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婷婷++歐陽晨雨
一種名為“校園貸”的金融產品出現,原本平靜的大學不再平靜。
從當初的幾百元、幾千元貸款,很快“驢打滾”成十幾萬、幾十萬元,懷揣創業夢想的大學生,為此身負巨額債務,甚至輟學自殺……
愈演愈烈的校園貸問題,引來社會廣泛關注,一場嚴打行動已全面展開。
亂象滋生的校園貸
顧名思義,“校園貸”是一種助學和創業的貸款平臺。
校園貸有多流行?2015年,中國人民大學信用管理研究中心對全國252所高校近5萬大學生進行調查,所撰寫的《全國大學生信用認知調研報告》顯示,在彌補資金短缺時,有8.77%的大學生會使用貸款獲取資金,其中網絡貸款幾占一半。
校園貸之受青睞,由此可見一斑。針對大學生的金融服務,已成為近年來P2P金融發展最迅猛的產品。網貸之家的數據顯示,截至2017年2月底,全國共有74家互聯網金融平臺開展“校園貸”業務。
大致來說,校園貸包括本地P2P貸款平臺,用于大學生助學和創業,包括“名校貸”“我來貸”等提供的借款服務;專門針對大學生的分期購物平臺,包括“趣分期”“任分期”“菠蘿袋”等;京東、淘寶等傳統電商平臺提供的信貸業務,包括“京東白條”“螞蟻花唄”等。至于線下高利貸,則不屬于正規校園貸的范圍。
“無需擔保、無需抵押、當日放款”“只需要上傳身份證正面反面照片還有自己的照片,然后就可以在APP上貸款,最多可以貸到1萬”……據統計,僅在山東師范大學長清校區內,此類廣告就有15種、總數高達2630條。無處不在、不無夸張的廣告用語,映射著校園貸的“低門檻”。
對于大多數大學生,這些“優惠”條件很容易心動。然而,看似很光鮮的校園金融,也并不總是那么美好。“門檻”放低并非沒有代價,為了減少風控壓力,威脅、連坐等“非常規”手段,將一些大學生逼上了絕路。
通常,這些校園貸有8項常見費用:貸款利息、逾期罰息、逾期管理費、充值費、提現費、借款服務費、借款手續費,還有神秘的“代理費”。雜七雜八“算計”下來,年利率高到了離譜的地步。
據報道,記者以購買一部蘋果手機需要分期貸款,詢問5家互聯網貸款平臺,還款期為12期,其中年利率最高的一家貸款平臺,利率達到了26%,最低的利率也在14%。
2016年5月6日,南昌某高校小譚正在上課,被3名男子強行帶至一房間內,勒令“不還錢不準走人”。在這些貸款公司人員的威脅下,她被限制人身自由30多個小時。這起非法拘禁事件,源于小譚半年前辦理的分期貸款業務。一年期限的校園貸,年利率高達36%。
與小譚遭遇相似,在武漢上學的湖北恩施女生小周,因購物時消費能力不足,找到某“校園貸”平臺,接受了“裸條”式的高息貸款,每星期需要還200多元利息。可是,小周一個月的生活費才1000元。在借款方的介紹下,小周又找到別的借貸平臺“拆借”。在短短半年時間內,5000元左右的借款,滾到了26萬余元。
更天方夜譚的是,某大學生第一次校園貸,借款是800元,短短20多天,竟然滾到20萬元,一筆借款的年利率高達1300%。而且,每一次借款還要給一筆不小的“上門放款費”,以及上一家放貸人的“介紹費”。
“驢打滾,利滾利”,錢越還越多。對于入世未深的大學生,這是一筆難以還清的債務。為催還欠債,校園貸平臺無所不用其極。
媒體報道,一名剛滿 18 歲的女大學生,因在校園貸借了數萬元還不上,凌晨被逼債人帶到浴場催債,連上廁所都有人跟著。為還上最初的2萬元借款,她“拆東墻補西墻”,面對漲成的 25 萬,只好求助于家長。
