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潤
摘要:因重大過失取得的“不符合本法規定的票據”,此處的票據不含基礎關系缺乏對價之票據。不能將基礎關系的出現的過錯不當延伸至票據行為,進而認定存在重大過失,應依票據法的規定獨立判定。違背央行的規定能否認定重大過失要區分情形:原則上違反央行發布的不違背法律、行政法規和司法解釋的規章推定其有“過失”,過失是否“重大”要考察是否“稍加留意即可發現瑕疵”以及規章條款的設立目的;但銀行對“審查真實交易關系的規定”之違反不能被認為票據行為重大過失的依據。票據的偽造和變造作為超出銀行和正當持票人預料之外的風險,“69條”從法經濟學角度將風險分配給防范成本較低的銀行倒逼其提高識別能力,對于充分防范票據的涂改具有重要意義,在解釋論上不宜限縮,立法論上不宜廢除。
關鍵字:重大過失;注意;義務;最小防范;成本原則
一、問題的提出
第一個案例(簡稱“侯馬支行案”):“中國建設銀行侯馬支行與山西侯馬市亨豐貿易有限公司等票據糾紛案” 事實如下:侯馬市農行簽發了一張銀行承兌匯票,出票人為亨豐公司、收款人為嘉陵公司,各項必要記載事項齊全;侯馬市農行加蓋匯票專用章予以承兌。嘉陵公司取得該張匯票后背書轉讓給昌鑫公司,嗣后天瑞鴻公司偽造合同、發票及涉案匯票前手的背書進而受讓該匯票,天瑞鴻公司申請侯馬建行貼現,經審查匯票、工礦產品購銷合同及增值稅發票復印件(非原件)等文件后,辦理了貼現手續,支付了貼現款,并由此取得了匯票。出票人亨豐公司遂向侯馬市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以惡意或者存在重大過失取得該匯票為由,請求判定侯馬建行、天瑞鴻公司、昌鑫公司不享有票據權利,并宣告該匯票無效。
第二個案例(簡稱“海晶公司案”)青島海晶化工集團有限公司與濰坊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等票據返還糾紛再審案,案情相似,最高法院認為:“第一,濰坊銀行持有的案涉銀行承兌匯票背書連續,沒有形式瑕疵,且已完成對該匯票的貼現,依法享有票據權利。第二,濰坊銀行在對案涉銀行承兌匯票貼現時,在審核票據背書連續,無形式瑕疵后,同時審核了萬潤公司和永昌公司的商品交易合同及增值稅發票“復印件”,亦對出票行進行了查詢;在關涉基礎交易關系相關資料的審核中,雖有疏忽,但不構成重大過失。第三,中國人民銀行印發的《支付結算辦法》及《商業匯票承兌、貼現與再貼現管理辦法》等主要是銀行業內管理規范,海晶公司據此追究濰坊銀行的法律責任,法律根據不足。”
通過對比以上兩種相反裁判意見,發現在重大過失的認定上存在以下區別和問題:
第一、雖然票據行為在票據法中明確規定為四類:“出票”、“背書”、“承兌”和“保證”,但第二個案例認為基礎關系(真實商品交易合同關系)中的過錯不能作為判定票據法上的“重大過失”之依據,第一個觀點認為可以。
第二、央行發布的規章是否可以作為銀行的“過失”和“重大過失”的判定依據問題。對于央行規章中的具體條款哪些可以作為判定重大過失的依據認識出現相反,前一個案例認為可以,但后一個案例認為不可以。
此外,本文還探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票據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69條 第一款的認定問題。
二、立法現狀
重大過失作為一種主觀過錯,在當下票據法和司法解釋對法律后果的規定有出入:
