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在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史上,一大批象征主義者傾向于用宗教神話的方式表達思想,因為宗教神話之中蘊藏的民族文化遺產對探索人和世界存在的永恒規律具有深遠意義。長篇小說《創造的傳奇》是俄國白銀時代象征主義作家索洛古勃的代表作之一,在作家創作成熟期尤其能表現“創造”這一貫穿其整個創作生涯的核心思想。作為一部象征主義小說,《創造的傳奇》富于濃厚的宗教神話色彩,蘊含大量宗教神話元素,索洛古勃利用獨特的詩學手段解構傳統的宗教神話,并賦予其嶄新內涵。
關鍵詞:索洛古勃 象征 宗教神話 原型
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是俄羅斯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對白銀時代作品的研究是理解俄羅斯隱性文化的關鍵一步。費多爾·索洛古勃是俄國白銀時代著名的象征主義作家,其代表作品《創造的傳奇》富于濃厚的宗教神話色彩,蘊含大量宗教神話元素,索洛古勃利用獨特的詩學手段對傳統的宗教神話進行顛覆和解構,并賦予其新的內涵。解讀作品中的宗教神話元素對把握這位白銀時代象征主義作家的整體創作思想必將有所助益。
一.索洛古勃的創作美學理念與宗教神話
索洛古勃卓越的創作才華,匠心獨運的藝術手法使其在俄國白銀時代文學之林中占有獨特而重要的地位。長篇小說《卑劣的小鬼》、《沉重的夢魘》、《甜于毒藥》、《創造的傳奇》和《念蛇咒的女人》是索洛古勃小說創作中最重要且具代表性的五部作品,而《創造的傳奇》在其創作成熟期尤其能體現“創造”這一貫穿作家整個創作生涯的核心思想。實際上從90年代初索洛古勃在創作上已經成熟定型,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將其一開始就已形成的風格特色發揮得更加自如,而且照此發展貫徹始終。《卑劣的小鬼》的成功在當時的俄國文學界的引起強烈震動,1905年到1910年間,索洛古勃成為最受歡迎的小說家之一,一系列評論文章對他的創作展開廣泛的討論。《創造的傳奇》所表達的情緒細膩而反叛,帶有捉摸不透的搖擺性和不確定性,同時又是一部大眾化的文學,實現了逐漸改變生活的“全民藝術”思想。
宗教、神話與象征主義之間的關系密不可分,象征主義者之所以傾向于利用宗教神話的手段表達個人情感和思想,是因為象征主義對永恒和無限的探索追求與宗教神話的原始神圣性、悲劇性相契合。神話本身就是一種象征,神話之中蘊藏的民族文化遺產對探索人和世界存在的永恒規律具有深遠意義。索洛古勃通過解構傳統神話,賦予舊神話以新的象征意義,創造出個人的新神話,構建理想的新世界。神話與宗教有不可分割的聯系,許多神話象征正是來源于宗教。“神話的內容雖然不全具有宗教性質,但卻有大部分和宗教混合;因為神話是原始心理的表現,而原始心理又極富于宗教觀念,神話和儀式同是宗教的工具或輔助品。”①索洛古勃的許多創作理念均來自宗教:《創造的傳奇》中主人公特里羅多夫、伊麗莎白和奧爾特魯達女王對人體美的崇尚、對自由的追求來源于古希臘多神教;將物質世界分為“靈”、“魂”和“肉體”三個層次是取自諾斯替教的傳統;“恬靜的小男孩”則是以俄羅斯民間多神教傳說為基礎創造出來的……因此,了解西方和俄羅斯本民族的宗教神話,解讀作品中的神話原型對于把握索洛古勃創作思想體系中的“否定”、“死亡”、“創造”的理念起到關鍵作用。
二.《創造的傳奇》中的宗教神話元素
1.小說中的宗教神秘主義氣息