更有甚者,當錢還不上時,只能選擇一死了之。2017年4月11日,一位廈門華廈學院大二在校女學生小雨,因為虛榮心,想掙到“第一桶金”,做起了香港代購化妝品的生意,因生意虧本卷入校園貸。不堪還債壓力和催債電話騷擾,在泉州城東一高校旁的學生街某賓館,小雨選擇了燒炭自殺,只留下了一句“我真的不喜歡這個世界”。
據報道,該女生卷入校園貸平臺至少5個,僅在某一平臺就累計借入57萬多。“她生活沒有買貴的手機、衣服、化妝品,也沒有出去旅游,她借這么多錢,都是用來拆東墻補西墻”,其家人曾多次幫她還錢,期間也收到過“催款裸照”。
該女生的悲慘遭遇,絕非是孤案。2016 年 3 月,河南牧業經濟學院大二學生鄭旭,因為迷戀足球彩票,在輸光生活費后開始用網絡貸款,最終欠下 60 多萬元債務無力償還,選擇跳樓自殺。
有關“校園貸”,央視曾做過新聞匯總。僅今年3月16日至4月9日期間,便有4則與違法校園貸相關的報道。
與之形成對照的是,大學生消費市場在急劇擴大,“創業”激情不減。根據今年年初發布的《中國校園消費金融市場專題研究報告2016》,超過67%的大學生認可并接受分期消費,33%不認可分期消費的大學生中,仍有78%的人進行過分期消費。據人人網的一項調查,有85.5%的學生表示,其朋友圈子里有人在做“微商”,60.7%的學生表示未來考慮做“微商”。
另據騰訊對23939名大學生的調查樣本,對“你了解校園貸的相關金融和法律風險嗎”這個問題,37%的大學生表示完全不知道,26%的大學生表示基本不知道,22%的大學生表示部分知道,85%的受訪大學生“不太了解”校園貸的相關法律風險。
一方面,是“校園網絡創業熱情”高漲,以及“消費欲望”節節攀升,另一方面則是對校園貸的相關風險“不以為然”,由此也埋下了“出事”伏筆。
“嚴打風暴”來襲
從行業角度看,大學生群體雖沒有固定收入,缺乏信貸歷史,卻也是優質的貸款人群。這是因為,他們通常有家庭收入做支撐,未來消費潛力大、人生周期長,搶占了這塊市場,在今后的競爭中將處在有利地位。
“藍海”就在眼前,互聯網金融自然將其作為目標,而校園貸也開啟了野蠻生長。2013年7月,第一家互聯網校園借貸平臺出現。據統計,2015 年我國面向大學生的互聯網信貸規模為 260 億元;到 2016 年,這一數字突破了 800 億元。endprint
網上信貸規模的迅速擴大,固然為大學生提供了金融服務,并成為新的利潤“增長點”,卻也夾雜著巨大的風險。審視現有的校園貸平臺中,有很大一部分都存在著監管不力、涉嫌非法運營等問題。
比如,有的平臺,打著“內部有人、貸款不用還”的名號,實際上進行傳銷性質的貸款;有的平臺,表面是互聯網借貸,實際上借款利率超過限制標準,屬于如假包換的高利貸;還有些平臺,用“裸條”形式貸款,脅迫裸貸女大學生“肉償”。
這些亂象,不僅給一些盲目的大學生帶來了困擾,還擾亂了正常的互聯網金融秩序。如果不運用法律規范進行“約束”,勢必造成越來越大的危害。
1991年8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下發《關于人民法院審理借貸案件的若干意見》,第6條規定:“民間借貸的利率可以適當高于銀行利率,各地人民法院可根據本地區的實際情況具體掌握,但最高不得超過銀行同類貸款利率的四倍。”2016年,銀行一年期貸款利率是4.35%,4倍也才是17.4%。
問題是,還缺少專門的應對措施。近些年,金融監管機構開始限制大學生信用業務。2009 年、2011年,銀監會先后發布《關于進一步規范信用卡業務的通知》《商業銀行信用卡業務監督管理辦法》。
比如,禁止銀行向未滿18歲的學生發信用卡;向符合條件的同一申請人核發學生信用卡的發卡銀行不得超過兩家(附屬卡除外);在發放學生信用卡之前,發卡銀行必須取得第二還款來源方(父母、監護人或其他管理人等)愿意代為還款的書面擔保材料,并確認第二還款來源方身份的真實性。實際操作中,銀行大多停止對學生發放信用卡。