第一、決定持票人是否享有票據權利?!镀睋ā返谑l:“以欺詐、偷盜或者脅迫等手段取得票據的,或者明知有前列情形,出于惡意取得票據的,不得享有票據權利。持票人因重大過失取得不符合本法規定的票據的,也不得享有票據權利”,欺詐、偷盜或者脅迫等手段或惡意取得不論票據是否符合“本法的規定”都不想有票據權利;但第二句要求重大過失只有在“取得不符合本法規定的票據的”才不享有權利。
第二、判定付款人的付款義務是否消滅?!镀睋ā返谖迨邨l明確規定:“付款人及其代理付款人付款時,應當審查匯票背書的連續,并審查提示付款人的合法身份證明或者有效證件。付款人及其代理付款人以惡意或者有重大過失付款的,應當自行承擔責任”。如果銀行因重大過失付款的,應當自行承擔責任。
三、“重大過失”內涵之實務爭議
民法上的重大過失不當然同于《票據法》上的重大過失;同時鑒于本文是在《票據法》意義上討論,核心在于司法認定上,探討實務部門的觀點:“工行江南支行未能發現無須借助其它設備和儀器便可發現的支票多處變造瑕疵,向他人支付變造金額,未盡到善良管理人的審查義務,屬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票據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69條規定的重大過失。” 換句話說:無需做科技設備鑒定的情況下,用肉眼直接觀察到的瑕疵銀行作為專業機構為審查出來,則很容易認定“重大過失”,畢竟其無需花費過高的注意成本。
需要注意的是最高法院的判決中的意見 :“重大過失,我國《票據法》及其司法解釋未作明文規定。依據法理,一般認為,就票據貼現行為而言,重大過失是指依其工作性質,按照一般的工作規程和工作經驗,貼現人稍加合理注意就可以知道票據轉讓人沒有處分權,但因疏忽大意未加注意”。
該判決措辭表面上看很謹慎,沒有對整個《票據法》上的行為進行宏觀抽象,相反僅僅針對貼現這一方式進行認定。但實是有嚴重的邏輯問題的。我國票據法“重大過失”的認定核心目的是為了認定“票據權利”。對于票據行為以外的其他行為過錯是不能過分影響票據法上的過錯認定的。理由如下:
一方面、貼現行為不屬于票據行為,那么貼現為基礎的背書轉讓行為的重大過失的判定有別于貼現這一基礎關系中的過失。最高法院在該判決中明確強調了貼現與票據行為的關系“票據貼現實質是金融機構向持票人融通資金的一種方式,融通資金或稱貸款關系、買賣票據關系是貼現人與持票人之間形成的票據基礎關系。” 既然明確其為“基礎關系”,直接將貼現行為的過失延伸至票據行為自相矛盾。
另一方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中國農業銀行武漢市分行硚口區支行與中國工商銀行大理市支行、云南省大理州物資貿易中心銀行承兌匯票糾紛一案的答復》中明確指出:“農行崇仁路辦事處在為天天公司辦理貼現、提現過程中有無違規行為,以及天天公司在與貿易中心的購銷關系中有無詐騙行為,均非本案票據關系中的行為,不影響硚口農行享有票據權利”。endprint
故,因重大過失取得的“不符合本法規定的票據”,此處的票據不包含基礎關系缺乏對價的票據,其重大過失依照票據法的規定獨立判定,基礎關系中的過失不能不當延伸至票據行為重大過失的判定。
四、行為違背央行發布的規章為認定“重大過失”依據之檢討
中國人民銀行頒布的《支付結算辦法》、《中國建設銀行商業匯票承兌與貼現業務內部管理規程(暫行)》、《完善票據業務通知》、《商業匯票承兌、貼現與再貼現管理暫行辦法》等多個文件,以違背央行的規定認定重大過失的范圍是否過大?
