓他自動繳械、放棄希望、甘愿投降。所以人不能輕言失敗，因為兵敗如山倒。心一旦承認失敗，身體的中正之氣就會泄掉。始終守住內心的中正，是我們一世的修行。而庸人往往一敗就餒，才勝就驕，經不起心上用功和事上磨練。明代思想家、文學家、哲學家、軍事家王陽明被放逐貴州龍場時，那里蛇虺魍魎，蠱毒瘴癘。瘴癘之氣是比霧霾更加可怕和危險的邪氣。

王陽明在龍場生活三年，卻安然無恙。那是因為他始終保持中正樂觀的心態。跟隨他的仆人都病倒了，唯獨王陽明一人無事，并非他天生體格健碩。王陽明生來身體就弱，年輕時還靠修煉道家導引術來增強體質。支持他活下來的，是那顆中正光明的心。另一個典型的人和事例，就是寫《正氣歌》的文天祥。他被元軍俘虜后，經受了三年非人折磨。他被關在陰暗潮濕的牢房里，和牛馬在一起。即使在春天，里面也像夜晚一樣黑暗。而文天祥吃的，是給動物們才吃的粗劣食物。一到雨天和霜露時節，牢房還四處漏水。在這樣惡劣環境里，文天祥居然什么病都沒生過，依然健康硬朗。其中的奧妙，正如他在《正氣歌》里寫到，“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一身浩然正氣充盈天地，什么魑魅魍魎全都畏懼。心正則氣烈，陪伴保護自己一生平安的，就是光明亮堂的一顆心。光明之心，中正之氣，震懾住的不僅于此。在書法藝術界，同樣適用這個天理。擁有光明正大的一顆心，寫下的字，字里行間滲透的書家心力形成強大的氣場。書法氣勢如虹，讀之也倍感陽剛壯烈。在中國書法史上，最具此氣魄的書法家，要屬唐代的顏真卿。顏真卿（709年-784年），字清臣，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祖籍瑯玡臨沂（今山東臨沂）。北齊文學家顏之推是顏真卿的祖上，著有《顏氏家訓》一書。此書共二十篇，是顏之推用儒家思想教育子孫，振興家風而寫就的一部著作。顏之推之孫顏師古，則是初唐著名的經學家、歷史學家。顏真卿的祖上大都名冠一時。往上一再追溯，顏家高祖就是那位陋巷簡居也不改其志、其樂的孔子弟子顏回。

顏真卿就出生在這樣的家族，并在家風傳承下成長。三歲時他父親就去世了，母親殷夫人撫養并親自教育他。開元九年，即721年，十二歲的顏真卿就隨母南下，寄住到了蘇州外祖父家。家學淵源，又有母親悉心指導，顏真卿從小就敏而好學。他長于辭令文章、嗜讀書勤習字。少年的顏真卿曾度過一段艱難貧窮的日子，因為缺紙筆，他就用筆醮黃土水在墻上練字。開元二十一年，即733年，顏真卿在長安福山寺讀書。次年，二十六歲的顏真卿考中進士?？婆e制度最早起源于隋，隋煬帝大業二年開設進士科，用考試選拔進士。自此，讀書、科考和作大官，就成為天下讀書種子改變命運的必由之路?？婆e制度一路走來和發展完備，到了唐高宗時期，考中進士就成為了不起的功名，倍受世人看重。唐朝宰相也多是進士出身。進士及第叫“登龍門”，相當難考，民間用“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說法來形容其考取的艱難程度。顏真卿能在二十出頭就考中進士，足見其學養深厚。此外，還有一個現象值得關注，隨著科舉制度的崛起，伴隨科舉應運而生的書法也隨之水漲船高，受到民間極大重視。書寫一筆好字的想法和苦練書法的激情，不僅是讀書人對書法的熱愛，更是對改變命運和改善生存現狀的渴望。顏真卿背負著的是家族的使命感，和對母親獨自撫養的報答，促使他在讀書習字上異常刻苦。有詩為證：“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詩句映照了他讀書時的景象。在古代，三更是子時、四更為丑時、五更是寅時，前半夜的11時至1時為子時、1時至3時為丑時、3時至5時為寅時。依顏真卿《勸學》一詩的描寫，他幾乎是后半夜不睡覺都在讀書。這種爭分奪秒的刻苦精神，才讓他在科舉路上順利高中的。