盡管在信用卡業務上有所動作,但在客觀上,大學生信用消費的需求激增,帶來了新的“契機”,催動著校園貸的誕生。風控能力弱、貸款門檻低,而授信額度高,追償債務的手段,也變得更加“畸形”,進而損害著大學生利益。
面對這種日愈嚴重的校園貸形勢,嚴格監管已成為各界共識。除了專項整治外,上海、深圳、重慶、廣州等地,都相繼出臺“禁令”。
比如,上海市金融辦發文,明確要求小額貸款公司,不得將在校學生作為目標客戶群體,“不得通過收取各種名目繁多的手續費、滯納金、服務費以及催收費等費用變相發放高利貸,或采取非法催收等手段脅迫借款人還款”。
2016年4月,教育部與銀監會聯合發布了《關于加強校園不良網絡借貸風險防范和教育引導工作的通知》,通知要求各教育部門、銀監局、高校黨委,加強不良網絡借貸監督整治力度,建立校園不良網絡借貸日常監測機制和實時預警機制,教育和引導學生樹立正確的消費觀念等,避免學生上當受騙。時隔4個月,銀監會再度劍指整改校園貸問題,明確提出用好“停、 移、整、教、引”的“五字訣”。
在高層的強力整治下,校園貸亂象迅速得到遏制。根據網貸之家統計,截至 2017 年 2 月底,比 2015 年頂峰時期少了 47 家。但是,仍有部分地區存在校園貸亂象,特別是一些非網貸機構針對在校學生開展借貸業務,突破了校園貸的范疇和底線,一些地方“求職貸”“培訓貸”“創業貸”等不良借貸問題仍突出。
為此,今年5月27日,中國銀監會聯合教育部以及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校園貸規范管理工作的通知》,決定現階段一律暫停網貸機構開展校園貸業務,對于存量業務要制定整改計劃,明確退出時間表;對涉嫌惡意欺詐、暴力催收、制作販賣傳播淫穢物品等嚴重違法違規行為的,移交公安、司法機關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山雨欲來風滿樓。等待校園貸的,勢必是緊收的法規之網。
校園貸向何處去
校園貸的“誕生”,有其必然性。
一些大學生家庭,無力負擔孩子在城市消費、學習,以及創業上的資金需求,而急速膨脹的消費欲望,會促使大學生通過各種途徑,尋找貸款平臺,甚至“饑不擇食”,選擇在線高利貸。
不可否認,校園貸問題不少,但要將板子打在這種新事物身上,并不夠妥當。一個18歲的大學生,已擁有完全民事責任能力,也就是說,即便是借貸大量的錢款,只要是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還必須看到的是,大學生是一個有消費剛需,卻又缺乏消費能力的群體。在這個信息飛奔的時代,購買電腦、手機才不至于落伍,而信貸平臺的出現,一定程度上滿足和解決了大學生的這一客觀需求。
面對亂象“因噎廢食”,漠視大學生的正常借貸欲望,采取“一刀切”的方式,剝奪他們獲得信用貸款權利,也就違背了“普惠金融”的應有之義。
正常的校園金融生態下,應是債務違約的大學生自負其責;違規發放貸款的金融機構自擔虧損;金融監管部門做好金融教育,及時懲罰金融機構違規行為。當然,最為關鍵的是,職能監管部門應肩負起責任,將“高利貸”擋在校外。
根據央行規定,民間借貸的利率可以適當高于銀行的利率,但最高不得超過銀行同類貸款利率的4倍,超出此限度的利息不予保護。2015年8月,最高法出臺規定,借貸雙方約定的利率超過年利率36%,超過部分的利息約定無效。
仔細看校園貸,主要是P2P網貸。特別是一些放貸者通過社交網絡平臺,對在校大學生開展高利貸性質的放貸業務,以暴力催債為手段。對于這些不法之徒,理應采取更剛性的措施。
