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6月底的一個狂風大作的深夜,黑漆漆的天空下著瓢潑大雨,海浪拍打著村堤,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突然村巷的家狗們莫名其妙地吠叫起來。最先被驚動的是我時年才40歲出頭的爺爺和奶奶,他倆慌忙爬起來邊穿衣服邊去敲我那時年18歲的父親睡房的柴門:“有情況,趕快起來!”聲音才落,我爺爺已經點亮了放在屋角的那盞趕海用的三角煤油燈,又將燈芯捻到最小。煤油燈很陳舊了,座相有些歪歪,微弱的煤油燈光里,爺爺和奶奶手持鐮刀柴刀,父親捏一根漁叉,分別守候在大門的兩邊,屏住呼吸傾聽門外的動靜,隨時準備動手對付可能突如其來的不測。
這時,我家柴門被輕輕地叩響了:三下、兩下、五下。
——“自己人!”奶奶對父親低低驚呼:“快開門”。門開了,風雨交加的門頭站著三個濕漉漉的人,其中一個30出頭的腰挎著駁殼槍的敦實漢子,望著我爺爺開口笑了,搶先握住我爺爺的手,說:“喲,你一定是張培福大哥了吧,大哥,你好,你好!”他又拉著我奶奶的手說:“您就是‘奶仔吧……何素芳同志,你好,你們都辛苦了,辛苦了!”“奶仔”是我奶奶素有的綽號,而且是一種尊稱。然后他伸出手來,拍拍還在愕然著的我父親的肩頭,聲音低低地說:“小張同志,你好!認不出我啦,上次在西北區老馬村敵后工作現場會議上,我可是表揚過你的喲。”父親終于認出來者,自然喜出望外,激動地迎上去握緊對方的手說:“吳副特派員,原來是你!快、快請進屋里頭說話。”然后將他們3個扯進屋子里來,關上門。簡單寒暄后,爺爺奶奶和父親帶著他們進了父親住的房間,將那盞三角煤油燈捻到最亮。吳副特派員開始用沉重、急促而堅定的低嗓音,向我父親、年輕的地下黨交通站站長和我身為共產黨員的奶奶,傳達了南路地委的緊急命令。
原來,是年6月26日,國民黨反動派悍然發動了內戰,中共中央南方局和中共廣東省委及時指示中共南路特委:黨的各級組織和武裝,要及時做好應對工作,廣泛發動群眾,開展武裝斗爭,以粉碎敵人的內戰陰謀。后來才知道,這個吳副特派員就是當時的中共七大代表、中共南路地區特派員、后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粵桂邊區縱隊司令員、“打仗施政不乏大手筆、賦詩作文俱得大風流”的吳有恒同志。吳有恒同志當時是以特派員身份前往湛江赴任,由于任務緊急,便繞道經過犁頭沙村地下交通站,傳達上級黨組織的命令。他還聽取了我父親的工作匯報,肯定了大家在艱苦環境下所做的工作,告訴大家奪取革命全面勝利的一天很快會到來,鼓勵大家堅持到革命勝利的最后一刻。交通站里每一個人都深受鼓舞,心情振奮。屋里頭那一盞趕海的三角煤油燈一直搖晃晃地亮著。這盞煤油燈是祖傳的,一塊玻璃爆裂了未補好,有些漏氣,底座的木板還有些蟲的霉蝕,燈座歪向一邊,不怎么好看,卻是照亮人間的一束光明之源。這可是爺爺和父親經常待夜里海潮退卻后,用來沿著海水撤退的腳步,趕到沿海灘涂網魚摸蝦抓螃蟹敲牡蠣討生計的必用寶貝工具哪。
雞叫第一遍的時候,吳副特派員的命令傳達完畢,工作任務也布置完畢,奶奶早將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雞宰了,燉好湯讓3位同志喝下。隨后,他們向我爺爺奶奶父親依依不舍地告別。村黨支部安排好護送線路,仍由我爺爺和我奶奶護送吳有恒等人乘船出村到安鋪,再由南路特委同志在安鋪接應,護送吳有恒同志安全到達湛江赤坎(吳有恒同志由此一直住在赤坎領導南路革命斗爭的開展,直至解放整個粵中大地。1949年11月,吳有恒任中共粵中地委書記兼粵中軍分區政委。1956年9月,吳有恒當選為中共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后來,吳有恒參加中國作家協會,成為專業作家)。然后我父親快速轉回村里,提著煤油燈漏夜奔走在三村五鄉,將各地的聯絡人員和武裝隊員召集到村上的地下交通站文光學舍,傳達吳副特派員的命令和布置武裝應對方案。搖晃晃的三角煤油燈光,在文光學舍一直亮到雞啼第五遍。
