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亮+李鵬為
【關鍵詞】武安磁山遺址;動植物遺存;荒政制度;薦祭
【摘 要】經鑒定,武安磁山遺址的作物遺存主要為黍,作者通過對藏黍窖穴的研究,認為該遺址可能是當時洺河流域的糧食儲存中心之一,具有“糧庫”性質,體現了當時的糧食管理制度,后世“荒政”制度的源頭或可直追史前。而磁山遺址特殊的動物遺跡現象與后世文獻記載中“薦祭”制度的一些內容頗為吻合,后世祭祀制度中的一些具體內容可能起源甚早。
一、植物遺存的問題
1976—1995年,河北武安磁山遺址先后進行了多次發掘。在早期已發表的資料中,一、二兩期共發掘灰坑476個[1],其中含植物灰層堆積、可定為窖穴的有88座(實際數量應遠不止此數)[2],厚度為0.3~2米不等,2米以上的有10個[3]。大量的植物堆積引起了學術界的高度重視。上世紀80年代初,發掘單位邀請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古植物研究室和北京農業大學農史研究室對這些作物遺存進行種屬鑒定,但是受當時條件的限制,標本在運送過程中發生了顆粒粉化[1],導致種屬無法確認。后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黃其喣利用當時國際上比較先進的“灰象法”對出土標本WCST26③H65進行了判斷,確定其為“糧食朽灰……與泥土混雜”,從中發現了“粟(Sctaria italica)的痕跡”[4]。
磁山文化距今7000~8000年左右,由此,磁山文化中大量粟的存在,一度使學術界認為以磁山為代表的華北地區是粟作農業的起源地之一。但是,隨著科技手段的不斷進步,學者對磁山作物種屬開始提出質疑[5]。植硅石研究法引入植物考古研究中以后,學者們開始利用這一科技手段對磁山的作物遺存進行重新鑒定。呂厚遠等人對從新暴露灰坑中采集到的8個樣品和邯鄲市博物館原存的1個磁山樣品共9個糧食顆粒進行了植硅石法鑒定,結果是:“有4個年代大于10000年,有2個介于9500~10000年,其余分布在7500~9000年之間。在距今10300~8700年的樣品中, 灰化糧食的植硅體全部是黍, 而在距今約8700~7500年期間, 開始出現少量粟的植硅體, 但粟的含量一直沒有超過3%, 依然是以黍為主?!盵6]對于這一結果,學術界主要對于其測定的年代存有異議[7]。但是,其測定結果對于磁山遺址作物遺存種屬性質的修正意義重大,也就是說,磁山文化遺存作物的種屬性質得到基本解決,磁山遺址遺存的作物以黍為主,以粟為輔。
對于磁山大量出土的黍米堆積窖穴,學術界對其性質有兩說,一為“糧倉”說[2],一為祭祀坑說[8]。需要指出的是,過去學者們在討論的時候都是圍繞粟來進行的?,F在明確了黍的遺存主體性質之后,結合最新材料,我們提出兩條新的觀點,僅供參考。
第一,磁山先民的生業模式仍然是采獵為主。
