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超龍
【關鍵詞】買地券; 停柩不葬;二次葬
【摘 要】本文結合相關資料,對《文物世界》2016年3期刊發的《深圳博物館藏明清買地券考釋》一文中兩方買地券的釋文進行了校補,并指出黃氏、曾文氏買地券中反映的停柩不葬是明代較為普遍的現象,糾正了作者提出的停柩時間長是二次葬的觀點。
《文物世界》2016年第3期發表的周加勝《深圳博物館藏明清買地券考釋》一文,公布了深圳博物館所藏三方明代買地券[1],為我們研究明代嶺南地區民間喪葬習俗及社會風俗提供了重要資料。但因買地券年代久遠,文字漫漶不清,致使文章對券文的釋讀及券文內容的解讀均有可商榷之處。筆者不揣淺陋,擬根據既有的考古發現及文獻資料,提出自己的理解。
一、《黃氏買地券》釋文校補
周文中的《朱書黃氏買地券》曾在1999年由曹騰(馬非)公布過[2],魯西奇先生在《中國古代買地券研究》中對其進行過校正[3]。從內容上看,周文與曹、魯兩先生的釋讀有多處不合,對資料的利用價值有一定影響。由于周文和曹文均未公布照片,筆者只能以考古發現的同時期買地券為依據,對其進行校補,二者互補基本可以窺見原文。現將周文和曹文的釋讀分別錄文如下。
周文:
維大明天順元年歲次丁丑,九月廿一日壬午,具位黃八三處士于景泰七年正月初二日歿故。龜筮葉從,相地惟吉,于東莞縣上都土名凹頭,壬山行龍丙向之原,為宅兆安厝。謹用錢玖萬玖阡玖柏玖拾玖貫文兼五彩信篦,買地壹穴。東止左青龍,西止右白虎,南止前朱雀,北止玄武。內方勾陳,分掌四域。丘丞墓伯,護肅界封,道路將軍,齊整千陌。若輒干犯訶禁,將軍、亭長收付河泊。今以牲禮酒饌共為信誓,財地交相分付。工匠修營,永保無咎。若違此約,北府主吏自當其禍,主人內外存亡悉皆安吉。急急如五帝主者,女青律令!
曹文:
維大明天順元年歲次丁丑九月廿一日壬午,具位黃公三處士,于景泰七年正月初二日歿故,龜筮葉從,相地惟吉,于東莞縣上都,土名凹頭,壬山行龍,丙向之原,為宅兆安,□□用錢玖萬玖仟玖佰玖拾玖貫文□,五彩信□,買地壹□。東止左青龍,西界右白虎,南止前朱雀,北止玄武,內方勾陳,分掌四域。丘承(丞)墓伯,謹肅界封,道路將軍,齊整千陌。如有干犯訶禁,將軍亭長,地府河泊,今以牲禮酒饌,共為臨營(塋)財地交相。分付工匠修營(塋),永保無咎。若違此約,地府主吏自當□禍主人,內外存亡,悉皆安吉,急急如五帝王者,如青龍律令!
筆者通過比較研究,發現兩篇釋文有以下不同之處:
1.周文將買地券主人釋為 “黃八三”,曹文則稱 “黃公三”。從出土的明代買地券來看,買地券多為孝男孝女為亡父母所作,少見徑稱父母名諱的實例,而是多稱某公,因此墓主是“黃公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也就是“黃三”,暫從曹文。
2.周文和曹文皆作“東莞縣上都”,而魯文徑改作“十一都”,但不知何據,茲依原釋。
3.周文“為宅兆安厝。謹用錢玖萬玖阡玖柏玖拾玖貫文兼五彩信篦”,曹文“為宅兆安,□□用錢玖萬玖仟玖佰玖拾玖貫文□,五彩信□”。曹文未釋讀出“厝”“謹”“兼”“篦”四字,以致句讀也出現錯誤。“為宅兆安厝”“謹用錢”“兼五彩信篦”為買地券中習見之語,周文已正確釋讀和斷句。
4.周文“護肅界封”,曹文“謹肅界封”。買地券中多作“封步界畔”或“謹肅界封”,未見“護肅界封”,“謹”與“護”二字相差甚大,可見券文漫漶之甚,姑從曹文。
5.周文“若輒干犯訶禁”,曹文“如有干犯訶禁”。明代買地券中多作“若輒干犯訶禁”,姑從周文。
6.周文“將軍、亭長收付河泊”,曹文“將軍亭長,地府河泊”。魯西奇先生認為“地府”可能是“縛付”之誤。在明代買地券中河伯之前確多作“縛付”,也有作“敕付”“勒付”,有綁縛、整飭、勒令之意,但“收”字也講得通,姑從之。這句話見于多數買地券,但對其皆斷作“將軍亭長,縛付河泊”,致使文義不通。北京南苑出土的正德十年(1515)夏儒買地券有“若有干犯,并令將軍亭長,縛付河伯究治”[4]之句,說明河伯是具有審判大權的,所以斷句為“將軍亭長縛付河伯”更合適些,意為如有違背契約者,由將軍、亭長收縛,交由河伯審判處置。