上述這些故事,都是奶奶在我懂事的時候開始,就一直不斷嘮嘮叨叨地對我述說過的。老人家每對我述說一回,我心中的煤油燈光就會亮堂一回,靈魂也就凈化一回。有一種本來在人生某一階段中非常重要的生活用具,隨著日子磨損,老了,舊了,殘了,不起眼了,隨手丟在家里的某一角落,任憑煙遮塵蓋,直到想起它的時候,卻已無從查找。有一種愛,當時往往無法細訴、難于感受,只有在過后的人生坎坷的日子里,才能咀嚼出它甜酸苦辣的味道,一生一世都無法忘懷。
解放后,父親進了城市,又受黨組織的委派,前往多個農場負責工作了一段歲月,過的已經逐漸是電燈電話、樓上樓下的日子。奇怪的是,有一段日子,父親像丟了魂似的總是說心慌慌的,說他數次夢回故鄉趕海,眼前上下四方總是一片漆黑,上摸不著天下夠不著地,看不到潮漲潮退,見不著海鷗的飛翔,更聽不到海螺號的鳴響,找不到去路。夢中驚醒滿頭大汗,抓破頭皮才想起了丟在老家舊屋里的那盞趕海的三角煤油燈。在父親人生最重要的時刻里,那是一盞多么不起眼的卻又是多么了不起的趕海燈啊,它曾經為爺爺父親趕海討生計照亮往返灘涂的艱難的泥濘路,它昏黃的燈光曾經照亮父親參加中共地下活動走上革命的道路。在它的照耀下,父親16歲就面對鮮紅的黨旗舉手進行莊嚴的入黨宣誓,然后和他的戰友一道血雨腥風出生入死,終于迎來了共和國的誕生……這樣重要的人生用具,怎么說丟就丟了呢?
于是,在一個無風的星期六下午,十分熟悉九洲江出海口北部灣東海岸汛期的父親,不顧母親的勸阻,一個人騎著一輛哪個地方都響唯有車鈴不響的自行車,從黎明農場場部出發,直奔故鄉而回。一進老家的門,滿屋子扒拉才從垃圾堆里頭找到了那盞趕海煤油燈!父親像撿到了寶貝似的,放在懷里看了又看,撩起衣服將它擦了又擦。發覺它的三條柱、底座和一面玻璃都壞了爛了,連忙向鄰居借來了木匠工具精修細鑿,到了晚上才修好它。匆匆吃過晚飯,父親向人家借了點煤油將燈點亮,趁著夜色和退潮,匆匆走出村口,走向當年送走吳副特派員的海堤碼頭,走向泥濘的灘涂,走向當年他曾經參加革命斗爭活動的海岸線,不斷地徘徊。煤油燈一直搖晃晃地亮著。“有這油燈光真好!”父親自言自語說,到哪里都能找到前進的方向,不會迷路!煤油燈光所及,但聞海風輕拂,夜浪細吟,又見魚蝦歡躍,螺蟹橫行,竟已是如夢如歌,如癡如醉。endprint
次日中午,父親回到黎明場部的時候,不但帶回大半簍子他昨夜趕海抓到的魚蝦蟹螺鰷魚,而且已經順便在安鋪鎮上的五金鋪讓人將那盞趕海的三角煤油燈重新修飾一新,一回到家就趕忙扯了一塊紅布將它裹起來,藏進臥室的床頭柜子里。每逢春節、黨的生日、建軍節、中秋節,和他的入黨日子,他才莊重地將它拿出來,晚上點亮了,隆重地擺在大廳的臺上,神色莊重地盯著它,良久良久。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曾經一直為我遮風擋雨、撐持著這個歷遭磨難的七口之家的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四年多了。在父親走后,我才深深體會父子間的情感是那么的漫長而深遠;父親的離去,讓我深深體會了“生命短暫”的含義。失去,才覺得可貴、遺憾和深深的懊悔。父愛已經成為過去時,已經成為一種逝去的愛永遠不能重現身旁,留給自己的只有懷念和追憶。父親走的時候,我將那盞趕海的三角煤油燈拿出來擦凈點亮,放在他的頭后。搖晃晃的三角煤油燈,底座的木板又見了一些蟲的霉蝕,燈座歪向一邊,并不怎么好看,燈光搖晃晃地還有些扎眼。但是,這是父親心中最明最亮的光,一直照亮著他前進的人生坎坷路,直到照耀著他上天堂的天梯。