沒有一番寒徹骨，哪來梅花撲鼻香。同理，顏真卿書法藝術扎實的基本功，也是這么苦練出來的。他擅長楷書、行書，楷書被奉為“顏體”，迄今仍然是學書的最佳入門范本，對后世影響甚大。顏真卿與歐陽詢、柳公權、趙孟頫并稱“楷書四大家”。他與柳公權合稱“顏柳”，即“顏筋柳骨”，足見其楷書影響之大。他學書初學褚遂良，褚遂良的書法干練利落、舒展暢快、作風硬朗，這樣的書法氣質迎合顏真卿性格特征。他對褚遂良的書法進行了深入研習，培養了他注重修煉筋骨的意識，打下了扎實的書法基本功。而后他得筆法于張旭，并吸收二王精髓，逐漸化繭為蝶，創造出屬于自己的書風。顏真卿楷書雄渾陽剛，字體寬方，方中又見弧度。從他的楷書里可以讀出他善用中鋒，不然線條不會那么肥厚老辣。這一特點在《顏勤禮碑》里很是明顯。但更為方圓厚重的書法作品是他寫的《顏氏家廟碑》，廟堂之氣直沖云霄，書法骨力更加老辣。樹大根深，人書俱老，在此體現的最為突出。從技術層面看，線條厚重、筆力均勻，顏真卿書寫時應該是多用中鋒，否則不會呈現強大的力透紙背的效果。書法藝術，其實也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但無論多么的萬紫千紅，也只是歸結為兩大類。一類是山林之氣，一類是廟堂之氣。前者的代表人物是王羲之，后者就是顏真卿。山林之氣，瀟灑自由，飄飄欲仙，玩的是滄海一聲笑。而廟堂之氣，宏大磅礴，堂皇持重，能產生強大的震懾力，有著強烈的儀式感；是詮釋正統、正道、中正的最佳代言書。具備這種氣節的書家，一定要有一種強烈的擔當精神和使命感；或有精忠報國之志，或有關羽單刀赴會之膽；總之要有忠義兩全之心。

習武之人都知道“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拳理醫理書理，理理相通?！皟葰狻保侨梭w內在之氣，是真氣，具有充養全身的功能，是人體生命活動的原動力。書法作品里也流動著一股子氣，即便如閱兵列隊的楷書也是一樣。字里行間流動著的是書家傾注的氣，那股子氣是書家心力形成的強大磁場，可感而不可見。讀顏真卿楷書總是內心涌動著滔天巨浪，如果說，孰人不知堂堂正正、光明坦蕩是何種感覺，那就試看《顏勤禮碑》。讀《顏勤禮碑》，很難想象一個人，能把字駕馭得如此開闊。開闊到了一定境界，字就容易顯得飄忽。可是如果說飄忽是個錘子，那么顏楷就是個釘子，厚重夯實地釘死在那兒。字的厚重和堅實，又把開闊“壓住了陣腳”。換個比方，開闊感是二維平面空間，僅僅是開闊給人的感覺僅是敞亮大氣，可是給人的心理感覺卻容易流于單薄。然而一旦注入了厚重感，那么會從二維空間一下子進入到三維立體空間，字就有了飽滿生動感，同時會給讀帖人的心理以強大的穩、沉、重、厚諸感。學習顏楷，倘若學其書的字形、結體和筆法，其實不難。顏體字很有規律、也程式化，但無論怎么學也容易“畫虎畫皮難畫骨”，因為僅畫虎之容貌，照貓畫虎即可。但是，想畫出虎的獨、毒二者王霸之氣，就難如登天。好比毛主席詩詞《沁園春·雪》，那個詩風是文采文筆得來的嗎？非也，那種詩風是站在宇宙看人間的偉人氣魄的外泄。同理，顏真卿書法真味，并不僅是他苦練褚遂良和二王書法后的量變到質變，而是他光明正大的性格和以忠君愛國思想為己任的儒臣之心。沒有這份心力，不會在下筆之間流露出彪悍的能量和強大的氣場。因為，藝術的奧妙就是藝術家制造出的心理幻覺，而這份幻覺，源自藝術家的一顆心。