7.周文“今以牲禮酒饌共為信誓”,曹文“今以牲禮酒饌,共為臨營(塋)”。檢索明代買地券,券文中僅見“共為信誓”,故從周文。
8.周文“財地交相分付。工匠修營,永保無咎”,曹文“財地交相。分付工匠修營(塋),永保無咎”。此句為一手交錢一手交地之意,以確保以后工匠營建塋地沒有咎殃,句讀應為“財地交相分付,工匠修營,永保無咎”。
9.周文“北府主吏自當其禍”,曹文“地府主吏自當□禍”。各時期買地券均未見“北府”,“北”應是“地”之誤。此句意為若是違約,讓“地府主吏”承擔責任,與主人及其家人無關,所以句讀當是以周文為是。
10.周文“急急如五帝主者,女青律令!”,曹文“急急如五帝王者,如青龍律令!”。“女青”是傳說中道教最高神元始天尊法旨的使者[5],在買地券和鎮墓文中多書于最后,“如女青律令”,正符合女青的身份,“青龍”代表四方,不應用在此處。女青是使者,自然當作“五帝使者”,而不是“主者”或“王者”,應是買地券文殘缺所致。另“急急如五帝使者女青律令”也沒必要斷句。
綜上,校補后的明天順元年(1457)《朱書黃氏買地券》錄文如下:
維大明天順元年歲次丁丑九月廿一日壬午,具位黃公三處士于景泰七年正月初二日歿故。龜筮葉從,相地惟吉,于東莞縣上都土名凹頭,壬山行龍,丙向之原,為宅兆安厝。謹用錢玖萬玖阡(仟)玖柏(佰)玖拾玖貫文,兼五彩信篦,買地壹穴。東止左青龍,西止右白虎,南止前朱雀,北止玄武。內方勾陳,分掌四域。丘丞墓伯,謹肅界封,道路將軍,齊整千(阡)陌。若輒干犯訶禁,將軍亭長收付河泊(伯)。今以牲牢酒饌共為信誓,財地交相分付。工匠修營(塋),永保無咎。若違此約,地府主吏自當其禍,主人內外存亡悉皆安吉。急急如五帝使者女青律令。endprint
二、兩方買地券反映的明代葬期過長問題
上述《黃氏買地券》中,黃三歿于景泰七年(1456)正月,葬于天順元年(1457)九月,停柩時間長達一年零9個月,而另一方買地券中,曾文氏歿于萬歷三十七年(1609)六月,葬于萬歷四十三年(1615)正月,停柩時間更長達5年半,以現在的眼光看確實令人驚異[1]。作者認為嶺南地區氣候多雨潮濕,不可能停柩如此之久,據此認為兩墓皆為二次葬,并舉多條文獻記載加以佐證。不過從所舉例證來看,或是沒有遵循共時原則,不見明代實例,或是地域上沒有關涉,少有廣東省內資料,而且所描述的二次葬習俗太過特殊,多屬于少數特定人群,實難與這兩方買地券反映的葬俗聯系起來。雖然這兩方買地券未公布墓葬資料,買地券的出土情況缺失,但從以往的考古發現和文獻記載來看,明代停柩不葬致喪期過長是比較常見的現象,不是確認黃氏與曾文氏為二次葬的理由。考古發現的買地券絕大多數券文會將死者生卒、塋地位置、買地經過交代得很明白,遷葬如此重要的事,應該會反映在買地券中,如安徽合肥出土的陶時陰契券就反映了遷葬買地券的書寫文本[6]。據券文,陶盛之弟陶時初葬于明正統八年(1443)六月七日,葬后“累生災咎,亡魂不能安妥”,所以于一年半后遷葬,券文將買地遷葬經過敘述得很清楚。但黃氏和曾文氏買地券卻未見相關記述。
明初因經濟、風水等原因,上至富紳顯貴,下至升斗庶民,停柩不葬是較為普遍的現象。停柩的時間有數月、數年不等,以至于明太祖朱元璋竟下詔禁止:“古之喪禮,以哀戚為本,治喪之具,稱家有無。近代以來,富者奢僭犯分,力不足者稱貸財物,夸耀殯送;及有惑于風水,停柩經年,不行安葬。宜令中書省臣集議定制,頒行遵守,違者論罪。”[7]但效果并不明顯,到明清之際,還有數十年停柩不葬的現象,生活在明清之際的張爾岐在《后篤終論》中提到民間有“數十年不克葬者”[8]。
早在宋代,宋人居喪期多數都超過6個月,少數超過6年。現已有多位學者對宋代喪期過長的現象進行研究,如吳敬的《宋代厚喪薄葬和葬期過長的考古學觀察》[9]、《試論宋代的葬期》[10],雷玉華的《唐宋喪期考——兼論風水術對唐宋時期喪葬習俗的影響》[11],梁洪生的《江西宋代墓志及其喪期考》[12]。綜合以上諸家觀點,導致宋代喪期過長的原因主要有:喪葬程序繁瑣隆重,家貧無力治喪,卑者營葬要避尊長之吉兇,客居他鄉不能及時歸葬,死者高壽,官員監管不力,社會動亂不及安葬,以上情況也可為明代葬期過長現象的原因提供參考。