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出生于“文化大革命”前期。記得我剛滿5歲的時候,父親就被造反派誣蔑為“假黨員”,并被作為“當權派”的代表被造反派關進了牛棚,遭批挨斗,受盡折磨。那段時間,母親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學習、勞動,家里只有年近七旬的老奶奶帶著我們姐弟妹四個;兩個姐姐和我要上學,妹妹還小,家里每月只有25元生活費開銷;我們隔幾天就要參加一次父親的批斗會,眼看著“造反派”對父親拳打腳踢,我們卻敢怒不敢言。那種凄苦和艱難是一般人無法想象的。當時,如果不是曾經在抗日戰爭時期擔任過共產黨地下交通站副站長的奶奶的堅強撐持,沒有奶奶對我們的精心呵護,我們真不知后來的路會怎么走。父親,這個從13歲起就跟隨著奶奶為革命送信的硬漢子,一直堅信他一生所追求的信仰沒有錯,并在奶奶帶著我們去“探監”時仍像往常一樣囑咐我們:“要好好學習,尊重老人,相信黨、相信組織、相信人民。我那盞趕海的老三角煤油燈,你要找出來擦一擦,抹一抹,你和它都得曬曬太陽了。記住,幾個重要的日子,你都要把那盞燈給點著!”經歷幾年“牛棚”磨難后的父親,剛恢復工作就回復到了原來那種夜以繼日忘我工作的狀態,好像社會對他那剛剛過去的誤解、不公和折磨,并不是發生在他的身上,反而使他更進一步貼近他的下屬和同志,更積極熱情地去履行他的職責。他常對我們說:“我沒有被日本仔、國民黨反動派打死,比起那些犧牲了的同志已經是很幸運的了,受點委屈算什么?計較那么多干什么?想不開的時候,拿出那盞老三角煤油燈,點著它,看著燈光,你就想得開了,你就有光明了!”——這句話我一生受用。大學畢業出來工作了34年,每逢受到委屈、曲折和打擊,父親的這句話,就會在我腦海里顯現,使我心中永遠有煤油燈光,能坦然面對一切。因為這句話,每每擦著那盞趕海煤油燈,每每點亮它放在大廳的臺上,看著它搖搖晃晃的光亮,我就對父親充滿欽佩敬重之情,也是從那時起,我對父親的一生充滿了好奇,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對父親有一個全面的了解。
記得讀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我患了濕疹,全身皮膚出疹痕癢,心情煩躁,晚上無法入睡,白天沒有精力、更沒有心情上學。當時的父親已經年逾半百,為了治好我的病,他和母親帶我到各級醫院看專家門診,并四處打聽能治好濕疹的民間偏方。聽說河硯能去濕,父親竟在寒冬臘月一個人提著那盞不怎么周整的趕海三角煤油燈,在搖搖晃晃的燈光里下河撈硯;聽說毒蛇煲黃鶴煮黃豆能治好濕疹,父親又不顧危險,晚上提著三角煤油燈跑到山野掏蛇洞;有時為抓住一只黃鶴,要到樹冠大的古樹下守候,等待鶴兒歸巢。父親不會在工作時間做自己的私事,因此撈硯、捉蛇、逮鶴都是利用下班以后的夜晚時間,一個人提著煤油燈去荒野溪邊抓捉的。所以我得濕疹那段時間,父親晚上提著三角煤油燈回來時,身上都是濕漉漉的。這就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大愛。
上世紀八十年代機構體制改革“一刀切”時,父親不到58歲就退居二線了。當時很多退下來的領導都不適應,整天找茬麻煩在任的領導。但父親在組織談話的當天就把自己的東西搬回家,二話沒說就把辦公室騰出來給接任的新領導,以平常的心態回到家里照料80多歲癱瘓在床的老奶奶。除了單位通知開支部大會,每個月按時到單位交黨費,父親每天都在家里給奶奶喂飯、喂藥、擦身,盡職盡責照顧奶奶10多年。那時候,我剛大學畢業分配在一個古鎮的中學任教,兩個姐姐都已出嫁在外工作,妹妹在北京讀大學,媽媽心臟有問題,伺候癱瘓老奶奶的重擔全擱在父親的肩上——從50多歲到年過古稀,一個大男人十幾年間一天也沒離開過家門,默默地細心照料年邁癱瘓的老母親,那種苦楚難以言喻,那種恒心更是常人所無法堅持!父親累了乏了,抽空就把煤油燈拿出來,擦了又擦,讓它光滑,晚上連電燈也不開,就點亮那盞趕海煤油燈,給我奶奶哼著一首又一首革命歌曲,直到奶奶安然睡去,直到奶奶含笑而逝,父親都沒有一句怨言——這就是我的父親,一個孝順父母的兒子,一個心中永遠有不滅的煤油燈光亮的人!