過去學者多認為磁山文化出土的石磨盤、石磨棒是用于加工谷物的,但事實并非完全如此。通過對山西武鄉縣牛鼻子灣石磨盤、石磨棒的微痕與殘留物進行分析,其殘存的淀粉粒以櫟屬(野生)為主,小麥(野生)和黍屬為輔,黍族淀粉粒所占比例很少[9]。武鄉牛鼻子遺址屬于磁山文化,這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太行山以西地區的磁山文化先民的食譜,也表明這一地區的磁山文化先民的食物來源仍以采集為主。因武安磁山遺址的石磨盤、石磨棒尚未進行微痕和殘留物分析,我們不能對于磁山遺址先民的食譜進行準確分析,但是根據武鄉牛鼻子磁山遺址的分析結果,我們可以推測太行山以東地區的磁山先民很有可能和太行山以西地區保持著相同的飲食結構,盡管窖穴中有一定的黍米堆積,但是不太可能滿足一個聚落所有人口的食物需求。
有學者曾統計這些窖穴堆積的糧食可能有十萬斤,并以此為依據進行研究[10],強調其祭祀的重要性。實際上,磁山遺址延續五六百年,這些窖穴并非同時形成,而是在這五六百年中先后存續的結果,所以絕不可以同時而論。況且磁山文化處于新石器時代中期,是我國農業的起源時期,生產力很低下,糧食的產量很低,農業生產還很不成熟,因此,結合牛鼻子遺址石磨盤、石磨棒的分析結果,我們推斷,采獵模式應該仍然是磁山先民的主要生業模式。
第二,磁山遺址窖穴的使用頻率非常頻繁,磁山遺址應當是當時的“糧庫”,而非居住中心。
磁山遺址灰坑多,居住址少,墓葬尚未發現,發掘者曾認為磁山遺址可能是糧食加工場所,還有研究者則認為其為祭祀場所。筆者同意其中的黍屬窖穴性質應屬“糧倉”[2]的觀點,我們認為,不僅僅是磁山遺址的黍米窖穴具有糧倉性質,整個磁山遺址都有可能是當時整個洺河流域的糧食中心,在當時具有“糧庫”性質。
磁山文化時期,農業依然欠發達,需要一個糧庫來儲備糧食,以備饑荒。實際上,后世文獻記載保存了相關史影?!吨芏Y·地官·大司徒》:“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緩刑,四曰弛力,五曰舍禁,六曰去幾,七曰眚禮,八曰殺哀,九曰蕃樂,十曰多昏,十有一曰索鬼神,十有二曰除盜賊?!薄盎恼敝贫仁侵艽闹匾贫?,鄭玄《注》:“荒,兇年也”,《禮記·曲禮下》:“歲兇,年谷不登”,孔穎達《疏》謂即指此也。古代社會以農業為主,遇到饑饉之年就要執行“荒政”,這其中,“散利”“索鬼神”的措施和磁山遺址中一些遺跡現象頗有可聯系之處。磁山遺址的黍米窖穴,很有可能就是出于“散利”的目的而設?!吧⒗保追f達《疏》:“散利者,謂豐時聚之,荒時散之,積而能散,使民利益,故云?!倍鴮嶋H上,在春秋時期,如果遇到更為嚴重的饑荒情況,往往還需要“跨國”救助?!吨芏Y·地官·大司徒》:“大荒大札,則令邦國移民、通財、舍禁、弛力、薄征、緩刑?!编嵭蹲ⅰ芬洞呵锝洝ざü迥辍肥拢骸捌溆惺夭豢梢普邉t輸之谷。《春秋》定五年夏歸粟于蔡是也?!弊C明“通財”是春秋時期“荒政”的措施之一。
不僅如此,在“荒政”總體政策、制度制定后,還有具體的執行者,這其中有遺人、廩人和倉人。《周禮·地官·遺人》:“掌邦之委積,以待施惠:鄉里之委積,以恤民之艱厄;門關之委積,以養老孤;郊里之委積,以待賓客;野鄙之委積,以待羈旅;縣都之委積,以待兇荒。”明確提出遺人的職責之一是從國家層面“待兇荒”,做好全國性的準備工作。而廩人要對每年的糧食收入進行統計,提前做好分配預算,以合理調節應對年成豐歉?!吨芏Y·地官·廩人》:“掌九谷之數,以待國之匪頒、赒賜、稍食。以歲之上下數邦用,以知足否,以詔谷用,以治年之兇豐。凡萬民之食食者,人四釜,上也;人三釜,中也;人二釜,下也。若食不能人二釜,則令邦移民就谷,詔王殺邦用。凡邦有會、同、師、役之事,則治其糧與其食。大祭祀,則接盛。”鄭玄《注》:“數猶計也?!笔敲髌淞x。倉人則具體負責粟米的倉庫管理。《周禮·地官·倉人》:“掌粟入之藏。辨九谷之物,以待邦用。若谷不足,則止余法用;有余,則藏之,以待兇而頒之?!贝送?,旅師也負責一部分糧食管理工作?!吨芏Y·地官·旅師》:“掌聚野之鋤粟、屋粟、間粟而用之。以質劑致民,平頒其興積,施其惠,散其利,而均其政令。凡用粟,春頒而秋斂之?!薄按侯C而秋斂之”,實際上就是解決古代春季很容易發生的“青黃不接”的問題。endprint
