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露
【摘要】:格非早期的小說將歷史事件與碎片式的記憶雜糅在一起,他擅長用個人或集體拼湊的記憶挑戰宏大的歷史話語,在客觀冷靜地疊加敘述中逐漸暴露事件的矛盾性。“烏托邦三部曲”延續了格非關注歷史語境中的個體生命的創作主題,但拋棄了通過個人來解構宏大歷史的寫作方式,更側重于對歷史洪流中的個體生命圖景的書寫。《望春風》中,格非不是以知識分子的立場來評判人物的善惡,而是在對故鄉的深情回望中,努力探尋每個渺小的生命個體存在的方式和意義。
【關鍵詞】:歷史;生命;烏托邦;故鄉
1964年出生的格非在同時代的中國先鋒作家中是最年輕的一位,他作為學者的身份也較其他作家不同。他深諳小說敘事學理論與東西方文學的敘事技巧,而這并不妨礙他成為當代中國的優秀作家。格非最初以先鋒的姿態步入當代文壇,前期的中短篇小說保留了“先鋒”的品格,偏重于對記憶與歷史的敘事,呈現出濃厚的現代派特征。格非三十多年來的小說創作,展示了一個當作作家的成熟過程。
一、“個人記憶”與“宏大歷史”的糾葛
在先鋒作家的處女作系列中,馬原的《拉薩河女神》、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蘇童的《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等,均是以形式的新奇獨特博得文壇關注,作品中呈現出的語言的陌生化和疏離感,顛覆了讀者熟悉的閱讀經驗和欣賞觀念。而格非的處女作《追憶烏攸先生》取材于人們對“文革”歷史的追憶,雖然從取材和形式上都顯得不夠“先鋒”,“但《追憶烏攸先生》的出現,可看作是對‘傷痕小說與‘反思小說的一次歷史性梳理,它以歷史寓言的方式進行歷史提純,將如泣如訴的‘傷痕與未經批判的‘反思引向歷史深處的存在質詢和思想拷問。”[1]小說主人公烏攸先生作為村中文化人的象征,他不斷追求知識和真理,在村民中傳播真理和文明的曙光。讓他贏得了眾人的崇拜和“杏子”仰慕。然而這位救世濟人的老好人在黑白顛倒的荒誕時代,未能幸免于難,他愛書卻被當眾焚書,“頭領”的威權統治和村民的麻木冷漠的心態,終于殺死了這位志慮忠純的文化人。小說是偵探體和追憶體的融合,通過對烏攸先生的碎片式的回憶,來體現對宏大歷史的質疑,當“個人記憶”匯集成“民間記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構成對宏大歷史的解構和顛覆,暴露出時代殺人的歷史本質。
如巴特所說:“小說是一種死亡,它把生命變成一種命運,把記憶變成一種有用的行為,把延續變成一種有方向的和有意義的時間。”[2] 回憶在格非小說中是一個特殊的力量,它使歷史事件與碎片的記憶雜糅在一起。格非在回憶中有敘述歷史的沖動,但他的目的不在于敘述歷史,而是用個人或集體拼湊的記憶來挑戰宏大的歷史話語,在客觀冷靜地疊加敘述中逐漸暴露事件的矛盾性。格非早期作品《風琴》《錦瑟》《迷舟》《大年》《青黃》等都是對歷史原型的一次戲仿。成名作《迷舟》就是從既定的“宏大歷史”出發,通過“個人記憶”表現個人與歷史之間的錯亂。小說的背景是國民革命時期,北伐軍的先頭部隊攻占了蘭江西側的榆關, 駐守棋山的32旅旅長是蕭,他在大戰前夕潛回故里偵查敵情并參加父親的葬禮。在故里蕭遇到了昔日心心念念的情人杏,在馬三大嬸的暗示下,蕭與杏秘密幽會了三天。杏的丈夫三順發現杏的不貞后閹割了杏,并揚言要殺了蕭。蕭在去榆關的路上遇到了三順,不知為何三順又突然決定放過蕭。格非關注個人在歷史殘片中的全部情感和活動的可能性,在歷史的斷裂出挖掘生命的本真姿態。
二、“烏托邦理想”下的生命狀態
