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葉 雋
“重返魯迅”與“超擢儕群”
——讀《多疑魯迅》《探尋“詩心”》《魯迅形影》
文 葉 雋
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文化史和思想史上難以忽略的存在,魯迅的意義是怎么高估也不過分的。正如郁達夫所言,“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魯迅當然就是這樣的人物。仍然記得閱讀魯迅文本時的激動,無論是“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豪邁,還是“慣于長夜過春時”的沉潛,這個民族的英雄人物總是能以一種特殊的表述方式來展現“民族魂”的存在方式。當然,偉大的人物也還需要適當的闡釋,這樣才能使得他更接地氣,更能融入時代的前進的隊列中去。所以,當初讀錢理群先生的魯迅著作時的激動和感慨也就是很自然的了。然而,到了二十年后,當讀到春勇兄和衛東兄的魯迅著作,仍不禁感到有話要說。我對魯迅的關注,大致是從尼采和德國這個角度入手的,后來又發掘到日本、北歐的層面,才發現原來魯迅是多面的立體的存在,并非某一向度就可以局限住的。
一

汪衛東著《探尋“詩心”:〈野草〉整體研究》
衛東兄是錢先生的高足,自然就多少繼承了乃師的風格,成為了職業的魯迅研究家,關于魯迅的著作已經出版了數冊,但讀這本《探尋“詩心”:〈野草〉整體研究》,仍然覺得別有洞天,對于理解《野草》這部天書式的散文詩頗有助益。或許是讀多了尼采的緣故,我總認為《野草》很有尼采的影子,具體說來,就是《蘇魯支語錄》的影響。魯迅對尼采評價很高:“若夫尼怯,斯個人主義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為本位,則惡之不殊蛇蝎。意蓋謂治任多數,則社會元氣,一旦可隳,不若用庸眾為犧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遞天才出而社會之活動亦以萌,即所謂超人之說,嘗震驚歐洲之思想界者也。”他對德國同樣也是念茲在茲,很有精神上的情結,這也是我對魯迅的主要關注點所在,說到這里自然想到張釗貽那部《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來,他有一段關于尼采-魯迅關系的辨析頗為精彩:“尼采思想傳到日本,并非只是他思想的直接傳遞,還包括他的影響輻射到當時的思潮和風氣。這種輻射就像給讀者戴上一副新的眼鏡,不單使他們對同時代作家作品(時代潮流)的理解和感受產生折射效應,還對過去的作家作品(文化傳統)也產生同樣新的折射,因此有所謂卡夫卡對他先前作家的‘影響’,或在俄國有所謂‘尼采之前的尼采主義者’。而且傳過來的尼采也并非只是尼采個人獨創的東西,還有普及者和詮釋者對他的解釋,如人們喜用易卜生的個人獨立自由和個性解放以及托馬斯·卡萊爾的英雄崇拜去解釋尼采,他們也給尼采讀者戴上一副眼鏡。同時代類似的思想家,其影響的輻射通常會互相重疊。所以,傳到東方的這個‘尼采’其實有他同時代人附麗其上的種種思想以及他種種的間接影響,實際上伴隨著整個時代的思想和風氣,還有尼采自身的思想文化傳統。
從接受者的角度看,魯迅對尼采所做的反應,也伴隨著他所處特定的歷史時代氛圍,和他自身背負的思想文化傳統。因而這種影響是多源立體而非單一直線的。魯迅受尼采影響,顯然就混合著‘世紀末’思潮,要毫不含糊地把尼采與這個思潮之間糾纏不清的關系分拆清楚,簡直是不可能的。”這是從大的思想與文化潮流來立論,而且著眼點在跨文化的思想關系上。衛東兄則更立足于文本細讀,他對《野草》自有獨特的體驗和判斷:“《野草》,與其說是一個寫作的文本,不如說是20年代中期魯迅陷入第二次絕望時生命追問的一個過程,一次穿越致命絕望的生命行動,它伴隨著情感、思想和人格的驚心動魄的掙扎于轉換的過程。這是一個由厭棄、哀傷、絕望、掙扎、解脫、歡欣等組成的悲欣交集的心理世界,又是一個矛盾、終極悖論、反思、懷疑、解剖、追問、頓悟等組成的極為沉潛的情思世界,還有它獨特的語言與形式的世界,它不是抒情詩,也不是哲學,而是由情、思、言、行、形等結合在一起的精神的和藝術的總體。”這樣的理解,將文本,尤其是經典文本還原到作者生命史的過程之中,極為生動地賦予了作品以新的生命史,起魯迅于地下,當有隔代知己之感。魯迅的可貴,當然還在于他的韌性的戰斗精神,《野草》體現的,正是這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韌勁。當然,若要想更好地承擔起自己的知識使命,必須先學會保護自己,有一個強戰士的勇毅和堅忍,才能有持久性的堅持和成績。
二
炳月兄送來他的新作《魯迅形影》,自然是絕妙好題,此書從“形”、“影”二字入手,妙思迭出,真是佳作。題辭即妙:“影以形存,形以影彰。形非形,影非影。對于魯迅來說是如此,對于面對魯迅者來說同樣如此。”如此闡述題目的辯證關系,確是意味深長,雖然他說,“我所謂的‘影’,即‘形’(魯迅之‘形’)的投影。一切對于魯迅的理解和闡釋、對于魯迅思想和精神的實踐,皆為魯迅之‘形’的次生品,即魯迅之‘影’。陽光之下一切‘形’都有自己的‘影’,‘影’起源于‘形’并且是‘形’的證明,是接近‘形’的重要途徑。‘形影不離’‘如影隨形’兩詞某種程度上表達了這種共生關系。不過,‘影’未必以與‘形’相同的形狀存在,因此另有特殊的存在價值。”這就更深層次地闡釋了形、影關聯,在我看來,這兩者也正可理解為魯迅的韌性精神,如影隨形地伴隨著魯迅的生命史過程。跨文化視域中的魯迅,確實是一個可展現出更開闊和更廣袤的魯迅和其他有效命題的好視點,譬如此書中討論的“魯迅留日時期的文明觀——以《文化偏至論》為中心”就繞有興趣,也不僅是如此,“魯迅留日時代的俄國投影——思想與文學觀念的形成軌跡”就牽涉到多邊文化關系,看著炳月兄饒有興味地做著知識考古學的工作,勾連著魯迅的跨文化實踐經驗,不由地感慨叢生,最深刻的,恐怕還是魯迅的“超越性”,也就是他的“超擢儕群”,雖然他沒有太大部頭的作品(這不能不說是個缺憾),但他思想的深度、沖創的烈度、攀援的高度,都是同時代人(甚至在多個世代里)難以企及的,所以他也就自然成為我們時刻要返回的一個“現代思想原點”。