以上文獻讓我們了解了兩周時期的農業救濟制度,夏商時期的農業救濟制度如何,由于文獻的缺乏,我們現在很難了解,史前時期的情況更是如此。但是我們認為,磁山遺址大規模糧倉性質的窖穴的存在,很有可能也是當時類似“荒政”制度背景下史前先民所做出的一種自我救濟的措施。
我們認為,黍米堆積窖穴屬于大規模祭祀坑的說法很難成立。如發掘者所言,這些窖穴埋藏并不純凈,夾雜很多雜物,窖穴四壁和底都有特殊的“板結面”,使用痕跡非常明顯,如果是祭祀坑,絕不會反復使用。我們知道,黍不易保存,如長期不用,則容易生蟲腐敗,這些“板結面”正是這些窖穴內的糧食定期更換形成的,充分證明了它們的使用功能。另外,之所以沒有發現較多的房址和陶窯,也從另外的角度證明了磁山遺址“糧庫”的性質。目前在整個洺河流域還沒有發現第二個類似磁山的“以灰坑為主體”、內含大量糧食作物的仰韶時期遺址。我們認為,磁山遺址就是當時的糧食調配中心,很有可能在當時已經安排了與后世的遺人、廩人、倉人、旅師的職能相似的專門人員進行糧食管理。
《周禮》“荒政”思想由來已久,是農業社會在經歷從蒙昧到稍成規模階段之后獲得的寶貴經驗,這一經驗制度化其來有自。磁山遺址文明化程度已經很高,我們有理由認為,仰韶時期的先民在農業生產過程中深知稼穡不易,在生產力低下、糧食匱乏的現實環境中,已經逐步摸索出了一套有效的糧食安全觀,在其后的文化進程中,不斷發展成熟,最終演變成為綿亙了中國整個農業社會的“荒政”思想與制度。
二、家養動物的問題
磁山遺址出土了一批動物骨骼。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周本雄先生對這批動物骨骼進行了鑒定,得出了磁山遺址出土的豬、狗、雞為家畜的結論[11]。1988年,韋斯特(Barbara West)和周本雄在《考古科學雜志》上發文,指出磁山遺址出土家雞為世界已知最早的家雞[12],獲得了國際動物考古學界的廣泛認可。但是隨著科技發展,一些鑒定標準發生了變化,鑒定水平也日益提高,學術界也開始重新確立判斷家雞種屬的新標準,并對磁山遺址出土雞骨的性質進行了探討[13],認為將磁山雞骨認定為馴化家雞的證據和觀點不能成立。同時,經動物考古專家研究,磁山的狗也處在家畜飼養的早期階段,而野豬和家豬骨骼同時存在,家豬已經馴化得較為成熟[14]。綜上,根據動物考古界的研究結果,可以得出一個初步結論,即磁山遺址中有著馴化較為成熟的家豬、初步馴化的家犬以及雉(山西大學鄧惠博士建議目前稱家雞為“雉”比較合適)。
磁山黍米窖穴堆積底部的動物骨骼深為學術界所重視。磁山遺址H5堆積底部有豬骨兩具,分置三堆,H12、H14、H265堆積底部各有豬骨1具,H107底部有狗骨架1具[2]。同時,磁山遺址發現的雞骨“跗跖骨除一根無距的似代表雌雞外,其余全部為雄雞”[11],也引起學者較多關注。多數學者認為以上遺跡現象和祭祀有關。對于雞骨出現是否為祭祀遺跡,也有學者有不同意見,鄧惠、袁靖等人認為,雞骨遺存出現這樣的情況可能有兩種可能,或是與受發掘面積限制,或是與食用廢棄有關[13]。