注意義務(duty of care)的違反常常被認定主觀過錯的依據,違背注意義務是認定重大過失的路徑,注意義務的來源很廣泛,絕不僅僅限于有限的法律;同時,因為過失作為一種主觀的范疇,其判斷如果不根據客觀規定的違背作為判斷基準,那么很難判定。對于央行發布的規章能否作為對外認定行為有過失的問題,確有爭議。前文中的裁判觀點其實有以下問題:
第一、“貼現行的內部規定是貼現行根據本行需求對相關貼現法律、行政法規、部門規章的細化”。該條過于泛泛,其實央行發布的很多文件確實有“防范金融風險”的作用,但是也有關票據無因性的否定等與司法解釋抵觸的條文,此外很多規定并非對法律細化。恰恰相反更傾向于對法律的變更,甚至直接“造法”。
第二、其實違背央行發布的規定認定“過失”有一定的說服力,但認定“重大過失”是不符合司法解釋規定的。我國的司法解釋實際上是認定票據的無因性的。而且加重銀行對于真實交易關系是否存在估高了銀行的審查能力,同時票據法的措辭是重大過失取得“不符合本法規定的票據”時才不想有票據權利,本案的票據恰恰無瑕疵,只是貼現過程中這一基礎關系中存在過失而已。
但哪些規定的違反可以作為認定依據呢?可以回到公報案件上做類型化研究:
第一、實務中銀行直接受理劃匯、違規扣押電劃報單,為騙匯者攜款逃走提供時機的情況也很多。中國人民銀行《支付結算辦法》第一百六十七條之規定:“銀行辦理結算向外發出的結算憑證必須于當日至遲次日寄發。如果銀行違背這一義務同樣要承擔責任”。那么違背這一規定是否具有重大過失進而承擔主要責任呢?舉個裁判意見:
“丹陽工行作為代理付款行于1998年3月13日對該匯票解付,按規定最遲應于1998年3月14日將電劃報單寄往出票行,而丹陽工行卻違規扣押該報單直至丹陽農行將全部票款用現金于1998年3月16日付完,并待騙匯者攜款逃走后,才于1998年3月17日將電劃報單發給出票行常州工行,致使鑄造廠喪失追回票款的時機,對此丹陽工行應承擔主要責任”。 該規定的目的很顯然是為了防范風險。
第二、《關于完善票據業務通知(2005)235號》第1條“貼現申請人應向銀行提供交易合同原件、貼現申請人與其直接前手之間根據稅收制度有關規定開具的增值稅發票或普通發票”的違背是否構成重大過失?不一定,盡管央行新的規定可以增值稅票的載明的購貨單位欄中購貨單位和銷貨單位的納稅人識別碼對票據真偽查詢。如果查詢無誤后可以免除過失。
五、“69條”的學術爭議與司法適用
票據的偽造可分為票據本身的偽造和票據簽章的偽造。實務中常見的是將大小寫金額變造、而銀行未能識別出,對賬時,發現賬面不當減少金額,提示付款人又下落不明,在案件無法偵破時。正當權利人要求銀行付款,爭議開始。
從體系解釋上看,司法解釋使用的措辭很微妙:“屬于《票據法》第五十七條規定的‘重大過失”,《票據法》57條是在第二章“匯票”一章項下,那么從法教義學的角度上看,這種“重大過失”的判斷條件對于“本票”、和“支票”不當然適用。此外《票據法》第93條:“支票的背書、付款行為和追索權的行使,除本章規定外,適用本法第二章有關匯票的規定”?!爸钡某銎毙袨?,除本章規定外,適用本法第二十四條、第二十六條關于匯票的規定”。從文意上看,不必然包含“重大過失”的認定。
第一、除偽造金額外,實務中還有偽造票據解訖通知的情況。解訖通知和匯票往往分開使用,以避免商業風險。解訖通知的性質通說是銀行之間結算的憑證,但是不是銀行匯票本身的一部分有爭議。但是業界部分人士往往不用“解訖通知”這一措辭,尤其是其作為原告主張權利時時,往往用“匯票第二聯”和“匯票第三聯”來措辭,這其實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解訖通知就是匯票的一部分?!镀睋ā范潭痰膸讉€條文并沒有規定付款人要對票據的結算憑證進行審查,但這是否能只認定是違反銀行間行政規章規定的違規行為,只應承擔相應的行政責任?