90年代以后,“先鋒小說”逐漸暴露了主體話語的喪失和人性精神的消隱等問題,先鋒作家也面臨亟需轉型的問題。格非在文壇沉寂了十年之久后,以《蒙娜麗莎的微笑》為先聲,2004年發表的《人面桃花》讓他告別了先鋒的標簽,這部作品延續了格非關注歷史語境中的個體生命的創作主題,但拋棄了通過個人來解構宏大歷史的寫作方式,更側重于對歷史洪流中的個體生命圖景的書寫。在“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夢》2007、《春盡江南》2011)中,格非繪制了一張跨越百年的“烏托邦理想的建構與消亡”的圖譜,書寫了家族三代人追逐大同世界的夢。三部曲中,三代主任公秀米、譚功達、譚端午均是這歷史洪流中帶著詩人氣質的郁郁寡歡的夢游式人物,有著建立“烏托邦王國”的理想沖動,而這個理想的烏托邦之地——“花家舍”隨著時代的發展也在持續演變。《人面桃花》中,“花家舍”雖是土匪的大本營,但這里桃花嫣然、與世隔絕、桑竹美池應有盡有,人們生活得怡然自樂。《山河入夢》中,這里被郭從年改造成“花家舍人民公社”,有著最合理最完善的制度,表面上物質豐美,是安居樂業的佳選之地,實際上由于恐怖的“匿名信”制度和陰森的間諜機構的存在,人們終日惶惶不安。到《春盡江南》,花家舍最終淪為一個物欲騰升、人心失守的“銷金窟”,是供現代人消遣娛樂的場所,這標志著三代人烏托邦精神訴諸實踐的失敗。
三、故鄉背影里的生命積淀
繼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江南三部曲”之后,最新長篇小說《望春風》是格非的又一成熟之作。在這部小說中,格非表達了對于“故鄉”的深切情感。與當代文學鄉土小說的創作譜系相比,《望春風》微縮了當代中國農村的變遷形態,與“故鄉”系列小說有著“同質異構”性,可以看作是關于漸漸遠逝的故鄉的挽歌。一方面他用詩意的筆將觸故鄉的溫情娓娓道來,另一方面深刻地揭示了城鎮化進程中農村傳統倫理和淳樸民風的潰敗。在談到創作動機時,格非說:“我決心要寫一部小說,就從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寫起。如果不寫,用不了多少年,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也許不會知道,長江腹地曾經有過這些村子,有過這些人,這些人和這片土地曾有過這樣一種關系。” [4]格非虛構了“我”(趙伯渝)生活的故鄉——儒里趙村,這里一直民風淳樸、井然有序,文革結束后,隨著鄉鎮企業加速發展,昔日風景如畫的村莊難逃被拆遷的命運,被時代風云裹挾的洪流沖得分崩離析,最終秀麗的村莊淪為無人問津的廢墟。故鄉于“我”而言是精神原鄉,是生命中美好和溫情的開端。當故鄉的河流不再清澈,此刻的故鄉不再是精神原鄉,而是沒有生機的荒原,格非沒有站在知識分子的立場加以評判,他刻意淡化了人物的善惡區分,在對故鄉的深情回望中,努力探尋每個渺小的生命個體存在的方式和意義。
小說的結尾寫到:“到了那個時候,大地復蘇,萬物各得其所。到了那個時候,所有活著和死去的人,都將重返時間的懷抱,各安其分……”。[5]盡管這是“我”為了安慰春琴所作的暢想,但至此,我們可以肯定,故鄉的溫情正漸漸回緩,人對于愛和生長的渴望從未停止。
不論是早期的先鋒實驗還是后來的創作轉型,格非都從未放棄對歷史的文化解碼,他在變化中堅守了對于個體生命狀態的探索。格非小說中人的“生存”是一直是他關注的問題,他在創作中逐漸確立了“個體的精神存在如何實現”的主題,即一個與烏托邦理想有關的問題。“人類永遠需要高蹈的烏托邦精神。始終在路上, 是烏托邦精神的內在核心。它永不駐足, 永不坐實, 永遠向各種可能性開放。”[6]格非通過烏托邦精神探尋人的“存在”意義,也是他不同于其他作家之所在。
參考文獻:
[1]蔡志誠.身體、歷史與記憶的偵探——《追憶烏攸先生》的文本分析與文學史意義[J].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1):100-105.
[2]羅蘭巴特.符號學原理[M].李幼燕,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84.
[3]格非.人面桃花[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1.
[4]格非.《望春風》的寫作,是對鄉村做一次告別[N].中華讀書報,2016 -06 -29.
[5]格非.望春風[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341.
[6]陳斯拉.桃花源:抵達存在的路徑--論格非小說的精神內核[J].小說評論,2008(2):69-76.