磁山家養動物的現狀與一些特殊的遺跡現象的存在引發我們對于磁山先民精神世界的思考。我們知道,殷代卜辭“牢祭”很多,在新石器時期,用豬、羊整只或下顎骨隨葬的現象也非常多[15],已經有學者對文明起源階段的祭祀情況進行了初步探索[16]。商周時期,人們在進行農業救助活動過程中,會使用祈禱手段來希望農業收成得到保障,糧食供應不會受到大的損失。上文中提到,十二荒政之一有“索鬼神”,《周禮》鄭玄《注》:“索鬼神,求廢祀而修之?!对茲h》之詩所謂‘靡神不舉,靡愛斯牲者也?!币庵冈跒楸U夏瓿啥漓霑r,向神獻牲。祭祀時被殺掉的動物古人稱為“犧牷”,《禮記·祭義》:“古者天子、諸侯必有養獸之官,及歲時,齋戒沐浴而躬朝之。犧牷祭牲,必于是取之,敬之至也?!币泽w現出古人為保障自身利益絕不吝惜的虔誠之心。
我們認為,磁山于黍米窖穴下置放豬、狗,應為后世祭祀系統之濫觴?!抖Y記·王制》:“天子社稷皆大牢,諸侯社稷皆少牢。大夫、士宗廟之祭,有田則祭,無田則薦。庶人春薦韭,夏薦麥,秋薦黍,冬薦稻。韭以卵,麥以魚,黍以豚,稻以雁?!彪嗑褪切∝i?!抖Y記》一書雖成書可能晚至秦漢時期,但所反映的史實由來已久,這表明至少在東周時期,較低階層的人們依然用小豬作為祭品完成“薦黍”祭祀,而這種情況和磁山遺址中黍米窖穴中埋藏的豬的年齡均為1—2歲[14]是非常吻合的,是以我們知道這種傳統至少在磁山文化時期就已經出現了?!抖Y記·禮運》:“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编嵭蹲ⅰ罚骸拔镔|雖略,有齊敬之心則可以薦羞于鬼神,鬼神享德不享味也?!笔侵Y法初成之時,人們曾經用黍和小豬來一起祭祀鬼神。而磁山黍米窖穴的這一特殊遺跡現象,或許反映了這樣一個為保障糧食安全、祈禱上天所進行的祭祀系統形成之初的事實。至于H107底部的狗骨架,或如《禮記·王制》鄭玄《注》:“庶人無常牲,取與新物相宜而已。”更需要指出的是,磁山文化剛剛進入新石器時代中期,文明化進程正在進行中,我們只是用后世文獻去蠡測這一現象的成因,為學術界提供一種參考。
三、結 論
綜上所述,可將本文結論厘為三點:
(1)根據最新的植物考古研究結果,可確定磁山窖穴堆積的作物種屬為黍。這些藏有黍的窖穴的使用痕跡證明其不是專門用來祭祀的,而是有“糧倉”性質,進而可以證明,磁山遺址實際上是磁山文化時期洺河流域的一個糧食儲存中心,“糧庫”性質的可能性較大,應該不是祭祀場所。
(2)根據山西武鄉牛鼻子磁山文化遺址出土的石磨盤、磨棒的微痕和殘留物的分析結果,可知太行山以西的磁山文化先民依然保持著采獵的生業模式,進而推測太行山以東的磁山文化先民依然可能保持著類似的生業模式。磁山遺址的糧食窖穴是為荒年所備。這和后世“荒政”所反映的糧食安全制度極為相似。endprint
(3)磁山遺址個別黍米窖穴堆積較厚,底部發現的豬、狗骨架是專門祭祀之用,為的是保障糧食生產,而不是整個遺址都是用來祭祀。后世《禮記》“黍以豚”“燔黍捭豚”的文獻記載或可解釋磁山遺址此類動物遺跡現象的動因。
(此文寫作過程中,山西大學鄧惠博士多有指教,謹申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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