長期停柩不葬就會涉及到棺柩如何存放的問題。從大量的正史、筆記和地方志來看,明清時期棺柩存放慣用的詞匯是“停柩在家”“暴露于野”。“停柩在家”就是停柩之處多為家中,或者存放于寺廟宮觀之中。“暴露于野”是指江南地區的浮厝習俗。張傳勇在《因土成俗——明清江南地區的自然地理環境與葬俗》一文中寫道:“明清時期的江南地區盛行風水擇葬……人死之后先要浮厝。”[13]他又在另一篇文章中介紹了流行于江南地區的這一喪葬習俗,即將棺木置于野外,上覆磚石、泥土與草席之類,將棺柩圍護起來,有的用磚瓦砌一小屋,再擇日卜地而葬[14]。明代官方和文人對浮厝習俗多持批評態度,所以多有夸張。其實浮厝似葬非葬,這也可能是導致停柩期過長的原因。另外明清時期有專門的“管墳人家”,可以集中寄柩,如徐乾學《讀禮通考》卷115載:“杭人多停柩不葬,每寄柩管墳人家。康熙辛亥仲冬,岳墳寄柩之家,有失火者,燒棺十余具,灰骨難辨,其寄柩子孫痛苦莫伸。又前崇禎戊辰季夏,淫雨發橫,自天竺至雷院金沙灘漂去棺木數百具,皆莫能辨。” [15] “管墳人家”應與宋代在各地建立的漏澤園有淵源關系,“(崇寧)三年,又置漏澤園。初,神宗詔:開封府界僧寺旅寄棺柩,貧不能葬,令畿縣各度官不毛地三五頃,聽人安厝,命僧主之” [16] 。明代也設有漏澤園,《明史·食貨志》載:“初,太祖設養濟院收無告者,月給糧。設漏澤園葬貧民。天下府州縣立義冢。” [17]總之,從宋代開始,已有官方福利性質的集中寄柩之所,所收寄的多為貧民棺柩。
長期停柩不葬還會涉及到尸體的保存問題。從考古發現的宋元明時期古尸來看,尸體多采取了防腐措施,如尸斂,即用衣衾包裹尸體;密封的棺槨也有防潮、防腐功能;還使用石灰、草木灰、燈芯草、木炭、鋸末、谷灰、云母等作為干燥劑;還有的使用水銀、硫磺和香料等藥物進行防腐[18]。而且尸體防腐技術在南方地區較為發達,可能跟南方地區盛行的停柩不葬現象相關。
綜上,明代葬期過長在南方是普遍的現象,在風俗、技術上是可行的。黃氏買地券和曾文氏買地券反映的葬期過長并不是二次葬導致的。
三、結 語
買地券的書寫文本雖有時間、地域之別,但同時空范圍內的買地券書寫都有特定的范本,券文用語多是固定套語,所以可以根據已有的考古發現對難以識讀的券文進行校補。黃氏買地券文也可以根據已有發現大致還原其本來面目。但因筆者并未見過原物,加之水平有限,對其校補可能會有不當之處,還請方家指正。
在明代,從顯貴至庶民,普遍存在葬期過長的現象,產生這一現象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風水問題。一般家人會停柩數月、數年甚至數十年,期間會對尸體作防腐處理,停柩地點主要是家中或浮厝于野外,也有專門的集中寄柩之所,喪期滿后再擇吉日安葬。所以券文中反映的喪期過長是較為普遍的現象,二次葬的可能性很小。
[1]周加勝.深圳博物館藏明清買地券考釋[J].文物世界,2016(3).
[2]曹騰(馬非).廣東出土買地券綜述[G]//廣東省博物館.廣東省博物館集刊.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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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吳敬.試論宋代的葬期[J].華夏考古,2012(1).
[11]雷玉華.唐宋喪期考:兼論風水術對唐宋時期喪葬習俗的影響[J].四川文物,19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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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張廷玉,等.明史:卷77:食貨志一[M].北京:中華書局,1974:1880.
[18]霍巍.關于宋、元、明墓葬中尸體防腐的幾個問題[J].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