從索洛古勃的作品中可以發現,神秘的直覺似乎是俄羅斯文學人物了解世界的一個重要方式。“俄國人在確定什么是真實和道德、什么不是的時候,所依據的是直覺而不是邏輯。”②主人公與神的交流、上帝對人物的啟示主要通過神秘的直覺,而非世俗的教會。索洛古勃創作中的神秘主義直覺論主要是受到俄國19世紀經典文學神秘主義的代表—果戈理的影響。果戈理將殘酷的現實神秘化,人和世界的命運被一種不可見的神秘力量操控。果戈理把俄國的現實生活分解成兩部分:可為人所認識的現實存在和無法認識的神秘主義事件,從這兩個層面展現俄羅斯人身上某些精神頑疾。索洛古勃在其《創造的傳奇》中把這種傳統加以發揮,這部作品無疑彌漫著濃郁的宗教神秘主義氣息。神秘主義情節與現實社會事件有機結合,不但呈現出個人的創作理想,而且帶給讀者獨特的閱讀感受。主人公特里羅多夫之子基爾沙是一個擁有靈敏直覺的孩子,每一次都能在冥冥之中預感到特殊事件的發生:當大衛多夫來特里羅多夫的莊園拜訪并與之爭論時,基爾沙用直覺感知大衛多夫的其耶穌基督的真實身份;不僅如此,基爾沙還預感到政府準備派哥薩克鎮壓革命者,并及時通知自己的父親。聯合群島國女王奧爾特魯達信奉多神教,她始終通過神秘主義直覺傾聽自己心中的神斯維塔扎爾內的啟示與召喚。小說主人公特里羅多夫是一個更具宗教神秘主義氣質的人物,他懂科學,會巫術,用魔法。特里羅多夫用化學溶液保存老馬托夫的尸體,以便以后令其復活,自制可以離開地球奔向宇宙的球形飛行器;他可以為死人招魂,與死人會面;還能利用魔法將人變成巨大丑陋的蟲子。特里羅多夫憑借神秘主義直覺,超凡的能力拋棄邪惡的現實世界,去創造理想的伊甸園,創造個人的傳奇。
2.人物形象的宗教神話原型
《創造的神話》由兩條平行的線索組成,分別是以現實中的俄羅斯外省小城和作者虛構的地中海上的聯合群島國為故事背景,兩個故事平行展開,最后由主人公特里羅多夫參加聯合群島國的國王競選而聯結在一起。作為小說中的最最主要人物—傳奇的創造者,特里羅多夫是極具象征意義的。他的名字格奧爾基·特里羅多夫有兩層含義,首先,名格奧爾基與俄羅斯民間傳說中的斗蛇士格奧爾基·波別多諾謝滋相同,而蛇在小說中常常用來形容太陽,而太陽在索洛古勃的象征體系中代表了邪惡勢力,因此特里羅多夫否定現實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庸俗和邪惡斗爭的形象通過這種神話的象征樹立起來;第二,主人公的姓(Триродов)中的Три在俄語中代表“三”,暗藏著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的含義。索洛古勃曾在文章中寫道:“頂禮膜拜我的父和你們的父吧:我的父,我還有我的靈魂是所有征象的共同本質,而之所以是共同的,僅由于我就是我。”③由此可見,在索洛古勃的創作思想體系中,作家將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融于一體,將這樣一個三位一體的名字賦予主人公,正是將主人公神化,暗示主人公人身上的神性,具有創造神話,創造新世界的能力。特里羅多夫追求自由意志,創辦自己的學校,努力將自己理想的社會付諸實踐,他與世俗的教會格格不入,在小說中他是敵基督的象征,這一形象也融入了諾斯替教中巨匠造物主的因素。
《創造的傳奇》中另一個主要人物是聯合群島國女王奧爾特魯達,她有著美麗的玫瑰色肌膚,波浪般的長發,聰明、善良、有才華、愛畫畫 ,崇尚人體之美和自然之美,追求自由精神,熱愛古希臘文化。女王一開始對丈夫坦克連德王子懷有純潔熱烈的愛,但當她發現丈夫對愛情的背叛,對王位的野心,便開始放縱情欲,先后與少年侍衛、秘書、女侍從官成為情人,然而這種世俗的情欲滿足并不能帶給她精神的解放,情人們也難逃死亡的厄運,這一情節取材于厄俄斯神話。“古希臘人用富有詩意的想象力把厄俄斯設想成為一位年輕女郎,有著波浪似的長發、玫瑰色的膚體,穿著玫瑰色的衣裳……傳說她如看中了美少年,就把他們拐走。”④奧爾特魯達女王的宗教神話原型恰恰就是這古希臘多神教中晨曦女神厄俄斯(Эос,也稱作琉齊弗Люцифер)。奧爾特魯達對自由的崇尚和熱切追求同萊蒙托夫的筆下的“惡魔”也有異曲同工之處。他們同樣是不服從上帝的意志,聽從個人意志,反對庸常,蔑視世俗禮教,為此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我永遠是勝利者。世界在我的思想面前軟弱無力。我的自由與屈服于因循守舊的世界的必然之間的矛盾是永恒的。就讓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受法律與義務的制約吧,我要將我的生命高置于我的最高意志的世界里。”⑤奧爾特魯達懷著對自由精神的向往,最終走向死亡,走向她憧憬的那個沒有邪惡沒有陰謀的理想世界。