父親逝世時,市委組織部老干部局的領導前來吊唁,市老游擊戰士聯誼會的老同志、父親生前的很多老戰友,都前來參加告別儀式。父親原單位領導宣讀了父親生平簡介及悼詞,老游擊戰士聯誼會會長也追憶了父親的革命生平事跡。他們的敘述,讓我對父親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也更激發了我去追索父親生平的愿望。
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除了那盞最重要的三角煤油燈,我還發現父親珍藏著一個上了鎖的小鐵盒,打開鐵盒,赫然入目的是一面疊得整整齊齊、打開后三尺見方的中共黨旗。這面黨旗疊痕很明顯,年代已久,黨旗左上方的鐵錘鐮刀之處有四處暗紅色斑跡,用手揉摸可以確定是大滴干枯了的血跡,細看旗面上也有一些干枯的小血滴,我的眼前立即浮現了16歲的父親在那盞趕海三角煤油燈的昏暗光亮下,舉起右手莊嚴入黨宣誓的鏡頭:我志愿參加中國共產黨……永不叛黨!我把黨旗輕輕拿起,發現黨旗下面還覆蓋著一枚銹跡斑駁的軍功章。為了弄清父親這兩件珍藏品的來龍去脈,我探訪了父親生前的戰友,向村中老一輩及父親兒時的玩伴逐一了解父親的軼事,到市志辦、黨史辦、檔案館查勘有關黎頭沙村史和廉江、遂溪革命斗爭史料,還請母親回憶她與父親生活期間的點點滴滴……我終于對父親的一生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也弄清楚了父親那兩件遺物的來歷。endprint
我的父親張周,1928年正月出生在北部灣一個叫做犁頭沙的海邊漁村。這個村莊位于九洲江出海口北岸末端,村南緊貼九洲江主流的出海口,東北面為九洲江支流環抱,西面為北部灣淺海灘涂。村前九洲江心有一片沙洲,東西走向,東尖西闊,形似犁頭。《廣東省自然村落歷史人文調查》對我的家鄉的描述如下:“犁頭沙村始建于清代,村四面環水,為一獨立小圍,居民進出村莊必用船只通行。由于地處九洲江出海口,該村是安鋪地區商船、漁船進出港必經之地,是安鋪港的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當年九州江水航運發達,廣東四大古鎮之一的安鋪鎮因位于九洲江沿岸,安鋪航運通道經九洲江犁頭沙村入海口入海,再通往越南、海南等地。全國乃至世界一些國家的商品經過九州江航運進入安鋪,造就了當年安鋪的商業繁華、商賈如云。因為江海匯聚,豐富的自然物產養育了犁頭沙村民,即使是在解放后的三年困難時期,犁頭沙村因為江口與海洋的恩賜,也沒有一個人因挨餓而死亡。江河大海,這是大自然賜予黎頭沙最大的恩典;取之不盡的魚蝦螺蟹,讓黎頭沙村民得以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奶奶在世時曾對我說過,犁頭沙村的民居大多是沿九洲江北岸而建,我們家門前就是江海交匯的灘涂,每當潮水退去的晚上,村里人就提著趕海的煤油燈,帶上手鋤,掛著竹簍,爭先恐后跑到海灘,抓魚撈蝦,挖螺捉蟹。記得奶奶還說過,我父親是圍田一帶少有的挖沙螺、捉螃蟹高手,游擊隊傷病員住我們家的時候,父親就會根據潮水起落的情況,趁海潮退卻的夜晚,提著那盞三角煤油燈,沿著海灘泥涂去捉螃蟹,一捉就是一竹簍,奶奶也會去挖沙螺,然后奶奶把這些螃蟹、沙螺煮給傷病員吃,讓他們盡快得以痊愈回歸部隊作戰。正因為犁頭沙村地理位置重要,加上四面環水,四周圍堤是打仗防御的天然屏障,所以歷來就是兵家爭奪之地。