是什么人，就會有什么樣的作品。真理可說無數遍。作品絕對不是與藝術家二元對立的“機器生產部件”，而是藝術家的“精神產品”和“心之花”。藝術家的心是種子。千人千面千顆心，種下的種子、結出的果子，勢必也是千人千相。再模仿也不會完全一樣，只會打下自我“獨一無二”的心之烙印。同樣都是京劇老生余叔巖的弟子，一個是“冬皇”、另一個是“小冬皇”，孟小冬和王佩瑜就截然不同。孟小冬更顯精神和志氣，唱腔和臺風更穩更沉。王佩瑜則更帥氣、更顯自在清淡和颯然，但唱腔和臺風不如孟小冬穩。為什么？都是一個師父帶出來的臺柱子，為何造就出如此差別？因為，時代不同、環境不同、背景不同，歸根結底是人心不同。好比顏真卿，中國歷史上只有一個顏真卿，書法史也只有一個顏真卿。家族、背景、學養、時代、環境、經歷，成全造就了一個顏真卿，和他那顆至忠至正、至剛至烈的心。把書法寫成那樣的范兒，是由背后的人格氣質和哲學思想挺舉起來的?？梢院敛粦岩傻耐葡?，如果顏真卿會唱京戲，讓他去唱《擊鼓罵曹·讒臣當道》選段，就算顏真卿唱功不行，但他唱出來的那個“味兒”，絕對不輸余叔巖。因為，臺上演唱的，不是“為演戲而極力想象和扮演”的戲曲演員，而是顏真卿的本色演出。這里就推出書法藝術的真諦，和品讀書法藝術的要領。當技術達到一定程度后，即臨帖基本功已然成熟，最后拼的一定是書法家的人格魅力、精神境界和心胸格局。顏真卿絕對沒有立志要成為一個偉大的書法家，他只是熱愛書法而已。他真正想要立志成為的，是一個忠君愛國的儒臣，是一個不辱家族門風的“顏家后人”，是一個對得起祖上顏回、顏之推、顏師古的兒孫。

顏真卿做到了不辱家風，他死得其所。建中三年（782年），李希烈在淮西反叛，次年攻陷汝州。朝廷建議顏真卿到李希烈軍中傳達旨意。顏真卿抵達許州，被李希烈囚禁。期間，顏真卿每次給兒子寫信，只告誡他們嚴謹地敬奉祖宗，撫養孤兒，從未說其他的話。后來，李希烈自稱楚帝，又派部將逼顏真卿投降。士兵們在關禁顏真卿的院子里，堆起柴火，威脅顏真卿說：“再不投降，把你放在火里燒”！顏真卿沒二話縱身往火里跳，叛將們把他攔住。唐德宗貞元元年（785年），李希烈想盡辦法，終未使顏真卿屈服，遂將顏真卿縊殺?！兑捉罱洝分姓f：“精氣神乃無形之物也，筋骨肉乃有形之身也”。 精、氣、神乃人體三寶，同樣也是書法三寶。大道至簡。“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不只是拳理，也是書理。當基本功和技術層面達到一定程度后，習書之人的功力就靠那一口氣了。氣從何而來，來自書家的自家寶藏，一顆心。顏真卿一生經歷了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位皇帝，一生四朝，堂堂正正。他書法運行的一口氣，來自他忠烈正直、光明正大的一顆心。民間都說掛鐘馗像鎮宅辟邪，其實掛上顏真卿的楷書《顏勤禮碑》，效果也會相當不錯的。

作者簡介：

王彧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