《創造的傳奇》中特里羅多夫死去的妻子莉莉特(Лнлнт)的形象也有其宗教神話原型,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文學中都出現過這一形象。在猶太教神話里的莉莉特仇視和毀滅生育。而另有傳說莉莉特是夏娃第一,是亞當的第一個妻子,因爭取平等與亞當產生爭執而離開,并拒絕上帝的規勸。在這個傳說中,莉莉特實際上是一個追求平等獨立,拒絕權威,反抗上帝,崇尚自由的形象,這與《創造的傳奇》中索洛古勃塑造的莉莉特的性格內核是相同的。特里羅多夫的亡妻莉莉特拒絕接受上帝創造邪惡的世界,選擇了死亡,在異度空間里享受平靜和自由。在小說中,莉莉特也象征了一種神秘而非凡的力量,這種力量對特里羅多夫具有啟示性的作用。在特里羅多夫對未來感到彷徨無措之時,用巫術召喚莉莉特,莉莉特便預言特里羅多夫和伊麗莎白的命運。雖然從歷史的基督教出發,莉莉特是魔鬼,是敵基督,但實際上索洛古勃塑造的正是一個與邪惡斗爭,具有反抗精神的正面形象,是自由意志的捍衛者。
3.替罪羊儀式、圣火崇拜和圣嬰崇拜
在《創造的傳奇》中除了人物形象可以在宗教神話中找到原型外,還有大量蘊含宗教神話色彩的象征意象,在此僅以奧爾特魯達女王之死,火山爆發和恬靜的小男孩為例。奧爾特魯達女王之死具有替罪羊儀式的象征意蘊。“替罪羊”一說源自古猶太教的祭祀儀式,即把人所犯的罪過轉嫁的羊的身上,作為祭品向上帝求恩贖罪。而《圣經》關于“替罪羊”也有記載,上帝為了考驗亞伯拉罕,讓他把獨生子以撒殺死,向上帝獻祭。亞伯拉罕聽從了上帝的指示,要殺死以撒,上帝看到亞伯拉罕的忠誠,及時阻止其殺子,而亞伯拉罕用一只公羊作為祭品代替以撒。索洛古勃認為精神和肉體是可以分開的,肉體的死亡具有贖罪和使精神通往永恒的功能。耶穌為拯救世人的原罪,心甘情愿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也是一種類似替罪羊的儀式。由此可見,替罪羊承載了贖眾生之罪和復歸永恒的神圣意義。奧爾特魯達經常通過神秘主義直覺的方式向神和星辰祈禱,希冀自己的死能代世人贖罪。“她向星辰敞開了胸懷,祈禱火熱而美妙的死亡。向山之精靈祈禱著充滿激情、美妙的死亡。”⑥她虔誠的禱告中包含了對人類罪惡的懺悔,對理想世界的憧憬,對神圣莊嚴之死的希求。面對火山即將爆發的災難,面對死亡,奧爾特魯達無所畏懼,奔向火山最近的地方向神祈禱,她相信,自己的死能為人類贖罪,能平息自然之怒,拯救國家和人民,去實現精神的永恒。
奧爾特魯達女王死于火山噴發的災難,她對神圣死亡的追求通過火這一媒介得以實現,火在這里是滌蕩罪惡和污濁的圣潔之物,索洛古勃這樣的情節設置體現了他宗教神話體系中的圣火崇拜情節,火蘊含著凈化和復活重生之涵義。火的神圣性在全世界的許多宗教神話中都有提及。圣火崇拜起源于古希臘多神教神話,傳說普羅米修斯為了向人類提供光明和溫暖偷取火種,帶到人間,驅趕黑暗,后來火就被賦予了滌蕩污濁,掃清邪惡的神秘力量。羅馬教會也通過拜火來祈禱人的重生。圣火崇拜在波斯襖教的傳統中同樣具有無可替代的重要性。弗雷澤在《金枝》中也闡述了火對于萬物生靈的凈化意義:“在那些篝火儀式中,點燃的篝火不是創造性的手段,而是清洗性的手段,它通過燒掉或清除可以導致疾病和死亡,威脅一切生物的物質的或精神的有害因素,而凈化人和牲畜與作物。”⑦《圣經》彼得前書4;12-16中有這樣的記載:親愛的弟兄啊,有火煉的試驗臨到你們,不要以為奇怪,倒要喜歡,因為你們是與基督一同受苦,是你們在他榮耀顯現的時候,也可以歡喜快樂。可見,在宗教神話意識中,火乃是具有凈化心靈驅趕黑暗的圣物。小說中地殼運動、火山爆發的情節暗示了大自然對罪惡的現實世界的憤怒,因此,當火山即將噴發的狀態令世人驚恐畏懼、忐忑不安時,熱愛大自然的奧爾特魯達女王卻相信這是上天對她神圣的召喚,召喚她到火中替人類贖罪。替罪羊儀式正是通過火山噴發和女王赴死實現的,圣火崇拜與替罪羊儀式形成了恰當的呼應。