據《廣東省自然村落歷史人文調查》記載:1932年9月(民國21年),當時的廉江縣長李聰遠曾一度派兵駐守犁頭沙;抗戰和解放戰爭時期,犁頭沙是紅色政權的重要游擊區,當時稱做中共西北抗日聯防區北聯鄉,中共遂溪縣委在北聯鄉設立交通站、稅站,為革命送情報、籌集經費。1944年2月,中共地下黨以張氏名義捐資獻地在犁頭沙村建立“文光學舍”,以學舍為陣地向群眾宣傳抗日救國革命道理,教唱革命歌曲,培養革命積極分子,物色黨員發展對象。我的父親就是在文光學舍第一批被吸收入黨的進步青年。其實,父親13歲起就跟著當時身為北聯鄉交通站副站長的奶奶為革命送信、送情報、照顧游擊隊傷病員,16歲時由當時在犁頭沙從事革命活動的馬如杰(后任廣東省貧協主席)、馬朝隆(外號“光仔”,在解放湛江赤坎的一場戰斗中犧牲)介紹入黨,那時的父親可以算得上是一位“革命老交通”了(“文化大革命”父親坐“牛棚”,其中一條罪狀就是“假黨員”——因為造反派說什么也不相信父親16歲就入了黨,最后硬是把父親檔案的入黨時間改為1946年)。父親自從走上革命道路,全程參與了犁頭沙村的革命斗爭。
犁頭沙村第一批入黨的4位黨員分別是陳武、張周、董裕柏、張錫坤,當年都是20歲左右的青年,父親是年紀最小的一位。入黨宣誓時,我家的老屋正廳掛著鮮紅的黨旗,在父親最鐘愛的那盞三角煤油燈光的照亮下,他們心潮澎湃、熱血沸騰、豪情萬丈,割破自己的無名指,把鮮血滴在黨旗上,以此來顯示他們用鮮血和生命永遠捍衛共產黨領導的決心。他們立誓為共產主義的信仰和事業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證先烈用鮮血染紅的旗幟更加鮮艷!從此以后,這盞三角煤油燈和這面血色黨旗,一直陪伴了父親60多年,不離不棄,信仰一如初心,至死不渝。
4名年輕的犁頭沙村第一批黨員在染著他們血液的黨旗下籌劃組建了犁頭沙村第一個地下黨支部,推舉陳武任第一任支部書記。黨支部成立后,他們分頭做工作,發動村中青壯年30多人成立了黎頭沙村第一支抗日群眾武裝“犁頭沙抗日聯防分隊”,這支武裝隸屬于中共遂溪縣西北區抗日聯防大隊,由地下黨組織領導和指揮。根據西北區黨組織的部署,村黨支部積極發動村中懂修理技術的進步青年,在村里建立了一個流動槍械修造廠。每當深夜,在我家那間不起眼的草屋里頭,在我父親那盞趕海三角煤油燈的照亮下,他們在秘密地修理、改裝槍械,翻裝子彈,為抗戰武裝部隊修造了不少武器彈藥。黨支部還在村里成立農會,為抗日武裝部隊征糧運糧,有力支援了前線抗日。同時,黨支部利用抗日聯防隊這支武裝力量,配合正規部隊有效打擊日偽有生力量,為當地掃清后方障礙。如1945年3月的一天,駐守犁頭沙村日偽中隊在其隊長溫良才的指揮下,登陸掃蕩廣西黑泥抗日游擊陣地,被我黑泥聯防隊擊退,被迫敗退到西北區北潭坡海面,又遭我北潭聯防隊的痛擊,然后折返犁頭沙村西的坪寨灘登陸,犁頭沙村聯防分隊獲悉準確情報,由聯防分隊帶領村民,用土槍土炮、魚叉、蟹釗、泥挑等在坪寨灘截擊敗返犁頭沙村的這支日偽中隊,經奮力搏殺,在閃閃漁燈下共殲敵42人,一舉全殲了溫良才日偽中隊。此次戰斗在當時當地的抗戰斗爭中,產生了震撼性的影響。1946年10月,犁頭沙村黨支部率領聯防隊參加上級黨組織統一部署的鋤奸活動,秘密處決了一批漢奸和反動鄉兵。1950年解放海南島戰役中,犁頭沙村是解放軍駐軍的沿海村莊,時任村黨支部書記的我父親(原支部書記陳武病故后接任)帶著村中黨員逐戶發動村民為我軍捐獻船只多艘,并動員自己的父親(我的爺爺)張培福當舵工參加解放海南島渡海戰役。爺爺是提著我家那盞老舊的趕海三角煤油燈,冒著槍林彈雨,搖著船護送100多個解放軍戰士渡到海南島的北岸。參戰回來,爺爺除了帶回那盞煤油燈,還帶回了一枚二級支前英模勛章,就是父親珍藏了60多年、那枚已被歲月侵蝕的表面斑斑駁駁的軍功章。