《支付結算辦法》第65條規定,持票人向銀行提示付款時,必須同時提交銀行匯票和解訖通知,缺少任何一聯,銀行不予受理。對此情況法院判決主要圍繞該爭議裁判現狀不一。河南高院認為:解訖通知是持票人取得票據權利,得到代理付款銀行支付銀行匯票記載款項的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
如果已經受讓匯票單位未受讓解訖通知的話,本質上未享有票據權利。尤其是以簽訂合同騙取貸款為目的場合甚至可以適用依照《票據法》第12條之規定,“以欺詐手段取得票據,不享有票據權利”,票據權利人仍是保有匯票第三聯解訖通知的當事人。解訖通知其實并不是匯票的一部分,偽造解訖通知不應該構成票據偽造。當然不能認為正是中國人民銀行多次一舉,才導致法院認為這是注意義務的來源之一。進而認定銀行有過錯承擔主要責任。
第二、該條第二款認為可以適用過失相抵這一責任限制規則。從法理上看,司法解釋只是借助“重大過失”這一工具實際分配了當事人預料之外的風險,那么本質上實際是無過錯責任,故該風險能否適用民法上的過失相抵不無疑義 。通過觀察《票據法》的規定我們發現重大過失實際上是和“惡意”導致的后果是在一起規定的,我們知道惡意的這種主觀狀態導致的損害后果能否與一般的過失進行抵消在學術界不無爭議。最高法院以往的裁判意見:
“……乾坤公司在財務管理及貨物交易中存在過錯,為卡玉龍的犯罪行為提供了有利條件。一審和二審法院根據過錯原則,判決乾坤公司與農行七里河支行對該部分損失各承擔50%的責任并無不妥,應予維持?!?因此針對以“69條”為裁判基礎時可以適用過失相抵規則。
本文認為其實很多人對于某項行為是否構罪存在著不同認識,一般人員不懂得刑法,發生損失后,往往出于及時追贓的考慮與行為人和解,但沒有及時報警是否是過失呢?未必,其實有些票據金額不是很大即便公安機關立案也未必能及時查清,恰恰相反,我國的破案率才10%,何況對于金額較小的票據案件可能基本沒有精力去查。損失發生的原因在銀行,損失發生后被害人未報案,就適用過失相抵過于牽強。
六、總結
第一、因重大過失取得的“不符合本法規定的票據”,此處的票據不包含基礎關系缺乏對價的票據,其重大過失依照票據法的規定獨立判定,基礎關系中的過失不能不當延伸至票據行為重大過失的判定。
第二、違背央行的規定能否認定重大過失要區分情形:,原則上違反央行發布的不違背法律、行政法規和司法解釋的內部規范性的文件推定其有“過失”,過失是否“重大”要考察是否“稍加留意即可發現瑕疵”這一判定原則。此外規章關于加重銀行對于真實交易關系審查的規定的違反不能被認為重大過失
第三、違背《支付結算辦法》第一百六十七條之規定,為為騙匯者提供時機的,可以認定銀行重大過失。未按照《關于完善票據業務通知(2005)235號》第1條的要求,在貼現時要求申請人提交增值稅專用發票的原件,也未對購貨單位和銷貨單位的納稅人識別碼對票據真偽查詢的可構成重大過失。中國建設銀行內部對貼現時需要提交財務報表的規定與法律相抵觸,尚未形成慣例,對此違背不宜認定銀行具有重大過失
第四、司法解釋第69條規制的對象系“屬于《票據法》第五十七條規定的‘重大過失”《票據法》57條是在第二章“匯票”一章,這種判斷條件對于“本票”、和“支票”不當然適用。
第五、偽造的場合,票據解訖通知不僅是銀行之間結算的憑證,也是匯票的組成部分?!吨Ц督Y算辦法》第65條要求銀行對此審查,未審查解訖通知直接付款的構成重大過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