董炳月著《魯迅形影》
三
春勇在他們中是最年輕的,但他對魯迅的發覆和認知或許又是最具反叛性的,譬如他對“多疑”特質的敏感和切入,在細加考證這個概念后得出的定義是:“多疑相當于竹內好先生所說的象征魯迅‘回心’的那種東西,是魯迅世界得以誕生的標志,它是魯迅先生打量世界時,據以評判存在的一種否定性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主要是以一種文學家的直感(而非理論家的系統邏輯)的形式顯露出來,并且帶有某種‘含混’的意味,在行文上造成不同程度的曲折與迂回,從表面上看,它是多余的‘懷疑’,是‘不合乎常理’的、突兀的,其懷疑的提出給人一種‘無根無據’的感覺,并且似乎是一種遠離自信的‘猶疑/游移’,從深層來看,它是建立在對主體‘我思’確定性的懷疑的基礎上的,它包括‘疑-他’和‘疑-我’兩種類型,‘疑-他’是對此在以外的存在的批判;‘疑-我’則是此在對自身所擁有并依據的全部觀念和心緒加以審視,是‘不可扼止地對自己的現存方式進行多層次的否定’。”很能見出理論概括的能力和闡釋概念的手筆。之后又討論“非文學的文學家”的魯迅,確實是把握到“文學”之于魯迅的重要意義,因為在魯迅,文學確實更多只是一種介入的手段,他的關懷十分幽廣;但其出發點又確實是文學的,是有詩意的審視和戰斗。我讀尾崎文昭給他寫的序言,看他和日本學者的交往不由很感慨,因為這種純粹的因學術而產生的交誼,在當下這個日益功利化的時代里越來越顯得難能了。

劉春勇著《多疑魯迅》
魯迅終究是上天恩賜給現代中國的偉大人物,雖然他確實沒有那么偉大的巨著,這無疑是文學家的遺憾,但他的著述確實構成了一個獨特的文學世界,是獨一無二的,是不可替代的,是可以不朽的!所以這也正是為什么我們每每回到魯迅,總能發掘出常存的沉潛的聲音,總能呼吸到新鮮的心靈空氣,總能汲取到可貴的思想和精神資源!能夠擁有魯迅,能夠尚友魯迅,能夠以研究魯迅的朋友們為友,怎能不說是一種幸運呢?總是慚愧沒有足夠的時間將新書好好品讀,尤其是朋友們的著述,我知道,正如自己所用的心力一般,這每一部簽名的著作,其實融入了他們多少的心血和精神啊!然而,我們為什么不能靜下心來,好好地欣賞這些用心用力的作品呢?我們總要太多的理由為自己開脫,然而,究竟是時代,是制度,還是我們自己?或者兼而有之。我們總是為了太多的浮名俗事而匆忙奔走,總是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誠然,然而我們畢竟是自己。
以上諸兄的著作讓我再一次地重返魯迅,不由地又重新翻讀魯迅的作品,而每每總也能開卷有益。其實,真的偉大的人物,就是讓你不時地感到既有走出,又有復歸的需要,我對歌德的經驗就特別如此,因為每次待久了(將其作為研究對象)就想離開;走開了又想回來,回來又總像重新發現了精神和知識的絕大富礦,興高采烈,更上層樓。對于魯迅,暫還沒有那么激烈的感覺,但確實也是因了研究的推進而不斷重歸魯迅,發現他原是現代中國一個無法回避、時時在焉的那么強有力的一個精神的存在甚至是支撐。
作者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
責任編輯 徐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