新中國成立后,組織上安排父親到粵西墾殖所,父親和他的同事們一道,硬是用雙腳走遍山山水水,建起了一個又一個農場。父親曾自豪地對我說過:“廉江的農場是我們用雙腳走出來的。”在農場,父親又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埋頭苦干了30多年,我跟隨著父親“南征北戰”,輾轉于廉江的黎明農場、東升農場,還有湛江的湖光農場(生產建設兵團第八師第十九團)、化州的新華農場等,親歷了農場——兵團——農場的歷史變遷。帶著那盞寶貝似的煤油燈,父親毫無怨言地一次又一次接受黨的委派,走到哪個工作崗位,這盞煤油燈就安放在哪個工作崗位上。endprint
在父親身邊的日子,我感受了父親的正直、善良和無私。父親有一本殘舊筆記本,時常帶在身上,本子上寫著一首詞的上半闋,他經常拿出來吟誦,并教我誦讀,我至今還記得那幾句詞:“永遠勿忘往日,前途尚有艱辛。田園雖好待耕耘,勉盡做牛本分。”后來查找出處,我才知道是吳有恒1949年在漠陽江上寫的一首《西江月·剿匪途中》的上半闋。從這里可以看出,1946年那次見到吳有恒在父親心中有著非常重的分量,也可以看出父親對吳有恒“勉盡做牛本分”這種精神品質的崇敬。其實,父親一輩子都在盡自己的本分做好工作、當好領導、做好兒子、當好父親。他本身就是一盞永遠不熄滅的照亮我們人生路途的趕海煤油燈。
記得父親從“牛棚”出來復職后,母親與父親大吵過幾次,那時我已經十來歲,記憶很清晰,其中有因為父親三次把原屬自己提工資的指標讓給生活困難的下屬,母親一忍再忍、第三次實在忍不住就和父親吵了起來。當時我們4兄妹讀書,奶奶跟著我們生活,父親要拿出自己工資的一部分給在另一個農場當工人、養育著4個子女的二叔一家,還要拿一部分給農村的外公外婆做伙食費,開銷十分緊張,當年父親經常借口“中午困,要睡覺”而不吃午飯,把那個物質匱乏年代里僅夠糊口的粥飯讓給他的子女、妻子和老母親吃。有一次,父親把組織上照顧我大姐讀“工農兵大學”的指標讓給了另外一位高中畢業的職工子弟,把大姐安排去連隊干農活,大姐哭鬧著尋死尋活,做母親的心疼女兒,想為大姐討個說法,便和父親吵了一架。還有一次是因為分房子,一位副場長跟父親說他是北方人,怕熱,請求我父親把原來安排給我們家的位于東面的房子調給他們家,把分給他們家的西面的房子調給我們家,父親交代辦公室辦理換房后不到半年,我因住在最西邊這間房子,夏天太陽西斜曬得整個房子像蒸籠一樣,中午、晚上我都無法入睡,整個夏季的酷熱令我整天大汗淋漓、心煩意燥,患上了濕疹,媽媽心疼我這根獨苗,和爸爸大吵了一次。每每這樣,父親總是很孤獨地先行離開,然后躲進房間里拿出那盞老殘的趕海煤油燈,默不作聲地擦了又擦。我想,信仰初心不改的父親,他這是在一點一滴地擦干凈自己的靈魂,讓它永遠地一塵不染。當然,這幾次的吵鬧,最后都以父親的堅持而告終。因為,他的這些無聲的潔凈的舉動,總是默默地感染著每一位家人。