圣嬰崇拜在全世界諸多民族的原始神話中都有體現,后來“圣嬰”在一些民族的宗教神話中有衍生為男孩或小孩子。在《創造的傳奇》里特里羅多夫家中存在著一群的恬靜的小男孩。這些孩子安靜、神秘、純潔,作者并未直接交代這些孩子的來歷,他們是誰,著實帶給讀者以神秘感。但是,我們能從特里羅多夫復活被母親打死的小男孩耶格爾卡的情節中推測其他恬靜的小男孩的身世來歷,他們可能都是特里羅多夫用魔法復活的孩子。恬靜的孩子這一意象取材于俄羅斯民間多神教和《圣經·新約》,耶穌基督認為男孩是純潔無暇的。成人的世界只有罪惡和庸常,只有純潔的孩子才能創造美好的伊甸園。然而,使小男孩復活的不是上帝,而是特里羅多夫,一個拒絕信仰世俗基督教的敵基督,這也表明索洛古勃對充滿惡的世界的否定。在索洛古勃的視野中,這些恬靜的小男孩不存在于活人的世界中,同樣也不存在于死人的空間里,他們是超越時空的,是作家的理想的象征。
三.結語
宗教神話是象征主義者用以建構藝術世界,抒發個人情感的重要詩學手段,作為一部象征主義小說,《創造的傳奇》承載了索洛古勃的創作美學理念,其中包含大量的宗教神話元素。小說在整體上彌漫著一股濃厚的神秘主義氣息,神秘氣氛足以引發讀者的閱讀興趣;在主要人物形象上能找到宗教神話原型,特里羅多夫、奧爾特魯達女王、莉莉特均取材于宗教神話傳說;在情節推進的過程中能發現諸多帶有宗教神話色彩的象征意象,例如象征著替罪羊儀式的奧爾特魯達女王之死,暗含圣火崇拜的火山噴發,以及特里多洛夫莊園里象征著理想世界的恬靜的小男孩。宗教神話手段的運用無疑增加了索洛古勃作品的閱讀難度,因此,對小說中的宗教神話元素進行研究闡釋之于理解索洛古勃的作品及其思想具有巨大而深遠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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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Ф.Сологуб.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шеститомах(4). М. 2002.
[10]Ф. Сологуб.Творимая легенда. М. 1991.
注 釋
①林惠祥.文化人類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第267頁.
②湯普遜.理解俄國:俄國文化中的圣愚》[M].楊德友,譯.北京:三聯書店,1998.第40-41頁.
③Ф. Сологуб.Творимая легенда,1991.М. С.153.
④鮑特文尼克等編. 神話詞典[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 第100-101頁.
⑤Ф.Сологуб.Творимая легенда, 1991. М. С.239.
⑥Ф.Сологуб.Творимая легенда, 1991. М. С.352.
⑦[英]弗雷澤.金枝[M].徐育新,譯. 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第907頁.
(作者介紹:王欣,黑龍江大學俄語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