今年 4 月,在銀監會召開的一季度經濟金融形勢分析會上,銀監會主席郭樹清表示,對于非法校園貸現象的整治,銀監會及銀行業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根據銀監會指導意見,明確禁止向未滿18歲的在校大學生提供網貸服務,但對于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大學生,18歲跟20歲相比,其實也沒有太大區別。
事實上,一些地方性的金融舉措更有約束力。比如,廣東互聯網金融協會發布通知,規范校園網絡借貸業務,規定校園貸平臺對在校學生借款人,單次借款收取的服務費用原則上不超過200元;逾期違約金、逾期罰息總金額不得超過借款人借款本金。endprint
這就意味著,校園貸“利滾利”有了明確的上限。逾期違約金、逾期罰息,總金額不得超過借款人借款本金,等于給高利貸設定了“天花板”,斬斷了資本的逐利黑手。這種嚴格立法的思路,也值得國家立法借鑒。
銀監會、金融辦、教委、學校都應該重視該項工作,分工協作、形成合力。特別是監管部門,應當擔負起保護消費者的責任,構建集日常監管、數據統計預警、線索懸賞舉報等于一體的監管機制。
對互聯網借貸平臺業務,應嚴格資格審核,清除不良平臺。同時,應明確出借貸平臺利率、逾期后果等信息,避免高利貸、誘導貸款以及提高授信額度,導致學生陷入“連環貸”陷阱。對向不具備還款能力的大學生給予大額借貸,借貸平臺應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打防一體、疏堵結合,才能釜底抽薪。在打擊“高利貸”的同時,也應盡量滿足大學生的正常信貸需求。如果銀行對大學生的信貸業務服務到位,網絡或者社會上的非法高利貸,才不會有“鉆空子”機會。
在持續推進網絡借貸平臺風險專項整治、做好清理整頓工作的同時,還應加強商業銀行的校園金融服務。大學生群體需要正規的金融服務,這些金融服務也為銀行創造利潤,如此才會是雙贏的局面。
今年5 月 17 日,建行廣東分行發布了“金蜜蜂校園快貸”,這是首款針對在校大學生群體的互聯網信用貸款產品,授信額度在 1000至50000 元之間,年利率為 5.6%。
同一天,中行也發布消息稱將推出名為“中銀 E 貸校園貸”的產品,主要為高校學生提供小額的中長期循環貸款。初期貸款周期,最長為 12 個月,未來可以延長至 3-6 年;中行還會提供寬限期服務,在寬限期內只用還息不用還本;貸款不含手續費,最高額度為 8000 元。
除了中行和建行之外,未來還應有更多的銀行和正規金融機構,進入校園金融領域。
當然,在加強監管的同時,還應校正大學生的消費觀念。客觀來看,大學生群體尚未形成穩定的收入來源,以及成熟的消費理念。一旦養成過度超前消費的習慣,消費水平、借款額度超出實際還款能力,就會誘發風險。
是以,要針對大學生特點,做好教育引導工作,糾正超前消費、過度消費和從眾消費等錯誤觀念,幫其樹立理性的消費觀。
大學生的金融法律知識普遍匱乏,風險意識相對薄弱,對一些信貸產品的高風險認識不清,往往容易掉入高利貸陷阱。大學生應強化法治意識、堅守契約精神、維護個人信用,不能迷信“創業”、盲從“校園貸”。
總的看,新生事物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能視同洪水猛獸。“校園貸”應在法律的軌道上運行,為大學生提供更安全、更人性的金融服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