記憶最深的是我畢業工作分配這件事。1984年7月我大學畢業,當時我那做過地下黨老交通員的奶奶因腦溢血癱瘓在床已經3年,父母親作為抗日和解放戰爭時期的老革命,只要當時身為處級干部的父親肯開口向組織提出申請,憑著家中當時的特殊情況和我是家中唯一男孩、可以留城照顧老人這個條件,我完全可以留在城里工作,但父親說比我家困難的大學生多的是,要我服從組織安排,并對我說:“你父親從來不靠別人,一直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得到組織的認可,才走到今天的崗位;你要出色,必須靠你自己的工作表現和實力,去爭取組織的認可。”知道父親不肯出面,我憋著一肚子氣拿著人事局開具的派遣通知書到一個鎮的中學報到當了語文老師。這件事,我和大姐一樣,在心中留下了對父親的怨恨。但也因為父親那一席話,我知道不能再對父親用他的權力和人際關系幫我這一點抱有任何幻想,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努力工作、拼命寫作,憑著自己的努力,終于在鄉鎮教了兩年高中后調到了縣教育局,一步步從教師到行政單位、再到政府機關,最終走上領導崗位。
我初涉官場,正是“潛規則”無處不在的時期,針對當時的社會風氣,已經離休的父親一再叮囑我:“你千萬不要去跑官要官!你必須靠自己的工作表現和實力去爭取組織的認可,買來的官你千萬別做!買來的官你也做不來!”或許是因為血脈的傳承,工作三十多年,父親的基因在我的身上一直默默地起著一種潛移默化的作用,父親那句“受點委屈算什么?計較那么多干什么”時常在我耳邊響起,讓我能夠安心在工作崗位上默默耕耘,不去跑官要官,更不去買官;三十多年在十來個單位工作過,組織上把我調來調去,二十來年基本上都是平級調動,但我從來不敢有半句怨言,也沒有因組織對自己的忽視而怠慢了自己的崗位工作。每當別人為我鳴不平、發牢騷的時候,我總是那句話:“換了別人,可能會比我做得更好。”因為沒有當官的欲望,因而心靜如水。父親的那盞趕海煤油燈,早已經在我的心里頭點亮了不滅之火。
父親離開我們四年多,我也早已過了知進退的年齡。每當我擦著父親遺留下來的那盞趕海三角煤油燈,點亮它看著搖搖晃晃的燈光,我的靈魂就會升華一次:從為人子,到為人夫、為人父,我親歷了養兒育女的艱辛、家庭和工作之間的沖突、親情與原則之間的矛盾……這方方面面取舍得失的抉擇,讓我深深感受那是人生一種痛苦的選擇,更是一種道德人品鳳凰涅槃般的升華!父親作為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宣誓承諾為國家和人民的事業獻出一切乃至生命的老共產黨員,我感受到他身上有著一種正義的基因,他們這一代人的正義之心被點燃的時候,曾經做出了震驚世界的驚人壯舉,趕跑了侵略者,解放了全中國,直至他們離開世界的那一瞬,他們也沒有拋棄少年時期自己所選擇的理想,也沒有拋棄心中的那盞趕海的煤油燈。父親的堅持,體現了他們那一代老革命家的靈魂所在。為部下、為窮人、為組織犧牲自己和家人的利益,在父親那一輩人身上已經不足為奇,共產黨人那種為人民服務、視榮華為糞土的精神和品格,在父親的身上已經養成了習慣,因為這就是他們那一代人參加革命的信念和宗旨!在父親身邊生活了五十年,親眼看見、親身感受父親孝親敬老愛兒女的點點滴滴,感受父親對黨的忠誠、對下屬的照顧、對群眾的關心,過去對父親的不理解甚至怨恨一下子釋然,心中油然而生敬慕。
父親離開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心里一直滿懷愧疚,為的是當初沒有理解和領會父親對兒女那種蘊藏于內心深處如大山般的情懷。四年多以來,一次次魂牽夢繞地夢到父親,夢到父親為我們這個家辛苦勞作的點點滴滴,夢到父親在我們的眼前擦亮煤油燈,才驀然驚醒,才明白父愛的珍貴和失去的遺憾。我深深地懊悔,多次在夢中被懊悔震醒,內心涌痛,心里空落落的,淚水一次又一次打濕了枕頭。于是,我就起身下床找出那盞三角煤油燈,像父親一樣細細擦凈,然后點亮,讓它的火焰再一次洗滌我的靈魂。endprint
往事是人世間最珍貴的記憶。父親的音容笑貌、父親的深情叮囑總在我的腦海浮現;每天看到父親的遺像,心中總是充滿懷念和崇敬之情,總有為父親寫一點什么的沖動,用以追憶歲月,感念父親的恩情。
父親像一本厚重殷實的書,一生蘊含的深邃人生哲理讓我受益良多。父親的言行就像那盞煤油燈,永遠照亮著我的心旅;父親的關懷像一把傘,永遠為我遮風擋雨讓我免受寒涼;父親的愛意像一棵樹,永遠給予我一生最安全的庇護;父親的慈祥像一座大山,永遠是我最堅實的人生倚靠;父親的精神是一筆無法估價的財富,永遠助力我在人生道路上尋真行善,追求美好,為人民為社會積德積福。
——好想回到曾經的童年,回到星光盈盈的夏夜,依偎在父親的懷里、躺在父親寬厚的臂膀里,聽父親講牛郎織女的故事;好想再次坐在父親寬大的腳面上,側頭摸著父親的胡子,跟父親無拘無束地嬉鬧……可是父親已經永遠地走了,永遠離開了我們。轉眼四載,父親的音容出現在我的夢里時還是那么清晰;每天我都看父親的遺像,身上感覺父親的血脈在我血管里流淌,腦海里涌動著父親傳承的基因和意念,感受到滿滿的正能量。
父親永遠地走了,永遠離開了我們,留下的只有兒子對他的思念和一份永恒的回憶。
醞釀寫這篇回憶父親的文章時,父親為我們四個兒女、為我們一家付出的一切,像過電影一樣一幕幕在我腦海里浮現,就算用生花之筆描繪出千言萬語,也道不出其中的萬一。父親,你說過:“只要我們有期待,老百姓的明天就會灑滿陽光;只要我們堅持踐行老百姓對美好日子的向往,共產黨就會永遠是民族的希望”;“進兒,只要心中有漁燈,你走到哪都不會迷路;風多高月多黑,你也不會走錯路”……哦,父親,你用自己的生命詮釋了你一生的信念和追求,以你共產黨員的言行影響了我的一生,讓我終身受用,讓我在人生的道路上特立而行,每一步都不會迷路,每一段都不會行錯路,一輩子都走得放心,走得踏實。
父親,您對我的養育之恩,我一輩子也報答不完;您以身示范的反哺之義,我會銘刻于心并示之世人;您給我指引的人生道路,就算荊棘叢生、前途坎坷,我也會像您那樣不變初心、義無反顧、毅然前行。我會像您一樣,堅持信仰,堅守初心,致力做到上無愧于先人、下無愧于子孫。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如果有來生,如果生命能夠重來,我仍然做您的兒子,珍惜您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刻時光,不再錯過侍奉孝順您的機會。
那盞趕海的三角煤油燈啊,你已經長駐在我的心中,永不熄滅!
作者簡介:
張勇進,男,現任廣東省廉江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席。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至今已在全國各地報刊分別發表作品50多萬字,著書有《張勇進詩詞選集》等。其中《張勇進詩詞選集》(“中國作家心靈之旅”叢書)被中國現代文學館永久收藏,同時還被中國國家圖書館、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河南省圖書館、四川省圖書館、海南省圖書館等收藏。
責任編輯/彭中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